中国企业出海,进入百舸争流的状态。
从全球大多超市的商品都跟中国有关,变成全球大多新工厂都跟中国有关。中国工厂不断出现在全球版图上,每个地理空间都留下了中国企业家的身影。中国制造业从未经历如此大密度的全球出征。
过去三年里,林雪萍调研了一百多家出海企业,与两百余位海外管理者访谈,留下了三百余万字的调研笔记,凝结在他的新书《大出海:中国制造全球出征的关口和突破》中。
林雪萍是北京联讯动力咨询公司总经理、上海交通大学中国质量发展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天津大学兼职教授。他在工业信息领域从业三十年,写过多本关于制造业的书籍。他形容此次调研是“一个五彩缤纷而且与现实感知有着众多差异性的海底世界,像水族馆一样在我眼前展开”。
2025年1月22日,他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在两个小时中复盘了他看到的中国企业出海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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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为什么决定下大力气调研中国出海企业?
林雪萍:2022年年底开始,我去工厂调研的时候,就发现很多人提到要去海外建工厂,当时已经觉得极不寻常。2023年,一些大公司已经开始大踏步前进了。我意识到整个企业界已经如火如荼,就希望仔细地把这么多的故事线索结构化出来。
2024年我重点去了五个国家(德国、匈牙利、泰国、越南、墨西哥),去那里的中资企业工厂考察,平均每天都有两三场交谈。,
南方周末:从宏观层面,你会如何概括目前中国企业出海的特点?
林雪萍:这次中国企业出海有两个趋势,一是大规模、群体性的,二是仓促性的,外因推动的。仓促,指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像高二的学生突然去高考,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发现企业面临的挑战是具有共性的。它需要一种国家能力的建设,从顶层设计开始。
南方周末:目前最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林雪萍:是对海外管理者的重视。在中国企业的全球出征画卷中,这个最重要的群体被显著地忽视了。
出去以后你会发现,呼声最高的就是,这么多人出去了,他们的家庭怎么办?子女受教育怎么办?比如,上海有日本人的社区、国际学校,美国的、德国的也有。中国企业出去,这些事情怎么对接?企业做不好这件事,需要政府的支持。而且驱动主体不是当地国,是母国。
比如日本,第一它有大量日语学校会支持日本企业落到每个国家去,第二他们在外派员工的时候,一定会考虑他的家庭,大家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海征战的。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没人回答。
写这本书,我觉得最大的收获是接触到了代表中国大出海的这样一批勇士,可以称为大水手。
他们在海外征战,可以说为他个人,也可以说为他的企业,但其实他代表的是我们国家。这是一个时代群体,我们需要让他们在拼搏的时候免除后顾之忧,而在当地设立中文学校则是最直接有效的帮助。
南方周末:如果说这批海外的中国管理者有一个画像,它是怎样的?
林雪萍:我觉得是“孤勇者”,勇往直前,又非常孤独。
他们白天要集中精力处理很多事,远超他在国内所要应对的。因为国内的财务、法律、人力,都有中台能解决,但海外要一肩挑,他要跟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交流,去救火,去判断风险。
下班了,在越南,工人骑着摩托车回去了,在墨西哥,工人坐着大巴回到四五十公里外的住处了,外派管理者住宿的窗外往往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沙沙作响的树叶和鸣叫不绝的昆虫。他要自己去想很多事,今天的得失,这可能是他唯一获得知识能量的地方。
有两个画面常在脑海闪烁。第一个是我去越南的时候,大家都下班了,一位管理者要拉着我们去吃饭,在田地里开车,探照灯一望过去,四面都是草,就像三打白骨精的场景一样,突然出来一个石头屋子,那就是饭店。面向中国人开的,各种饮料都很熟悉,有哈尔滨红肠、大窑饮料。吃饭时,我说,“你可真不容易。”他说,“这有什么,领导说行我们就行。”“那么,老婆孩子怎么办?”“没办法,我们吃这碗饭的,就得出来闯荡。”
