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二十年,九月。
湍急的泾河裹挟着陇东高原的泥沙,从陇山中奔泻而出,滚滚浊流宛如一条黄龙,矫夭直入关中平原。
泾河两岸,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和骑兵阵列整齐,步伐铿锵,逶迤向南行进。
河道中,百余艘舰船劈波斩浪,顺水而下,无数绣着“隋”字的大旗迎风翻飞,气势惊人。
为首一艘巨大的旗舰,船头甲板上卤簿高挂,写的是“大隋尚书右仆射”、“灵州道行军元帅长史”、“赐爵越国公”。
舰首一人全身铠甲,迎风伫立,相貌英武,身姿挺拔,正是杨素。
此次他随晋王杨广出灵州道,大破西突厥达头可汗。尤其是用长孙晟之计,使达头人心尽失,西突厥分崩离析,可以预见,至少十年之内无法再为祸大隋。
但杨素脸上没有丝毫欣慰喜悦之色,甚至目光凝重,眉宇间隐有忧虑。
尽管这么多年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但他绝不是只知纵横沙场的武将,他更多的心思是放在朝堂之上。
就如此刻,杨素满脑子萦绕的就是——“陛下为何还不废黜太子?”
杨素深知,自去年罢黜高熲后,东宫易储就没了任何阻力。但一年多过去,天子杨坚却始终没有任何举措,这就令杨素异常不安起来。
如今皇后独孤伽罗已身患重病,杨坚身体也每况愈下,万一二圣辞世,太子杨勇终究要登基称帝,那自己这个“易储急先锋”的下场......。
想至此处,杨素不禁打了个寒颤。
却在此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人在杨素身后恭声道:“仆射大人。”
杨素微惊,忙收敛心神,回身看去。来人身躯高大,虎背熊腰,状极威武,只两鬓已见斑白,正是上柱国、灵州总管、江都郡公韩僧寿。
韩僧寿是已故大隋名将韩擒虎的二弟,镇守灵州十余年,与镇守凉州的贺娄子干、镇守云中的杜彦、镇守幽州的燕荣并称“镇北四将”。
杨素这些年虽超次升迁,高居百官之首,但他为人桀骜,行事跋扈,与朝中、军中各位大佬关系并不和睦。
韩氏一门久受高熲栽培,正是高熲嫡系。而高熲倒台,却是杨素处心积虑、翻云覆雨的结果。故此,见了韩僧寿,杨素不免有几分戒备。
“江都公,何事?”杨素沉声道。
韩僧寿趋近一步,脸上似有些许尴尬,低声道:“下官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
杨素何等精明,心念电转之际,已了然于胸,微笑道:“是为甘棠公之事?”
甘棠公正是韩僧寿的弟弟,隋朝原代州总管韩洪。
去年,韩洪护送启民可汗前往突厥,在恒安遭遇达头伏击,全军覆没。杨坚一怒之下,将韩洪罢官拿问。
“以前有高熲在,韩老三脱罪起复只是早晚的事。但如今高熲罢相,韩老二就只得来找我请托了。”想通这一关节,杨素神情已松弛下来。
韩僧寿性格朴讷,不善言辞,被杨素一语道破心事,更显局促,半晌方道:“仆射大人料事如神,下官佩服。”
杨素心中冷笑,望天打着哈哈道:“甘棠公丧师辱命,获罪于天,本相就算有心代为说项,但陛下的性子......,我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呀。”
韩僧寿见他显是对自己心怀芥蒂,只得咬咬牙道:“仆射大人,往年是下官见事不明,鲜少向您请示方略,疏于求教。大人若能对韩洪施以援手,将来大人但有只言片语吩咐差遣,我韩氏一门必效犬马之劳!”
