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嫡长子继承制早就确立,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也不尽然,由皇长子之外的人继承帝位并不罕见,其中由宗室身份继承者更是频频见于中国历史。以南朝而言,历代皆有宗王继位者,陈朝亦然。陈文帝陈蒨是陈朝首位以宗室身份继承帝位者,其父陈道谭为武帝陈霸先的长兄,其弟陈顼后来亦继承皇位,是为陈宣帝。陈武帝陈霸先驾崩之后,其子陈昌在北周为人质,未能及时还朝,进而顺理成章地继位,其侄陈蒨得以继承皇位,是为文帝。陈蒨的继位与后周太祖郭威因无子而传位于内侄柴荣不同,陈霸先有子,其中缘由值得深思。按常理来说,皇位继承人应是陈霸先之子陈昌,但是陈昌不仅未能继承皇位,还在文帝即位不久,在还朝途中溺水而亡。陈昌之死看似一场意外,实则与陈蒨的继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1、陈蒨继位
陈文帝陈蒨在南朝历任皇帝中属于有作为的。他的继位看似时局所造,实则与其自身的素质、努力分不开。陈蒨在登上帝位之前便已显露过人的才干,在陈霸先的亲族子弟当中相当突出。
陈朝皇室出身寒门,陈霸先在文化修养方面与士大夫有明显的差距,但当他成为最高统治者之后,非常崇尚士族的文化。李磊认为,陈霸先对士大夫及其创造的文化有一种身份低微者长久以来对社会核心成员的崇拜和模仿。因而当陈氏子弟中带有士风之人出现时,陈霸先必然十分欣赏与喜爱他。《陈书》卷三《世祖本纪》载:
世祖文皇帝讳蒨……少沉敏有识量,美容仪,留意经史,举动方雅,造次必遵礼法。高祖甚爱之,常称“此儿吾宗之英秀也”。
陈蒨“留意经史,举动方雅,造次必遵礼法”,有士族之风,与陈霸先的善武力截然不同,所以陈霸先非常欣赏与喜爱他,并委以重任。更为重要的是,士族阶层在当时仍有重要的政治影响力。陈长琦认为,在南朝时期,士族虽然在走下坡路,但在权力中心的任职构成中仍占据主导地位,发挥着重要影响。与士族相类可以帮助陈蒨融入士大夫,从而获得士族阶层的认可。李磊在《六朝士风研究》中指出: “在陈霸先起事之前,陈蒨实际上是士人的一分子,而且士人的身份使他更容易理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不像陈霸先总是站在士大夫之外来看士大夫。”陈蒨能在精神文化层面上与士大夫保持一致,因此得到了士族的拥护与支持,在其继位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的侯安都便是士族的代表。
陈文帝颇具军事才能,继位之前亦颇立军功。《陈书》卷三《世祖本纪》载陈蒨在侯景之乱时“独保家无所犯”,担任吴兴太守时平定了境内的反叛之徒。陈霸先北征广陵时,陈蒨作为前军,每战必胜,立下战功。之后,时局动荡,战乱频仍,陈蒨在多场军事冲突中战功赫赫,先后帮助陈霸先征讨杜龛、张彪。此外,陈蒨前往平定江南山越中之不附者,因而“威惠大振”。陈蒨所立的军功使其在军中乃至朝中的地位不断提高,具有很高的声望和影响力,这对他之后即位称帝帮助很大。
陈朝建立后,高祖陈霸先即大封宗室。宗室疏属陈拟、陈慧纪等人被封为县侯,担任军政要职。陈蒨与陈霸先的血缘关系更近,并且多次立功,因而封赏比他人丰厚。《陈书》卷三《世祖本纪》载:高祖受禅,立为临川郡王,邑二千户,拜侍中、安东将军。及周文育、侯安都败于沌口,高祖诏世祖入卫,军储戎备,皆以委焉。侍中一职在南朝掌管机要,常常是事实上的宰相。加上武帝将军储戒备委任给陈蒨,因而陈蒨实际掌握了军政大权,这对其继位相当有利。