他又说,“这些都是小事,我现在盯的是怎么本土化,三年前这里连螺丝钉都找不到,三年后我什么都能掌握了,现在所有的心思就是把二期产能扩大。”他还说今天我写日记,要把你的来访写进去。那一刹那,你会有一种在田野地里融化的感觉。很多外派管理者都会写日记的,这可能也是打发漫长时光的一种方式。
在德国,一家重庆国企收购了一家公司,派了一位管理者,单枪匹马在德国工厂工作。文化的隔阂,如同社交的鸿沟。在巴黎奥运会期间,他每周末都会提前买三大盒很实惠的白色巧克力,一三五的晚饭就靠这些巧克力。一边掏巧克力,一边看比赛。我问你不出去看比赛?他说“我在这里没有社交”。周边的热闹,其实是无比刺耳的陌生沙漠。
海外的中国管理者之间,交流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他们好像在荒野生存,自己寻找能够存活的经验。
他们大部分舍弃了家庭。忽视这些管理者的内心活动,可能是企业海外扩张最容易犯下的战略错误。只有懂得人的价值,才能真正拿下当地的江山。
南方周末:对于他们,比较好的企业能做到比国内高薪、回来能升职,但很多企业可能连这个也无法保证。
林雪萍:华为做到了,但华为的经验好看不好用,很难模仿,他的盈利能够支撑这个成本,其他企业可能很难。
最大的启发就是公司要把职业上升的通道设计出来,比如我在海外三年之后回来,上升通道是什么?我要跟你说,中国很多企业的上升通道是堵死的,回来没有位置。
“我的合规,你的陷阱”南方周末:这涉及企业如何理解出海,是短期行为还是战略性布局?
林雪萍:这就是我们需要重新去思考的问题:这次出海,不仅是规避风险,不仅为了降低成本,而是要成为一个跨国公司、一个全球化的企业,这是一个企业性质的改变。
考虑的周期应该是10年甚至20年计,不能用两三年的刻度去考量在海外的行动。所以这个时候,你的成本结构就应该改变。
比如当一个员工派出去,要以家庭为单位,成本可能就是3-5倍。企业说这么高昂,我无法接受怎么办?可能就要少派人,也许要培养更多的当地人。每个企业都要重新思考自己的成本结构。
一个好的企业,未来的经营目标可能是“双30”(海外收入占30%以上、海外产能占30%以上)。你就会发现将来公司必然会重用有海外经验的人。企业要敢于给他们更多的奖励,更多的自主权,一定要想着外派管理者是企业在海外生死存亡的定海神针。
而在未来,也要改变升迁的履历结构。例如要求必须在海外有三五年的经验、经营过一个盈利的工厂,回来才能干某一个职务。这样企业才能风气大变,真正完成全球化的变革。
成本结构的第二个改变,是对海外服务机构的认识。
中国人在海外做生意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不愿意找咨询机构、会计师和律师,我们不相信陌生人,不相信专业团队。但只要是国人面孔,就会本能地信任。其实专业机构才是你在海外避免触礁的保障、是给海外管理者的左膀右臂。
知识服务是很贵的,但这件事取决于总部是否购买。如果总部没有列出,在海外也没有这笔预算。
根本上取决于一把手怎么看。一把手要重视外派管理者,为他们提供有利的知识服务。
南方周末:企业出海经常会踩“坑”,例如劳工问题。你怎么看待这些挫折?
林雪萍:陷阱听起来是邪恶的圈套,但很多时候它只是无知的代价。
实际上,不管在欧洲,还是东南亚,各种法规、环保、税收、党派政治等信息,都需要企业家建立广谱天线来接收。“经营之坑”的说法掩盖了企业对合规的战略轻视和管理者的惰性。在成熟企业看来,不过是“我的合规,你的陷阱”。
在对抗风险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外部咨询公司、会计师事务所、律师。这些本地化的专业机构本身就是风险防御机制的一部分,当企业漠视这些机构而自行其是的时候,大量不合规的种子撒得到处都是。
我们在海外有个特点,凡事求快。施工速度要快、生产速度要快,甚至有人会觉得我们的快对当地的慢是一种降维打击。这种认知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偏见。当地的慢,其实就是主流节拍。你要去跟他去接轨,这个叫合规。
当我们觉得劳工问题是一个坑的时候,对于那些合规、成熟的企业来讲,这个坑从没存在过。你为什么会碰到坑?因为你“聪明”,觉得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解决。
南方周末:书中提到,有些管理者的出海是比较“拍脑袋”和跟风的,那么前期需要做怎样的沙盘推演和训练?
