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氏虽废帝弑君,曹魏郭太后为保家族荣宠而并未反抗

史海撷英 2024-10-23 12:14:03

齐王之废与高贵乡公之卒是司马氏代魏的标志性事件。齐王谓曹芳,高贵乡公即曹髦,他们是魏明帝曹叡之后的皇帝。曹芳在位期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掌控朝政,至他的长子司马师掌权,废曹芳而另立曹髦为帝。不久,曹髦奋起反抗,却寡不敌众,堂堂天子,竟在公开场合下被刺身亡。

可以想见,司马氏的手段有多么不光彩。可是在关键时刻,太后之令及时下达,将“齐王之废”与“高贵乡公之卒”定性为司马氏的“被动反击”。这里提到的太后即明元郭皇后,为曹叡妻子。郭后出身于河右大族——西平郡郭氏,“黄初中,本郡反叛”,郭氏罚没入宫,但错有错着,反而受到了曹叡宠信,以罪族之女的身份逆袭成为皇后。

按此,郭后无论如何都不该“吃里扒外”为司马氏正名。可她偏偏就这么做了。这其中,又有没有什么隐情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芳是魏明帝曹叡的养子,虽非亲生,却是宗法上的嗣子,天然拥有帝位的合法性与正当性。但正是他名义上的嫡母否定了这一切。嘉平六年(254年),“秋九月,大将军司马景王将谋废帝,以闻皇太后”。甲戌,太后令曰:“皇帝芳春秋已长,不亲万机,耽淫内宠,沈漫女德,日延倡优,纵其丑谑;迎六宫家人留止内房,毁人伦之叙,乱男女之节;恭孝日亏,悖慠滋甚,不可以承天绪,奉宗庙。使兼太尉高柔奉策,用一元大武告于宗庙,遣芳归藩于齐,以避皇位。”

这份明显经过修饰的公文, 规矩、 工整,与曹芳的“出格”“荒淫”形成了强烈对比。大抵是因为以臣斥君有违礼法,所以在郭太后首开此风后,群臣方才联名上书,罗列曹芳在位期间的种种荒唐事儿,既进一步强调他的荒淫,云“日延小优郭怀、袁信等于建始芙蓉殿前裸袒游戏”等,又新指出曹芳苛待臣子的一面,如“使人烧铁灼景,身体皆烂”。当然,这一切的控诉最终都将指向一件事:废帝。

司马师

以臣逆君,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面对司马师的惺惺作态,群臣搬出伊尹、霍光故事,为接下来的废帝之举正名:“昔伊尹放太甲以宁殷,霍光废昌邑以安汉,夫权定社稷以济四海,二代行之于古,明公当之于今,今日之事,亦唯公命。”

学者邢义田指出:“在汉代政治活动中,故事与律令、经义是处理事务的三大依据。”但律令与经义都是成文规定,不如故事更灵活,且具有弹性。当律令、经义无法解决事情时,故事不仅能向后人提供某种理政思路,也能为他们的行为提供合法性依据。西汉霍光秉政,废刘贺,改立刘病已为帝,即后来的汉宣帝。这一“故事”被后人反复模仿,董卓废少帝刘辩改立陈留王刘协,司马师废齐王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皆出于此。

自此,曹芳的帝位已遭遇三重危机。一是外朝公卿的齐声反对,这意味着曹氏一族对朝堂的控制力已远不如司马氏。二是“霍光废刘贺故事”在曹魏一朝的重现,使“以臣逆君”具备了实现的可能。三是郭太后这位母后对曹芳的否定,不仅没能起到护佑幼主的责任,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皇帝权力来源的正当性,为之后司马师联合群臣废帝提供了最重要的名义。在这三重打击之下,曹芳草草下台,魏文帝曹丕之孙曹髦则被推到台前,成了曹魏政权的第五位皇帝。

以太后诏令中的内容看,曹芳此举可谓咎由自取,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只是司马家找的一个借口。曹芳被废前,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张皇后父)试图拥立太常夏侯玄辅政,失败后,三人俱身死族灭。曹芳的发妻张皇后也因此被废;其父生前所仕光禄大夫,则被授予给了新皇后王氏之父王夔。李丰等人的动作,表明朝堂上仍有一部人忠于曹氏,因此司马师会当机立断,迅速将曹芳废黜。自古以来,权臣多好以废立之举彰显自身权威,并以此消解皇室本就所剩无多的余威,司马师此举,亦有这般用意。

史家梁章钜说:“齐王临御之初,即罢宫室工作,免官奴婢六十以上为良人,出内府金银销冶以供军用;二年通《论语》,五年通《尚书》,七年通《礼记》,三祀孔子,以颜子配;良法美政,史不绝书。今矫太后之令,有以知其非事实矣。”司马师“被动反击”后,顺势废掉曹芳,将代魏大业向前推动了一大步。而太后令与群臣奏疏中所说,不过是临时编造用来抹黑曹芳的。亦如当年的昌邑王刘贺,在位仅27天便做了1127件错事,何其荒谬?