陈蒨在军政等方面表现突出,加之为亲侄,武帝对他十分器重也是合乎情理的,但仅以此作为武帝遗诏将皇位传给陈蒨的理由,还不足以使人信服。况且不容忽视的是,陈昌作为武帝嫡子,也是唯一之子,武帝对陈昌的期望值很高。陈朝皇室籍贯土断于吴兴长城,故陈朝建国,对吴兴地方长官的人选颇为看重。陈昌年仅 16 岁便已“拜长城国世子、吴兴太守”,而且陈霸先“恐昌年少,接对乖礼,乃遣(蔡) 景历辅之” 。
据《陈书》记载,陈霸先除了安排开国名臣蔡景历辅佐陈昌之外,还派名士陈郡谢哲、吴郡杜之伟等教授陈昌学习士大夫的学问,足见陈霸先对陈昌的期望之高。陈昌本人也没有辜负武帝的厚望,“读书一览便诵,明于义理,剖析如流”。虽然后来陈昌被质于北方,但是武帝即位之后,“频遣使请高宗及昌”,由此可以推断,武帝并没有因为陈昌质于周而放弃让陈昌继位的想法,在皇位继承人方面,陈蒨无法直接跳过陈昌。就武帝的个人感情而言,陈蒨在继位权方面没有优势。况且按照正常的继位顺序,继承皇位的应是皇子陈昌而非皇侄陈蒨。陈霸先驾崩后,仅因陈昌未归便由陈蒨继位,看似合理,实则疑点重重。
《陈书》中关于文帝的继位出现了 3 种不同的记载。第一种是《世祖本纪》中所载的“高祖崩,遗诏征世祖入纂” 。第二种是《高祖章皇后传》与《蔡景历传》记载的,武帝驾崩之后,章皇后与中书舍人蔡景历等人商议,“秘不发丧,诏世祖入纂”。第三种是《侯安都传》所载:
还军至南皖,而高祖崩,安都随世祖还朝,仍与群臣定议,翼奉世祖。时世祖谦让弗敢当,太后又以衡阳王故,未肯下令,群臣犹豫不能决。安都曰: “今四方未定,何遐及远,临川王有功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便按剑上殿,白太后出玺,又手解世祖发,推就丧次。
“高祖遗诏命文帝继位”的说法没有说服力,因为陈武帝不可能舍弃嫡子而让其侄继承皇位。第二种说法是为情势所迫,“外有强寇 …… 内无重臣”,在武帝驾崩后,章皇后和蔡景历等人商议,急诏陈蒨,使陈蒨得以顺利继位,但章皇后作为陈昌之母,无视其子陈昌,而另立他人,且完全没有提及对陈昌的处置,不免让人起疑。
对照《南史》卷十二《陈武帝宣章皇后传》,可以发现《陈书》的《高祖章皇后传》中少了“时衡阳献王昌未至,召文帝”的记载,这就可以解释第二种说法了,章皇后并非未曾考虑陈昌继位的问题,之所以“诏世祖入纂”,是因为陈昌在北周,无法立即赶回朝中,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使陈蒨有了继位的机会。第三种则直指陈蒨是在侯安都威胁大臣、逼迫太后的情况下,半推半就即位称帝的。就情理而言,章皇后作为陈昌之母,不可能不为儿子考虑,因此第三种说法的记载更合乎人之常情。总体而言,陈蒨的继位与陈昌不在国内有很大关系。
2、陈昌之死
陈昌本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因此成为陈蒨的最大威胁。这一点从北周遣陈昌归国的时间节点亦可以佐证。武帝即位之后,北周人明了陈昌作为武帝嫡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故武帝在位时不遣其还陈,而留作人质,“及高祖崩,乃遣之”。北周的意图很明显,“高祖存而不遣,高祖殂而遣还,欲以问陈,使兄弟争国也” 。但周人遣还陈昌之后,陈朝内部并没有因兄弟争夺皇位而引起动乱,究其原因,主要是陈昌久居北方,在陈朝并无实权,没有力量与陈蒨对抗,不可能将皇位从陈蒨手中夺回。