杨素一听就知道,这是韩家要改换门庭,向自己靠拢了。
洛阳韩氏自元魏以来就是世代将门,韩家子弟遍布军中,韩擒虎之子韩世谔、韩昭,韩僧寿之子韩孝基如今都是上仪同一级的高级将领,势力根深蒂固,是关陇门阀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杨素却不接口,依旧神色淡然,微笑注视韩僧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韩僧寿禁不住杨素若有深意的目光,靠近一步,低声道:“大人,如今国家看似四海升平,但盛世之下仍颇有隐忧,非晋王殿下与仆射大人不能消除。但多一份力则多一份成功的把握,如蒙不弃,我洛阳韩氏愿为大人前驱!”
杨素目光一跳,微有惊诧,故作不解道:“当今有何隐忧?又为何非晋王与我不可?”
韩僧寿索性把话挑明,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大人,家兄当年渡江灭陈后,回京掌管领左右卫府,可惜仅仅两年就溘然而逝。大人可知是何缘故?”
杨素愈惊,极力回忆当年,缓缓道:“新义公(韩擒虎爵位)好像是身患重病,不治而亡。”
韩僧寿面现激动不平之色,道:“大人,家兄是受当年刘居士一案冲击,忧愤而死!”
“刘居士”三字一出,杨素心中大震,道:“何出此言?”
韩僧寿道:“开皇十二年,突厥千金公主处出现千牛刀踪迹,陛下派元旻回京彻查,但领左右卫府下辖的所有千牛卫和千牛备身一个不少,全部在京。当时家兄患病在床,曾派人去向元旻说:‘千牛刀并不仅领左右府有,太子东宫也有。’但不知为何,元旻迟迟没有清点东宫。陛下因此还颁下严旨,训斥家兄失职渎职,御下不严,家兄忧愤彷徨,这才郁郁而终。”
杨素目中陡然放出凌冽寒光,道:“——元旻?竟有此事?”
韩僧寿语气极为沉重,道:“这些年朝中发生这么多事,山野小民当然浑然不知,但关陇勋贵世家无不心知肚明。眼看大变将至,谁不要顺势而为?经过刘居士大案,我韩氏一门已经下定决心,愿与晋王、仆射大人同进共退,共保大隋基业!”
见韩僧寿如此坦诚,杨素也不禁改容相待,道:“江都公,你说要为我前驱,我愧不敢当,我们应共同为晋王殿下前驱才是。如今关陇世家大族如万忸于氏、纥窦陵氏、侯莫陈氏、侯伏侯氏、贺若氏、达奚氏、豆卢氏、拓跋元氏、襄平李氏、原州李氏、京兆韦杜、河东薛裴柳氏、临洮辛氏、武功苏氏、天水赵氏、安定梁氏等,还有不少心存观望。就有劳江都公亲自出面,申明利害,广布晋王仁义之名。异日大事若成,洛阳韩氏可保富贵长久、与国同休。”
韩僧寿听他一口气点了这许多关陇门阀,却没有陇西李氏、弘农杨氏、洛阳长孙氏,心中已有所悟,默默点头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旋即又道:“大人,下官还想向您推荐一人,请大人多多提携。”
杨素见明明是他投靠自己,如今寸功未立反而向自己左一个要求,右一个条件,也忍俊不禁道:“何人?”
韩僧寿道:“此人是下官姐姐的儿子,姓李,名靖,字药师,现为长安县功曹。”
杨素不经意道:“哦,那就是你的外甥了。李靖......,莫非陇西李氏旁支,周朝殷州刺史、永康公李崇义之孙,赵郡太守李诠之子?”
