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留下来帮个忙，事情忙完了再走。”政委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语气轻松又随意，但我心里却沉甸甸的。
1982年的那个夏天，部队要调往深圳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水塘，整个团都起了波澜。
有人兴奋，有人惶恐。
我是属于惶恐那一类的。
这不是因为怕吃苦，而是家里实在困难得很。
母亲身体不好，常年药罐不离手；两个孩子一个才上小学，一个还在吃奶；媳妇在家里一头挑着老的，小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已经在部队干了十四年，这次听说可以转业，心里一阵阵发紧。
说实在的，我对部队有感情。
从当年偷偷报名参军，到一路提干，我在这里洒下了多少汗水，甚至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可再怎么不舍得，这次也得走了。
家里实在是撑不住了。
转业的申请递上去后，批的速度很快。
政委和团长找我谈话，说我是个老兵，工作一直踏实，转业他们理解，但也觉得可惜。
话说得挺暖心的。
可家里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催，我哪还敢耽误？
按照计划，五月底，我就能办完手续回老家。
可谁知道，临走前几天，政委忽然把我叫过去。
“老林，政治处搬迁的工作人手不够，你帮忙盯一下，事情处理完再走，行吧？”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随意，可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转业已经批了，这些事本来不该再找我的。
可我没说出口。
部队的纪律就是这样，你习惯了服从。
“行，我帮上最后一把。”
我点了头。
搬迁那天，在火车站，我领着一队战士装车。
太阳火辣辣的，地上的铁轨晒得烫脚，汗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了衣服里。
一车一车的物资装好后，我原本可以下车回去，可就在这时候，政委又来了。
“老林，你也跟着去一趟吧，路上盯着点，深圳那边情况复杂，到了再说。”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窝火。
之前说帮个忙，可现在倒好，连转业的时间都要拖了。
可我还是没说什么，背起行囊上了车。
火车颠簸了几天，终于到达深圳。
一下车，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都是湿黏黏的味道。
炊事班在路边挖了个坑，架起行军锅煮饭，第一顿饭是高粱米饭，硬得硌牙。
可大家早就饿了，吃得风卷残云。
。
部队住的是竹棚，上下铺的床，蚊帐连着蚊帐。
竹棚通风不好，闷得人喘不过气。
南方人四季都要冲凉，我们这些北方兵开始不习惯，可后来不洗澡根本睡不着。
水是自己挖的井水，洗澡水质量差，战士们腿上长了不少疮，严重的还得去看医生。
为了预防感染，炊事班每天熬绿豆汤送到施工现场。
想到这一切，我心里有点后悔。
本来可以回家陪老婆孩子，现在倒好，被困在这儿，什么时候能走还不知道。
更让我心里不安的，是家里来了一封信。
媳妇在信里说，母亲最近病情加重，得去大医院看看，可家里的钱不够。
她没埋怨我，可我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有怨气。
我读着信，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躺在竹棚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找政委提了转业的事。
“老林，部队现在人手实在不够，你再坚持坚持，等情况稳定了，就放你回去。”
政委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得很真诚。
我心里难受，可还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被留了下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深圳的条件渐渐改善。
竹棚换成了木板房，自来水也接通了。
战士们的腿疮没了，绿豆汤也不熬了，大家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
家里媳妇又来信了，说母亲病重住院，孩子也生了病，连学费都凑不起。
她没直说让我回去，可字里行间都透着埋怨。
“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她在信最后写了这么一句。
我捏着信，坐在炊事班边的木凳上，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想回去，可我怎么开口？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跑去找政委，话还没出口，他却递来一份文件。
“老林，团里研究决定，你们几个被批准转业的骨干暂时留下来，过段时间再安排转业。”
我接过文件，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住处，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想起母亲当年送我参军时的叮嘱，想起媳妇独自一人撑起整个家的辛苦，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
转业的事一拖再拖，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可就在这时候，家里又来了一封信。
这次不是媳妇写的，而是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给我写信。
信里的字是媳妇代笔的，但语气分明是母亲的。
“儿啊，你在部队好好干，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娘知道你心里惦记，可咱是当兵的，不能忘了规矩。”
我看着信，眼泪滴在纸上，把字迹都洇开了。
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安心，可我的心更疼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边，盯着那封信发了很久。
。
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工作。
我不再抱怨，也不再想着回家。
我告诉自己，既然留在了深圳，就得干出点成绩来。
1983年9月，部队正式集体转业。
我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开始了新的生活。
起初日子很难，工资不高，老婆孩子跟着我挤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可我们都没抱怨，因为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普通的工人成了工地负责人。
我们承建的项目越来越多，从居民楼到体育馆，再到高科技园区，每一个工程竣工时，我都会站在远处看上好一会儿，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有一次，我在工地上偶然遇到了政委。
他已经退休多年，来深圳和儿子团聚。
我们聊了很久，他忽然问我：“老林，当初留你下来，你有没有后悔？”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刚开始是有点怨气，但现在不后悔了。没有当初的选择，就没有今天的我。”
政委听了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人生就是这样。
很多时候你以为是命运的安排，其实只是冥冥中注定的转折。
回首这一生，虽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满足。
军人的身份让我学会了坚韧，转业后的经历让我懂得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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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够了。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场看似偶然的安排，但只要你肯努力，肯坚持，再苦的日子也会开出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