明元郭皇后

更讽刺的是接下来这段记载。《三国志・齐王芳纪》裴松之注引《魏略》载:“景王将废帝,遣郭芝入白太后,太后与帝对坐。芝谓帝曰:‘大将军欲废陛下,立彭城王据。’帝乃起去。太后不悦。芝曰:‘太后有子不能教,今大将军意已成,又勒兵于外以备非常,但当顺旨,将复何言!’太后曰:‘我欲见大将军,口有所说。’芝曰:‘何可见邪?但当速取玺绶。’太后意折,乃遣傍侍御取玺绶著坐侧。”

不难看出,司马师废齐王曹芳时,太后并不知情,甚至他的叔父郭芝在通知她时,曹芳就在现场。后来,在郭芝的劝说下,郭太后最终交出印玺,任由司马师施为。这进一步说明,太后令中所说曹芳谬事,皆出自司马师的授意。

我以我血,明荐轩辕

废曹芳的是司马师,造成曹髦之死的幕后黑手却是司马昭。曹芳被废后,镇东将军毌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发动叛乱,这就是“淮南三叛”中的“第二叛”。在平叛过程中,司马师受到重伤,后不治而亡,他的弟弟司马昭则继承父兄的政治遗产,成了司马氏的掌舵人。从司马懿到司马师,再到司马昭,司马氏一族的权力交接看上去十分平稳,却有悖于常理。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世官世禄制的特点,流行于西周春秋时期的贵族之家。汉代官员的任命则来自皇帝,换言之,臣子的权力来源于君主的授予。司马懿能把持朝政,就是因为他有托孤、辅政之名义。尽管在事实上,司马氏父子可通过霸府进行权力内部的交接,但在名义上,司马师、司马昭权力来源的合法性仍须来自皇帝。学者仇鹿鸣指出,司马懿死后,司马师援引“伊尹既卒,伊陟嗣事”故事,希望将司马懿的威望与掌握政权的合法性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但这还不够,于是“威望、功绩皆显得不足的司马师决心建立事功来巩固自己的权力”。

司马昭同样面临着这种困境。据《晋书・文帝纪》记载:“景帝崩,天子命帝镇许昌,尚书傅嘏帅六军还京师。帝用嘏及钟会策,自帅军而还。至洛阳,进位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辅政,剑履上殿。帝固辞不受。”司马师死后,曹髦令司马昭坐镇许昌,改派尚书傅嘏领大军回京,这显然是有意取消司马昭的继承权。当然,作为傀儡的曹髦并无实权,司马昭看出他分化司马氏内部的想法后,当即赶回京师,继任大将军等职,从而顺利继承了大权。

司马昭

之后,司马昭平定诸葛诞之乱,声威大壮,在朝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大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势头。曹髦无奈,只好顺从百官之意,下诏加封司马昭为晋公,加九锡,进位相国,司马昭九次推辞,“乃止”。至甘露五年(260年)四月,曹髦再申前意,但司马昭再次拒绝了天子的封赏。配合司马昭“表演”多次的曹髦,终于不再甘心曹氏祖业旁落,决定放手一搏。

是年五月,曹髦秘令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人提前部署甲士,并召见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等人商讨夺权大事,并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只可惜,司马氏经营朝堂许久,仅仅是曹髦召见的臣子,便有王沈、王业二人向司马昭告密。结局可想而知。是月己丑,曹髦亲率僮仆数百人,“鼓噪而出”,先后与屯骑校尉司马伷、中护军贾充相遇,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曹髦手持宝剑,勇敢与之搏杀。可惜在贾充的授意下,成倅、成济兄弟对曹髦痛下杀手,“刃出于背”,将他刺死在了车下。