韩僧寿也惊诧于杨素的博闻强记,道:“不错。家兄常与此子纵论军事,曾说:‘当今天下,能与我讨论孙武、吴起用兵之法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此子文武才略,关陇门阀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出其右,请大人着力栽培。”
对杨素来说,提拔一个小小功曹不过是举手之劳,当即随口道:“既然江都公有命,杨某何敢不从。待我回京,你让他来见我,我先为他在六部寻个员外郎干干,将来再做打算。”
韩僧寿大喜称谢。
靖有文武材略,其舅韩擒虎号为名将,每与论兵,未尝不称善,抚之曰:“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初为长安县功曹,仆射杨素善之,拊其床谓靖曰:“卿终当坐此。”——《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前方泾渭交汇处十余艘小船一字排开,拦住水面。
船上亦是隋军旗帜,一齐打出旗语,意思是前方有大队船只通过,让杨素的船队暂停前进。
杨素大奇,什么人竟敢拦我去路?当即命人乘舟前去询问,回报却是史万岁大军返回长安,从黄河入渭水,恰巧在此相逢。
杨素有心发作,却想起方才韩僧寿所言,略一沉吟,将虎符取出递给韩僧寿道:“江都公,烦请你督率大军返回长安,我有要事须在此地上岸,去往仁寿宫见驾。”
言罢命大舰靠岸,牵下战马,只带了封德彝、麦铁杖和堂弟杨难敌寥寥数人,向岐州方向疾驰而去。
岐山,仁寿宫。
草木萧瑟,沁凉的秋风骤起,飒飒袭入殿中,吹得宫闱幕幛波浪般起伏不定。
落日余晖映得大殿里忽明忽暗、斑驳陆离。
白发苍苍的杨坚端坐在御座上,满是皱纹的脸颊毫无表情,静静听着阶下李渊、杨义臣的奏报。
李、杨二人奉杨坚特旨,前往灵州、朔州两路军中考察晋王、汉王表现,战事结束便先行返回。
听完二人奏报,杨坚只微微颔首,语音略带浑浊道:“此战,晋王、汉王都调度有方,朕甚是欣慰。你二人此行劳苦,各自回长安去吧。”
李渊与杨义臣对望一眼,他们此前就曾私下议论,晋王亲临前线,从善如流,不但击败达头可汗,还使得西突厥人心涣散,一蹶不振,实际表现远在躲在晋阳吃喝玩乐的汉王之上。
没想到杨坚却对二人一样评价,不禁大惑不解。但杨坚既如此说,二人自不敢多言,只得叩首退出。
大殿一时陷入岑寂。
半晌,杨坚向身前侍立的李安道:“玄德,近来东宫有何动静?”
李安垂手道:“这段时间,太子举动颇为反常,在宫中修建了一座草庐,自己身穿粗布麻衣居住其中,说是......,说是禳灾。”
杨坚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禳灾?他是国之储君,如果正心修德,哪里会有灾祸?如果一心为鬼为魅,就算禳灾又有何用?”
杨坚凝视渐渐褪去的夕阳,发出一声极为苍凉的叹息,忽道:“玄德,你有几个儿子?都叫什么名字?”
李安一愣,不知杨坚怎么突然问起自己家事,忙小心回奏:“回陛下,臣有四子,长子李琛,次子李珙(gǒng),三子李瑊,四子李瑰,其中李珙是嫡出,其他皆为庶出。”
杨坚闭目仰首沉思,道:“琛、珙、瑊、瑰,都是美玉。不过为人子者,首在孝顺;为人臣者,首在恭谨。我有意给你嫡子赐名,就叫孝恭如何?”
皇帝赐名,是极大的恩宠,李安自然大喜,忙道:“谢陛下厚恩,犬子李珙自今而始,就叫李孝恭。”
杨坚却又长叹一声,喃喃道:“玄德,当年你大义灭亲,揭发你叔叔李璋的阴谋,此后我便将你看作亲生儿子一般。”(详见《血色开皇》第47集《悲哉,宇文!》)
李安目中已经湿润,跪地哽咽道:“陛下待臣厚恩,臣世世代代为牛为马,也难报万一。”
杨坚自顾自道:“你说,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杀叔、杀妻?为什么会勾结异族颠覆自己的国家?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毒?这,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说至此处,已是泪流满面。
李安这些年掌管京城密谍,是最知道内情之人,闻言也不禁流下泪来,凄然道:“这种罪行古今罕有,的确是......。”但他是臣子,终究有所顾忌,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杨坚又摇摇头,含泪道:“可是,朕要如何处置他呢?难道将他那些禽兽之事公诸于世?将来史笔如钧,又会怎么记载我这个皇帝,我这个......父亲呢?”