林雪萍:是的,很多经营者对于海外的各种决定往往是靠想象力决策的。选择地理空间,似乎成为企业家“饭桌上的决定”,“你去我也去”“你买地我也买地”的心态非常普遍。过于随意的决策,使企业后续经营变得阻力重重。
选址是严肃的事。有的企业到了墨西哥蒙特雷市,过一段时间就重新更换工厂。这个浪费是巨大的。说明一定是前面的尽调没有做好。地理调查是非常系统的,包括这个地方是否适合建厂、电怎么用、劳工规则等。
现在很多企业在墨西哥,工人住在60公里以外,班车费用高昂,前期有没有计算过?在墨西哥,拉线通电,要有电权,之后还得知道能分配给你多少电,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但很多人到了那里、园区入驻了,电消耗没了,才问怎么办。有的临时租个发电机在旁边发电,这有多贵?
这些障碍,其实即使不出国,借助强大的咨询公司,在会议室沙盘推演也能知道百分之六七十。
缺乏“大坑守望者”南方周末:在书里有一节专门提醒“最怕吃干榨尽”,这怎么理解?
林雪萍:中国企业在海外常受到一种群体印象的困扰,那就是“吃独食”。倾向于将价值链全部收入囊中,当地企业无法置喙。
要想想,在那里建工厂是有补贴的,那要不要给当地带来就业?建筑、施工都是本国人做,给当地有没有增收?如果没有,这种做法就叫吃干榨尽,没有给当地留下好处。
但如果你在当地深度融合、广泛合作,出了麻烦,也会有当地的合作伙伴帮你去沟通。但若全都是自己的,就是对全球价值链重新分配的规则不加敬畏。成功在于双赢,我们要做顶层规则的设计,使双赢能够发生。
举个例子,你建工厂快,但不要把快当成对慢的降维打击。而要去适应它,比如你的速度是1,我是2,那我降到1.2,可以用你们的施工队,把这部分利益让渡给你。
怎么跟当地建立一个合理的分蛋糕的方式,这是未来聪明的公司一定会去做的事。我们要花点心思把利益设计出去,这样会跟伙伴缠绕得更紧密,才能扎下根,不被人家排挤出去,获得更大收益。
上汽在印度的名爵汽车就是一个很聪明的案例。通过股权结构的设计,确保自己是第一大股东,同时让渡了本地化利益。合资公司品牌名称是JSW-MG,JSW是印度商业巨头,占股35%,上汽集团占49%,但看上去是JSW在前,这是全球化品牌命名的常见策略。这些操作,使名爵在印度受到了国民车一般的欢迎。
一家全球化企业在当地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安静地存在,让当地人习以为常。企业无缝嵌入当地文化之中,消融于社区,受到当地人的尊敬。全球化企业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品牌的国别属性消失。任何地方的消费者,都能从品牌中感到愉悦。
南方周末:我们也写过,在日本企业出海征途中,商社起到极大作用。商社的经验,国内可否复制?
林雪萍:这个问题特别好。首先它跟国家是不是准备好了有关系,因为代表一个国家系统级的能力建设。日本贸易振兴机构(JETRO)在日本是属于经产省的,可以理解成一个事业单位。它大量外派人员出海,核心使命就是支持日本企业的海外发展,一年收入30亿元,大部分是国家拨款。
JETRO有几个特点:第一,很强的组织能力,能把企业连起来;第二,很强的知识服务能力,对当地营商环境提供非常详尽的报告,这种知识服务能力在我们国内几乎没有;第三,强大的谈判能力,能跟国外的地方政府对话。
凡是全球化成功的企业,背后都有非常强大的商会类组织。
比如位于北京的日本商会,每年都会推出“中国经济与日本企业年度白皮书”,在2024年的白皮书中,针对中国8312家日资企业面临的问题,归纳整理了569条解决建议,内容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德国海外商会联盟(AHK)也是如此,它代表着4.8万家德国企业,力量来自于背后政府的支持。它也是一个知识型商业机构。
中国以前没有这样一个群体性组织,因为市场没这个需求。而现在大量中国企业出海,这种知识服务的需求就变得强烈。
我们现在成建制的商会型力量非常缺乏。使得本来是常识的知识,变成了让企业非常头疼的“陷阱”和“大坑”。“一人踩坑进,千人踩坑忙”的现象非常普遍。商会本来就要成为“大坑守望者”,但中国商会组织目前还处于萌芽阶段,无法提供这种服务。
我们要正视这个差距。老是觉得技术“卡脖子”,其实组织能力、管理能力也有短板,它造成的危害不比技术卡脖子小,因为它决定了企业的命运。
南方周末:海外配套能力的薄弱,也包括金融领域?