巴陵王萧沇等曾率百僚向文帝上表,“以昌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湘州诸军事、骠骑将军、湘州牧,衡阳郡王,邑五千户,加给皂轮三望车,后部鼓吹一部,班剑二十人”,文帝应允。陈朝其他宗王最多是二千户封邑,唯独陈昌“邑五千户”,可见其享受的待遇之高。但实际上,陈昌在陈朝并无实权。文帝给予的官职都是虚名,并且加官之后,陈昌还没有真正出任便溺死江中。遍览史书,没有任何关于陈昌政绩方面的记载。对于陈昌来说,他无权无势,唯一的政治优势是陈霸先嫡子。
永定三年(559 年) 六月武帝驾崩后,北周便遣还陈昌回陈,但直到天嘉元年(560 年) 三月才入境。《陈书》卷一四《衡阳献王昌传》载:
时王琳梗于中流,昌未得还,居于安陆,王琳平后,天嘉元年二月,昌发自安陆,由鲁山济江……三月入境,诏令主书舍人缘道迎接。景子,济江,于中流船坏,以溺薨。
陈昌之死,历来颇受争议。尤其是陈昌作为原本的帝位继承人,却在还朝途中意外去世,不免让人联想帝位继承。《陈书》卷八《侯安都传》载:
初,昌之将入也,致书于世祖,辞甚不逊,世祖不怿,乃召安都从容而言曰: “太子将至,须别求一蕃,吾其老焉。”安都对曰: “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因请自迎昌,昌济汉而薨。
陈昌得知陈蒨继位之后内心不平,而陈蒨亦明陈昌身份特殊,因而对陈昌的归国十分忧虑。陈昌将入之时致书文帝,内容不外乎对文帝夺了自己皇位的愤懑不满,而文帝亦自知陈昌实为“太子”,虽然内心不快却有意表现让位之意。侯安都深谙文帝的真实想法,主动提出迎接陈昌还朝。而就在还朝途中,陈昌溺水而亡。
《陈书》中记载陈昌之死的有 3 处,《世祖本纪》仅有“景子,衡阳王昌薨”几字,《侯安都传》仅有“昌济汉而薨”,至于《衡阳献王昌传》,则称其“景子,济江,于中流船坏,以溺薨”。从这 3 处记载来看,陈昌之死完全是意外。而《南史》中对陈昌之死的记载也有 3 处,且篇目与《陈书》相对应。《世祖本纪》中云: “丙子,衡阳王昌沉于江。”《衡阳献王昌传》记载其“丙子济江,于中流殒之,使以溺告”。这两处的记载与《陈书》相类,但是在《侯安都传》中却直言侯安都“因自迎昌,中流而杀之”。此外,侯安都在陈昌溺死后,“以功进爵清远郡公,邑四千户。自是威名甚重,群臣无出其右”。《资治通鉴》中记载: “侯安都以功进爵清远郡公,以杀昌之功也。”这也从侧面验证了文帝的皇位是通过复杂的政治斗争取得的。
陈蒨能够由宗室登上皇位,与陈朝乃至整个南朝时期重用宗室的政策不无关系。唐长孺指出,南北朝时期皇帝重用宗室的政策与门阀统治共始终恐怕不是偶然。南朝,从刘宋开始就在为加强皇权、打击门阀士族做各种努力,其中一项政策就是重用宗室,以对抗门阀士族。陈朝时,门阀士族虽已走向没落,但仍在政治权利中心占有重要地位,因而陈朝的统治者延续了重用宗室的政策,普遍任用宗室成员担任中央及地方的军政长官。这样的局势之下,君主与宗室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既相互利用,又相互斗争。作为宗室成员,陈蒨担任侍中之职而参与中枢决策,军戎战备之权亦归其手。陈蒨在武帝驾崩之后,由于具备篡权夺位的能力和条件,与陈昌进行皇位的争夺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