李安设身处地为杨坚考虑,也深觉为难,一时竟无言以对。
杨坚心情激荡,竟伏在案上连连咳嗽起来,白发丝丝颤抖,显得老态龙钟。
帷幕后脚步声响,转出一名美貌女子,一边为杨坚抚背,一边温声道:“陛下息怒。”正是杨坚宠妃宣华夫人。
杨坚好半晌才止住咳嗽,接过宣华夫人奉上的热茶却不喝,向宣华夫人道:“你来自江南,熟知南朝典故。当年宋文帝、齐明帝、梁元帝、陈……,这些帝王父子相残、手足相煎、叔侄仇杀的事不绝于书,他们难道不怕后世人嘲笑讽刺吗?”他原还想说陈宣帝,只因顾及宣华夫人感受,这才收住。
宣华夫人却正色道:“身为帝王,当以社稷为重,不该过分考虑个人亲情。只要有益于宗庙社稷,有益于家国百姓,就该当机立断。宋文帝就是存了妇人之仁,才被逆子弑杀;齐明帝和先父虽诛杀宗族,但江南基业却得以维护;梁元帝虽身死国灭,但究其原因是猜忌大臣,并非是因他手足相残。他若能善用王琳、王僧辩、陈霸先、侯瑱等名臣宿将,伪梁又岂会败亡?若不败亡,谁又能嘲笑讽刺于他?”
杨坚闭目静听,沉重点头,道:“你虽一介女流,却也见解独到。”
宣华夫人又道:“如今太子暴虐无道,远甚刘劭、刘子业、萧昭业、萧宝卷。陛下顾惜身后之誉,犹豫不决,只怕要养虎遗患!”
杨坚却不以为然道:“朕非拓跋珪、刘义隆,他手中无兵,岂能有所作为?”
宣华夫人显见已下定决心,继续道:“太子是国之储君,只要一日在位,就拥有无可争辩的名分大义。一定会有人心怀侥幸围拢在他身边,怂恿鼓动他铤而走险,以求一步登天。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陛下怎能如此轻忽?”
李安听宣华夫人言辞如此犀利,态度如此坚决,也不禁微感诧异。
杨坚兀自不信,正欲说话,宫人来禀:“杨素求见。”
杨坚笑道:“杨处道回来了,宣。”
杨素小步疾趋入殿,叩首毕,杨坚笑道:“处道,凯旋班师,怎地这么快就来见朕?”
杨素匍匐在地,满面崇敬道:“臣久违圣颜,恋主之情难以自抑,这才让韩僧寿督军返回长安,自来岐州(今陕西宝鸡凤翔)见驾。臣擅离大军,请陛下降罪。”
杨坚听得十分入耳,笑道:“念你一片忠心,下不为例吧,起来说话。”
杨素起身,道:“陛下,臣赶来见驾,还有一事禀奏。”
杨坚道:“何事?”
杨素目视宣华夫人和李安,略一迟疑,道:“事涉机密......。”
杨坚将手一摆,道:“夫人和玄德是至亲之人,无妨。”
杨素只得低声道:“是。”便将韩僧寿今日所说韩擒虎之死讲了。
杨坚眉头愈锁愈紧,腰杆渐渐挺直,龙钟老态一扫而空,厉声道:“元旻?你是说......,元旻与刘居士一案有牵连?”