林雪萍:是的。虽然大型国有银行在全球都有网点,但业务往往非常有限,它们更倾向于做企业端而非个人端。由于可以用国内企业总部担保、国外银行分支机构放款的“内保外贷”方式,银行向企业端贷款几乎没有风险,面对消费者的业务则要复杂得多。
在泰国,日本摩托车处于非常强势的地位,中国摩托车在夹缝中生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贷款的劣势。日本控股的银行,贷款比例可以达到100%甚至120%,连油钱都借给你,中国最多只能到90%。这个差别对泰国消费者是至关重要的。
这次出海,我们是工厂建在海外、供应链建在海外,带来了深刻变化,需要银行做更多的事。比如要有支持当地消费者的信贷产品,否则我们的汽车怎么在全球征战?
这些都说明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在出海方面国家级的能力,它是不是能匹配企业出海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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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工业用地的价格,每年在以12%的速度上涨。图为越南胡志明市。视觉中国/图
“时光机”是种误解南方周末:从地域上说,你所去到的五个国家,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比如越南。
林雪萍:印象最深的就是“活力四射”这四个字。胡志明市的夜晚,人流如织,摆摊的很多。整体展现了充满活力的民间群体。
大家喜欢用时光机理论理解越南:胡志明市相当于中国10年前的郑州,还是20年前的深圳?其实这个模型不太适用,一个城市的发展往往是压缩了各种时间片段的蒙太奇剪辑。胡志明市是一个混合型鸡尾酒城市——混合了北京、巴黎、小乡镇三种级别的市容。
越南早已不是廉价的投资目的地,招商引资开始变得挑剔,例如不要高污染行业。而且越南工业用地的价格,最近几年每年都以12%的速度上涨,胡志明市和周边省的土地价格已经跟广州、中山甚至苏州工业园不相上下。
越南2024年的GDP增速超过7%,它是承接中国出海收益丰厚的国家。它离我们近、供应链也方便,也容易成为中国企业的投资热土。
南方周末:欧洲呢?比如匈牙利,汽车企业喜欢去那里。
林雪萍:中国已经压倒韩国,成为匈牙利的第一大投资国。铃木在匈牙利30年,累计投资超过20亿欧元,宁德时代在3年之内的投资就超过70亿欧元。
匈牙利是进入欧洲的一个很好的桥头堡,技术敏感性企业在这里会更合适。
但中国制造对于匈牙利来讲,有大象一脚踏进池塘的感觉。一个小城市,一下去了三家动力电池大企业,难以承受。面积小、人口少的城市,是很难突然承载体量这么大的投资。
投资德国依然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眼下德国是一个虚弱的时刻。德国能源价格高昂、工会强势、经济不振等都是它的劣势。然而,它的研发工程师非常强大,汽车行业释放出了很多过剩的工程师、过剩的研发能力,中国企业如果主动出击,去承载这部分资源,是非常好的机会。
同样,从并购的角度而言,现在德国有很多可以收购的“猎物”。
在欧洲的布局,最好采用“中心-卫星”的结构。比如在德国有一个区域总部或研发中心,而在周围做一个卫星制造基地,可能在北马其顿、罗马尼亚、匈牙利。
南方周末:现在人们都很关注墨西哥。
林雪萍:墨西哥对中国来讲,是了解少的一个国家。其实这里市场化的程度是很高的,它是一个比较开放的国家。滴滴在那里,金融科技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还做了信用卡业务。而很多中国物流企业在那里做得也很好,比如菜鸟、极兔物流。
对于中国而言,墨西哥讲西班牙语是一个语言阻碍。劳动力成本高,建工厂很困难。虽然美国现在也要准备对墨西哥征税,但整体而言墨西哥仍是美国的制造业后花园。墨西哥2023年开始取代中国成为美国的第一大进口国。它还可以辐射整个拉丁美洲,是上下其手的位置。所以我觉得墨西哥还是一个价值洼地,被低估的地方。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
责编 顾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