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您的背包我来帮您补!"清脆的声音让我一愣,抬头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那一刻,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声呼唤会伴随我大半辈子。
那是1977年的盛夏,川西山区的天气闷热得很,我们连队正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拉练。
记得那天,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我们翻过一道道山梁,汗水早把军装浸透了。正巧我那个陪了三年的老背包在爬山时磨破了,东西一个劲儿往外掉,可把我愁坏了。
"马德胜,这可咋整?"我的老战友王建国也替我犯愁。前面还有十来里山路,这样可没法走。
天边乌云堆积,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连长看了看表,见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加上有几个新兵的脚也打起了水泡,就一拍大腿决定:"就在这杨柳村休整一晚!"
村支书姓张,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脸上的皱纹里都是风霜的痕迹。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给我们安排住处,我和王建国被分到了杨大叔家。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槐花香。杨大叔家的院子不大,可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墙角种着几棵辣椒,藤蔓上挂着几个青色的小辣椒,院子中间还晾晒着几把新割的草。
屋前一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个磨得发亮的木头凳子。凳子旁边支着个竹竿,上面晾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杨大叔五十出头,瘦瘦的身板,一脸的沧桑。他家就一间土坯房,外墙斑驳,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报纸,上面还能隐约看见"大办农业"的标语。炕上铺着打着补丁的被褥,被褥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房间角落里放着个破旧的书包,里面露出几本磨得发毛的课本。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杨小翠省吃俭用给弟弟买的二手书。
正在这时,杨小翠从厨房里出来,见我手里拿着破了的背包,马上说要帮忙缝补。她说话的样子大方,不扭捏,那双眼睛特别有神,让人一下就记住了。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我挠挠头,看着她麻利地找出针线。
她坐在槐树下,仔细地打量着背包破损的地方:"没事儿,我经常帮我爹补衣服,这活我在行。我爹常说,解放军是咱老百姓的亲人,帮解放军就是帮自家人。"
我这才注意到,她虽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衣裳,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低头认真缝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老家的妹妹。妹妹也是这么爱干净,总把家里收拾得明明亮亮的。
那会村里住着几个知青,有个叫李玉芬的上海姑娘,成天皱着眉头。她穿着时髦的确良衬衫,说话带着浓浓的上海腔,见着谁都爱抱怨:"这穷山沟连个电灯都没有,晚上看书得点煤油灯,熏得眼睛疼死了。我在上海的时候哪受过这罪啊。"
可杨小翠从来不喊苦,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她爹有风湿病,阴天就浑身疼,她还得照顾。。村里人都说,杨家要是没有这个闺女,杨大叔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休整的这几天,我发现她虽然只上过两年学,可特别爱学习。知道我是高中毕业的,缠着我教她认字。有天晚上,她在煤油灯下写字,写得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
"慢点写,没人跟你抢。"我忍不住说,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得抓紧时间。我弟弟今年该上学了,可家里交不起学费。我要是能认得更多的字,就能教他了。"她说着,又低下头继续写,那认真的样子让我心里一动。
这话让我心里一酸。前些日子,我收到家里来信,说妹妹因为家里穷,初中没能念完就辍学了。这山沟沟里的娃娃,想读书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几天,我们帮村里修水渠,杨小翠常常给我们送水。她总是把水罐用湿毛巾包着,说这样水能凉快些。有时还偷偷塞给我们红薯,说:"地里刚挖的,甜着呢。您尝尝看。"
王建国看出了我的心思,找了个机会跟我说:"老马,我知道你对小翠有意思。你看她,多好的姑娘啊。可咱是军人,要以革命大业为重啊。再说,你家里还等着你去当顶梁柱呢。"
说起家里,我心里就一阵发堵。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了。我这个当哥的,还指望着能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呢。
我心里明白这个理,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浇地时的麻利劲儿,她教村里孩子认字时的认真样,她给她爹捶腿时的孝顺,都深深印在我脑子里。
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娘说过的话:"咱家虽然穷,可要找个勤快、本分的媳妇,日子总归能过出个样子来。"杨小翠,就是这样的姑娘啊。
就在要离开前几天,我无意中听村里老张头说漏了嘴,说小翠已经和邻村李家订了亲。原来,李家答应帮着交弟弟的学费,她爹才同意的这门亲事。
听说李家的小子在公社企业上班,每月能挣二十多块钱,家里条件也还不错。村里人都说,杨小翠要是嫁过去,总算是找到个好归宿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在槐树下站了很久。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夜风吹来阵阵槐花香。我掏出烟袋锅子,想抽根烟,可摸了半天才发现,烟丝早就在白天修水渠的时候淋湿了。
临走那天,杨小翠送来一条手帕,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那针脚虽然不够整齐,可每一针都透着认真。
"首长,这几个字我学了好久才会写呢。"她笑着说,"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打仗累了,擦擦汗也好用。"
我攥着手帕,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话,说出来不如烂在心里。背起背包,我头也不敢回地走了。
离开杨柳村的路上,我一个劲地抽烟。王建国在旁边叹气:"老马,你这是何苦呢?"我没说话,只是使劲儿地往前走。
1985年,我因公务再次路过杨柳村。八年时间,村里变化大得让人认不出来了。通了电,修了柏油路,还建起了小学。打听才知道,杨小翠现在是学校的民办教师,每天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认字。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掏出那条已经泛黄的手帕,想起八年前的种种。树依旧枝繁叶茂,可人事已非。风吹过来,还是那股槐花香,恍惚间,又听见了那声清脆的"首长"。
谁知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马首长,真是您回来了?"
我转身一看,是杨小翠。她还是那么朴素,但眼神更加坚定了。她告诉我,她后来没有嫁到李家。她说:"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与其依靠别人,不如自己努力。"
她弟弟靠着勤工俭学,不但上了学,还考上了师范学校。这些年,她自学完成了中专课程,现在不但是民办教师,还在村里办起了夜校,教更多的人认字读书。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是那种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情时才会有的光芒。
看着她自信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的美好,不是因为年轻时的花好月圆,而是因为一路风雨后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
青春的梦想和责任,就这样在岁月里,各自开出了最美的花。只是那声"首长"的呼唤,却永远留在了那个槐花飘香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