元旻自杨坚建隋以来就一直在御林军中任职,二十年来与杨坚形影不离,一路从卫将军到大将军,再到左卫大将军,是杨坚最信任的近臣之一。
杨素沉声道:“臣只是转述韩僧寿之言,如今韩擒虎已逝,刘居士伏法,当年之事早已死无对证。但臣记得,王世积谋逆大案中,就曾查出高熲、元旻接受王世积所赠名马。史万岁贪贿案中,高熲、元旻又极力为史万岁说情。足见元旻与高熲过从甚密,同进共退。而高熲与太子是什么关系?故此,元旻与东宫确有瓜田李下之嫌。”
他看起来句句公道,实则含沙射影,已将元旻列入杨勇一党。杨坚勃然大怒,喝道:“传元旻来见!”
杨素忙道:“且慢!陛下,往事尘封多年,此时传召元旻,只凭韩僧寿一面之词,元旻如何会认?不如将他调离仁寿宫,慢慢查证。”
杨坚已冷静下来,阴郁的眼神放出寒光,缓缓点头道:“来人,传旨,命左卫大将军元旻赴长安,会同广平王杨雄代朕检阅灵州、朔州凯旋诸军。另拟一旨,命原州总管元胄即刻回京,出任右卫大将军一职,统辖长安诸军事!”
元胄也是当年杨坚上位时的心腹,与元旻共掌御林军多年。
只是二人虽同为洛阳元氏,关系极为不睦,常常发生争执,杨坚便命元胄出任原州总管,平息争端。如今既然元旻有疑,自然要调他回来。
宣华夫人见时机恰到好处,在旁又道:“陛下,刚才臣妾的话与杨右仆所言对照,足见绝非杞人忧天。再不易储,恐怕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元旻。若是卷入更多朝廷大员,将来动摇政局,陛下悔之晚矣!”
杨坚目光越来越冷,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处道,你先回去统筹调度。十日之后,朕回驾长安!”
长安,大兴城,东宫。
现年三十三岁的太子杨勇面色惨白,容貌枯槁,愣愣看着长跪在地的太子左卫率、上仪同大将军、刑部尚书苏孝慈,目中满是惶恐与无奈。
苏孝慈又重重在青砖上一顿首,啜泣道:“殿下,臣此去洪州(今江西南昌)天高地迥,请殿下善自珍重!”言罢两行清泪已落了下来。
今日,岐州仁寿宫传来旨意,命苏孝慈为使持节、洪州刺史,即刻赴任,不得迁延。苏孝慈是东宫武官之首,便来向杨勇辞行。
杨勇听说苏孝慈要走,惶声道:“苏先生,父皇将你调离东宫,是否就是废黜孤的先兆?”
苏孝慈看着这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太子,心如刀绞,却无言以对。
自去年以来,易储的风声就已传遍京城,苏孝慈原有意抬棺死谏,堂兄苏威再三阻拦,将隐约风闻的宫闱内幕讲给他听,又以武功苏氏全族安危苦苦相劝,苏孝慈才无奈接受。
半晌,苏孝慈哽咽叹道:“殿下,臣多次进谏,请您亲贤臣、远小人,正心修德,可是您哪一次听进去了?事到如今,臣已是有心无力,万念俱灰。”
杨勇相对而泣,道:“孤无大错,何以被废?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苏孝慈咬咬牙,霍然起身,强自压抑道:“殿下!这些年您与虞庆则、刘居士、马嗣明他们做的那些事,臣后来也有所耳闻。恨只恨殿下对臣事事疏远猜忌,使臣不能及时谏阻。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天威难测,天怒难犯,殿下唯有自去向陛下剖心忏悔,舐犊情深之下,或可免性命之忧!”
杨勇如闻惊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结结巴巴道:“什么虞庆则、刘居士、马嗣明,孤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苏孝慈凄凉摇头,道:“罢,罢,殿下不承认,臣也无话可说。就此作别,只盼今生还有相见之日。”言罢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行至宫门,却见太子洗马李纲怒目而视,厉声道:“苏孝慈!你真的弃太子于不顾吗?”
苏孝慈默默注视李纲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从李纲身旁踟蹰走过。
李纲目眦欲裂,盯视苏孝慈嘶声道:“太子纵有小过也不该废黜!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枉你名门大族之后,临难却当了缩头乌龟!”