曹髦在士林中颇有声望,钟会称赞他“才同陈思,武类太祖”,而且他驾崩时,尚未及弱冠。一位风评极佳的皇帝,在大庭广众下壮烈战死,可以想见,这会引起怎样的轰动。素有“大魏纯臣”之称的司马孚,伏尸痛哭;在曹髦下葬之日,百姓聚而观之,纷纷“掩面而泣,悲不自胜”。尽管司马昭在事后将成倅、成济兄弟作为替罪羊处死,但曹髦的刚烈之举,仍给司马氏一族带来了极其恶劣的舆论影响。君不见,近有庾纯诘问贾充“高贵乡公何在”;稍远一点的,东晋王导与晋明帝对谈,“乃陈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事”,以致明帝掩面羞愧道:“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明元郭皇后

但就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来自郭太后的抹黑随即而至:“吾以不德,遭家不造,昔援立东海王子髦,以为明帝嗣,见其好书疏文章,冀可成济,而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大将军以其尚幼,谓当改心为善,殷勤执据。而此儿忿戾,所行益甚,举弩遥射吾宫,祝当令中吾项,箭亲堕吾前。吾语大将军,不可不废之,前后数十。此儿具闻,自知罪重,便图为弑逆,赂遗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药,密因鸩毒,重相设计。事已觉露,直欲因际会举兵入西宫杀吾,出取大将军。”“此儿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重令吾悼心不可言。昔汉昌邑王以罪废为庶人,此儿亦宜以民礼葬之,当令内外咸知此儿所行。又尚书王经,凶逆无状,其收经及家属皆诣廷尉。”

这份文书表达了这么几个意思:一是曹髦性情暴戾,没有人主气象。二是信口雌黄,将曹髦的刚烈定义为“自有取死之道”,并为司马昭弑帝一事正名。三是对曹髦的处理,以庶民之礼葬之,不给他最后的体面;而唯一忠于他的尚书王经,也得抄家灭族。太后之冷眼、司马昭之酷烈,实在令人胆寒。

所托非人,欺凌幼主

曹髦以身饲虎,令司马昭背负了极其沉重的道德压力,即便太后为其正名,司马昭依然要假模假样地进行一番“表演”,数次请辞“相国、晋公、九锡之宠”。不出意料,太后之诏又再次发挥作用:“夫有功不隐,周易大义,成人之美,古贤所尚,今听所执,出表示外,以章公之谦光焉。”

随即司马昭表示,他“无意”中造成曹髦遇害,实乃大罪,虽说他已将成济等一干元凶处理掉,但仍觉得十分内疚,“哀怛痛恨,五内摧裂”。于是太后安慰道:“夫五刑之罪,莫大于不孝。夫人有子不孝,尚告治之,此儿岂复成人主邪?吾妇人不达大义,以谓济不得便为大逆也。然大将军志意恳切,发言恻怆,故听如所奏。当班下远近,使知本末也。”

在“太后诏”一次次的正名下,司马昭稳坐所谓的大义;至司马炎代魏,太后诏也数次发挥作用。可以说,太后诏令消解了曹魏皇室最后的一丝名义。

曹髦

这不免令人奇怪。《甲午诏书》颁布后,太后无法临朝,“群臣不得奏事太后”,且后族之家再不能辅政。对此,史学家卢弼在《三国志集解》序赞曰:“后族不得与政,即引承祚语,以表其贤。”但谈及曹芳、曹髦时,他又话锋一转,云“然齐王之废,高贵乡公之卒,皆假太后令以行,盈庭诸臣无一申引此诏以相纠正者”。

朝臣无人纠正,显然与魏明帝曹叡有关。太和五年(231年)八月,帝有诏曰:“古者诸侯朝聘,所以敦睦亲亲协和万国也。先帝著令,不欲使诸王在京都者,谓幼主在位,母后摄政,防微以渐,关诸盛衰也。朕惟不见诸王十有二载,悠悠之怀,能不兴思!其令诸王及宗室公侯各将适子一人朝。后有少主、母后在宫者,自如先帝令,申明著于令。”

曹丕打压宗室,令妇人不得干政,但曹叡却要求“诸王及宗室公侯各将适子一人朝”,并肯定了“幼主在位,母后摄政”之制。这并非是曹叡故意跟自己的父亲唱反调。盖因曹叡已经意识到,曹魏皇帝身边的侧近群体在长期打压之下,权柄太小,已无法在将来为幼主提供强有力的保护。若少主、母后都在宫中,则应当遵从文帝之诏,使太后还政于少帝。

由此可见,曹叡在病重之际立郭氏为后,是有意让她做“女主”,希望她能以“母后”的身份护佑年幼的曹芳。依汉代故事,若幼主登基,那么就算没有遗诏规定,太后也能在群臣拥护或默认下临朝称制,以稳定政局。于当时的曹魏政权而言,在曹叡的皇帝权力向曹芳转移时,郭太后起到了十分重要的过渡作用。

