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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维加斯夜景。视觉中国|图
秋季学期一结束我就坐上飞机和大巴,来到了盐湖城和拉斯维加斯。这两座城,外加我常住的洛杉矶,在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美国》中,被分别称为位于西部荒漠三角的“圣徒”“妓女”以及“明星”。
这本书最初出版于1986年,这些用语如今看来有些不雅,但波德里亚精确地概括出三座城截然不同的历史原型。逃避迫害的摩门教徒最初选择了盐湖城,是因为当时这片广袤的土地属于墨西哥领土,信徒终于可以自由地践行他们的教义了。而从地理环境上来看,盐湖城所在的位置意义非凡:位于城市西侧的大盐湖顾名思义,是鱼类无法生存的盐水湖,一条河流把大盐湖与南部的淡水湖犹他湖相连;这片可住人的沿水山谷被大片沙漠环绕。沙漠,盐湖,连接淡水湖的河流,对熟悉《圣经·旧约》的人来说,一切有着明显的指涉:死海,连接加利利海的约旦河,以及耶路撒冷。当杨百翰(Brigham Young)手指天空,说“就是这个地方”的时候,信众或许还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们会愈加信赖会长的眼界,这座连接大盐湖和犹他湖的河流也被命名为“约旦河”。两百年过去了,犹他州早就成为美国的领地,而正统的摩门教也早就禁止了一夫多妻的多重婚姻,但教会留给这座城市的影响弥留至今,城中所有地址都按照距离摩门圣殿的远近进行标记,比如市政厅的地址是南451政府街,也就是说位于圣殿往南4.5个街口。盐湖城的道路很宽,整座城四四方方,规划得非常齐整,很多人说是19世纪时,便于马车通行,但也有人说“秩序”(order)才是市政规划的核心概念,因为这也是该教的核心理念。确实,直到今天,这座城比很多美国的城市都有序,干净,安全。而且因为教义的影响,州内的超市不能售酒,州许的酒类专卖店只能卖特制的低浓度酒饮,餐厅售酒必须要求顾客同时购买食物。
倘若以此作标杆,拉斯维加斯则是另一个极端,1931年,为了应对大萧条,内华达州通过立法,让博彩合法化,不远处正在修建的胡佛水坝(Hoover Dam)则带来了大批周末无所事事的单身汉。同时,1920-1933的全国禁酒令让贩运私酒的地方小混混彼此勾结,逐渐形成只手遮天的黑帮集团。拉斯维加斯不少赫赫有名的赌场酒店,比如如今仍屹立不倒的弗拉明戈酒店最初就是黑帮注资。从黑帮手里夺回这些赌场酒店则是另一段传奇,感谢那位有很多怪癖的商业大亨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他不断从黑手党手里买下一家又一家赌场酒店,也感谢联邦调查局和联邦税务局对这些黑帮老大的打击(很多黑帮老大最初都是因为逃税被成功检控)。现如今的拉斯维加斯大道已经掌控在大型企业手中,成了为成年人量身定做的“迪士尼乐园”,有古埃及主题公园(卢克索),纽约主题公园(纽约纽约),巴黎主题公园(巴黎),威尼斯人……一走进去,不仅有昼夜不分的赌场,更有绵绵无尽的商场和餐厅,甚至还有各种给家长“寄放”小孩的游乐场。游戏规则很简单:掏钱买乐子。乐子大过一切,跨年夜,拉斯维加斯所在的克拉克县立法禁止任何瓶装酒精饮料的销售,时间从12月31日傍晚6点至1月1日早晨6点。我走在赌场大道上,看到所有店家都贴出显眼的告示,鼓励大家“尽早购买瓶装酒精”,晌午一过,每家赌场的门口就迫不及待地摆好大叠的一次性塑料杯,也就是说,如果你带着瓶装酒饮进门,倒进塑料杯里就好。我反应太慢:原来这条禁令并不针对“酒精”,只是针对“玻璃瓶”——你要醉生梦死我们不拦你,但要收走你妨碍其他人享乐的武器。
洛杉矶仿佛位于两个极端的中间,它也珠光宝气,但是电影明星的社会层级似乎高很多,相应的,它的娱乐业似乎也显得更有涵养。它才是美国西部拿得出手的大都会——盐湖城太拘谨,拉斯维加斯太轻佻,只有洛杉矶,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拨开表层的差异,三座城其实高度相似。波德里亚对它们感兴趣,也是因为它们是他的核心哲学概念“拟像”(simulacrum)的范例。对于19世纪主宰美国主流文化的新教徒而言,摩门教的经典是对基督教经书的模仿乃至作伪;对于20世纪以降来拉斯维加斯寻欢的游客而言,这座城一直在复制其他形象或城市,从最初复制西部牛仔、印第安勇士到之后复制古埃及、纽约、巴黎;洛杉矶则通过电影电视制造幻境,这座城的片场成为其他城市的“替身”,而其他城市又成为这座城市的“替身”。更重要的是,如波德里亚所言,这些拟像将想象塑造成真实,使“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区别毫无意义。在《美国》中,波德里亚从欧洲的视角出发,对拟像论进行扩大,认为美国本身就是欧洲的拟像。但令他惊叹的是:在美国,欧洲消失了。
倘若拉斯维加斯的巴黎或威尼斯主题乐园让你觉得太“假”,考虑一下洛杉矶的盖蒂博物馆(The Getty),那是一位富豪渴望打造的庞贝古城主题别墅,收藏了各种古希腊、罗马和伊特鲁里亚的藏品。波德里亚在《美国》中作了大胆的假想,要是盖蒂博物馆也在一场大灾难中化为乌有,往后挖掘出这些藏品的人会不会以为这里是另一座庞贝古城?
再考虑一下洛杉矶的韩国城,旧金山的唐人街。我有位华裔的作家朋友童年时更熟悉旧金山,成年后第一次去香港,感慨说:香港就是一个放大版的旧金山华埠!
再放大一下,想象一下纽约最初是荷兰殖民者渴望打造的“新阿姆斯特丹”,想象一下盐湖城就是摩门教徒渴望复制的“新耶路撒冷”,只不过他们没有沿用这些名字。
要是你深入历史的蛛丝马迹,很多事情还夹杂着基于偶然的机缘。拉斯维加斯迄今留下的最早的永久性建筑是摩门教徒在1855年完成的类似城壕的土房,当时的摩门教徒希望在这里建立传教的据点,而后放弃。拉斯维加斯真正建城则是因为20世纪初连接盐湖城和洛杉矶的铁路需要一个中间站,这座城被选中了。而赌城后来之所以如此风情万种,除了立法的通融之外,还得益于洛杉矶的助力。1938年,时任洛杉矶市长的弗兰克·肖打击地下赌场和卖淫,黑警盖·麦克菲(Guy McAfee)为躲避控罪逃到了拉斯维加斯。麦克菲很快成了当地赌场最成功的经理人之一,也是他把赌场云集的大街命名为“拉斯维加斯大道”,灵感来自好莱坞的“日落大道”。要是你考虑霍华德·休斯在改造拉斯维加斯赌场业之前,长期居住在好莱坞,或许无论是麦克菲,还是休斯,都在凭一己之力把拉斯维加斯打造成洛杉矶的“拟像”,麦克菲眼中的洛杉矶是黑帮加妓女,而休斯如此描述他理想图景中的拉斯维加斯:“穿着正装的男人和戴着珠宝穿着皮草的美丽女人从一辆豪华轿车里面出来。”这不就是奥斯卡颁奖典礼吗?
钱佳楠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