苏孝慈回首,目中含泪,嘴唇轻轻颤抖,终究无语向李纲深深一揖,蹒跚而去。
殿中杨勇听见李纲的声音,惨白的脸上涌起一份决绝,起身向后殿快步行去。
太子左庶子唐令则慌慌张张迎上前来,正欲说话,杨勇沉声道:“住口!叫姬威、邹文腾、夏侯福、裴弘到密室来!”言罢脚步不停,一阵风般去了。
密室之中,杨勇满脸潮红,呼吸急促,用干涩的嗓音道:“列位,孤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你们都是孤的肱股之臣,有何对策,速速讲来!”
众人也预感到大事不妙,个个面如土色,心如擂鼓。
太府卿姬威是杨勇幼时书房伴读兼玩伴,感情最好,他是朝廷九卿之一,并非东宫臣属,在座数他地位最高。见众人无语,姬威忐忑道:“殿下,可否入宫求见皇后娘娘,请娘娘代为说情?”
杨勇情绪几乎失控,带着几许疯狂惨笑道:“母后?母后废我之心,只怕比父皇还强烈几分!求她有什么用?”
唐令则是东宫文官之首,也是杨勇最倚重的心腹,他嗫嚅道:“殿下,我已命人去请瀛洲(今河北沧州)仙师章仇太翼来京,此人有役鬼通神之能,殿下若请他施法,想必能......。”
杨勇面目狰狞扭曲,截口道:“远水难解近渴,章仇太翼迟迟不来,想必也靠不住!要想脱离险境,只能靠自己!”
他转头向裴弘道:“孤命你去联络史万岁大将军,有何结果?”
裴弘是东宫虞候,负责宫门警卫,见杨勇询问,面露为难之色,道:“小人多次前往史大将军府上,但他每日在外宴饮,始终不得相见。”
杨勇额头青筋毕露,恨恨道:“想必是怕惹上我这灾星,故意避而不见!”
姬威心有戚戚,叹道:“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满朝文武都对殿下避之犹恐不及,似乎只有宋国公对您还心怀忠义。”
杨勇一怔,道:“贺若弼?”
姬威道:“正是,他曾对我说,太子如今地位不稳,为何不向我求助?”
杨勇满面不甘,摇头道:“贺若弼虽是国公,但向来言语无忌,屡遭弹劾,大失圣心,早已没了实际权柄,他哪里能帮到我?他说这话,无非是想让我为他求官。”
夏侯福是东宫左卫率司马,苏孝慈一走,他便是东宫武官之首。
此人善于阿谀逢迎,深受杨勇器重,此时见众人都无良策,他却阴恻恻道:“殿下,何不快刀斩乱麻,直击问题要害!”
杨勇霍然抬首,道:“说下去!”
夏侯福咬牙道:“请左卫大将军元旻发动兵谏,逼陛下禅位!”
杨勇的心一阵紧缩,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早已徘徊多日,但终究下不了决心,如今夏侯福一语道出,杨勇只觉热血一阵阵上涌,双目都已赤红。
众人也被这个主意骇得呆了,都痴痴望向杨勇。
杨勇双拳紧握,一字一顿道:“元旻会不会听命于我?”
夏侯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是高仆射一手提携之人,以前也帮过殿下,且是元魏皇族、拓跋后人,殿下若承诺事成之后封他为魏王,他未必不会动心!”
杨勇犹豫良久,终于狠狠一拳击在案上,用尖锐得不成语调的声音道:“孤现在就修书一封给元旻,裴弘,你连夜送去。各位,生死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直至午夜,姬威才从东宫角门辞出,上了隐藏在黑暗中的马车,命仆人驾车回府。
此时姬威心中一团乱麻,惊惧之情久久无法平复,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忽觉马车行进方向有异,忙掀开车帘一看,却不是回府道路。
姬威喝道:“你这杀才,回府之路怎地也会走错!”