但郭太后毕竟需要家族作为其辅翼,故曹芳甫一登基,西平郭氏就立即飞黄腾达。郭后之父郭满,被追谥为西都定侯,其侄郭建承袭其爵;郭建是郭后叔父郭立次子,而他的长兄郭德(惪)则直接过继给为文昭甄皇后已死的从孙甄黄,改名甄德,因为曹叡曾为他早夭女儿所配冥婚的对象就是甄黄,所以郭德顺理成章地承袭了明帝爱女平原懿公主的爵位。此外,郭太后堂叔郭芝调任散骑常侍、长水校尉,叔父郭立为宣德将军,亦皆封列侯。

郭德

代表司马昭向郭太后索要印玺,要废掉曹芳之人,正是她的叔父郭芝。更讽刺的是,负责守卫宫廷之人,也恰恰是郭太后的两个堂兄弟——郭德与郭建。看来,西平郭氏虽以外戚身份一朝乍贵,竟早早倒向了司马氏。那么,郭氏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西平郭氏,吃里扒外

这不仅是因为司马家势大,也与曹爽的专权有关。据《晋书・五行志下》记载:“是时,曹爽专政,迁太后于永宁宫,太后与帝相泣而别。”这里不排除司马氏有抹黑曹爽、为郭后美言的可能(郭氏后人在西晋一朝地位颇高),但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宗室的辅政大臣曹爽,的确与作为母后的郭太后同为皇帝侧近群体,在行事上难免有相冲突的地方。或许正因如此,司马师才会将女儿嫁给平庸的郭德,通过联姻成功笼络到了西平郭氏。

如果向前追溯太后之令,不难发现,这还是司马氏能掌控军政大权的一个关键原因。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即假太后诏,在成功罢免曹爽后,亦是“皇太后诏召柔假节行大将军事”,取代了曹爽的军权。令人细思极恐的是,司马懿在拉拢曹爽的心腹桓范时,也曾以太后诏的名义行事,尽管桓范没有答应,但保不齐其他人会因为太后为司马氏的正名,而选择与曹爽站在对立面。比如,在高平陵之变中发挥出重要作用的蒋济,从这位四朝老臣事后的反应看,他并非司马氏一党,因此他很可能是受到“太后诏”的蒙骗,这才倒戈反曹。

在司马氏的篡位过程中,这位太后一直扮演着一个任人欺凌的角色。后人在感慨司马氏行事酷烈的同时,也不免也对她生出几分同情。若论齐王之废与高贵乡公之卒,郭太后的诏令尚可以说是受制于司马家,才不得不一次次违心为其正。问题是,郭太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吗?

高平陵之变中的“太后诏”,有人认为是司马懿矫诏,恐怕并不见得。彼时,郭太后与外戚郭氏仍掌控着不小权柄。甚至在司马昭欲立彭城王曹据为帝时,还是郭太后据理力争,曹髦这才能登基为帝。但学者韩旭指出,“郭太后之所以这么做,是因曹据与明帝曹叡同辈,不能为曹叡之嗣,若以之为帝,她的名分地位将变得不明确,而曹髦是曹叡之侄,可作为小宗承继大宗,这样她作为皇帝之母的地位在法统上便不会改变”。

明元郭皇后

兜兜转转,郭后此举还是为了自身地位之稳固。面对着西平郭氏的发迹之梦,郭太后或许曾想过反抗;但想到了司马氏酷烈的手段,她又熄灭了这个心思。王朝易鼎,乃是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大事,郭太后一人之力亦无法阻挡。更何况,于因叛获罪的西平郭氏而言,这亦是一次不容错过的绝佳机会。与其以卵击石,留得身后清名,倒不如早早舍弃名声,追求家族在当世之兴盛。

时入西晋,郭德、郭建皆有封赏,而郭德之子郭喜,更是历任中书郎、右卫将军、侍中等要职,后位至辅国大将军,加散骑常侍,名震一时。这个昔日的罪族,最终以曹魏三代皇帝为投名状,完成了心心念念的复兴。

犹记西汉末年,那位孝元皇后王政君依然能尽起她作为母后的责任。当她的亲侄子王莽篡权之际,派人向她索要玉玺时,她却将玉玺扔在地上,对其破口大骂。只可惜,那句“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终究没有传到郭太后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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