车辕上一个陌生青年回头,冷笑道:“太府卿大人,回府就是死路,这条才是你的活路,你可要想清楚了。”
姬威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你......,你,你是何人?”
那青年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闪闪发光的白牙,微笑道:“在下无名之辈,杨难敌是也。不过家兄大人却认识,正是尚书台杨右仆。”
听说是杨素之弟,姬威惊得魂飞天外,几乎浑身酥软,口齿不清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杨难敌淡淡道:“大人去了便知。”手中马鞭笔直挥出,那马陡然加速,穿街过巷,已到了一栋乌沉沉的大宅门前。
姬威犹豫不敢下车,杨难敌却毫不客气,伸手握住姬威手臂,姬威顿觉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已被杨难敌拖下车来,脚步踉跄跟着杨难敌入府。
进入府中,火把摇曳之下,姬威赫然发现百余名身穿铠甲的士兵按刀而立,看服色却不是十二卫府的制式铠甲。
姬威正惊惧疑惑间,忽地瞥见一名兵士腰间的腰牌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晋”字,心头顿时划过一道亮光。
——是晋王的侍卫!
堂前阶上,一人身高八尺,猿臂蜂腰,美髯飘洒,似笑非笑道:“太府卿大驾光临,段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姬威更知自己所料无误,段达官至上开府仪同三司,正儿八经的从三品武将,更是晋王的心腹!
但太府卿却是正三品,姬威不肯倒了上官架势,奋力甩脱杨难敌手掌,怒道:“段将军,若是晋王殿下召见,下官自会前来,你们这般强迫,成何体统!”
段达与杨难敌相视而笑,段达道:“姬大人,请堂上叙话。”
姬威见事已至此,也不信他们敢危害自己性命,索性把心一横,大步入内。
段达请姬威上坐,自与杨难敌在下手作陪,笑吟吟道:“姬大人,您深夜造访东宫,不知所为何事,能否见教?”
姬威冷冷道:“本官与太子相交多年,登门叙旧有何不可?难道还要请示晋王府和尚书台不成?”
杨难敌却道:“姬大人,你们有什么旧事,需要夤夜在密室中商议?”
姬威又是一惊,这才知东宫之中早已遍布眼线,气势已弱了几分。
兀自还想争辩,段达已语出惊人:“姬大人,今日你实是一脚已踏进鬼门关,若不是晋王殿下与杨右仆相救,你全族性命不保!”
姬威惊得浑身起栗,期期艾艾道:“你,你这是何意?”
段达陡然厉声道:“太子所作诸多恶行,陛下早已洞悉!段某如今奉有密诏,搜集太子罪行证据,不日就将公诸朝堂。姬大人,太子被废已成定局,你甘当太子党羽,不怕诛灭三族吗!”
姬威被段达威势震慑,已然不知所措,只脸色青白不定,垂首不语。
段达却又转为温言抚慰,道:“姬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是陛下龙潜藩邸时的老人,陛下念在旧日情分,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若能把握住,则不仅全族可以保全,富贵荣华还要胜过往昔。”
姬威原本就觉得杨勇的孤注一掷风险太大,希望渺茫。此时又遭威逼,左思右想之际,心防已完全被突破,终于一五一十将今夜密议之事和盘托出。
段达胁姬威曰:“东宫罪过,主上皆知之矣,已奉密诏,定当废立。君能靠之,则大富贵。”威遂许诺。——《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段达与杨难敌听后,也是一惊,二人一会意,杨难敌已长身而起,飞步赶往后宅。
后宅一间雅室中,杨广与杨素正在灯下对坐,见杨难敌疾步而来,都精神一振。
杨素道:“难敌,怎样?”
杨难敌将姬威话语道出,杨广倒吸一口凉气,道:“大哥果然动了铤而走险之心!”
杨素却满面兴奋,将袍袖一甩,道:“传令,立即捕拿裴弘!”
一时间,马蹄声轰然响起,铁骑四出,震碎暗夜的岑寂。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