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年秋,在皇宫中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里,刘秀望着宫外百废待兴的洛阳,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虽然这座帝国的巨轮终于被他扶上正轨,可接下来,仍有许多路要走。
摆在眼前第一位的,就是豪强。
光武帝刘秀,十二年统一中国,再造汉室,凭一己之力将东汉的血条顶到了满格。同时,又对与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情深意重。云台二十八将,也是历史上一个“君臣两相宜”的典范。
这样一个神一样的男人,后人对他的评价却很两极分化。
有人说,因为刘秀善待功臣,最后导致豪族势力尾大不掉。
还有人说,刘秀原本就是靠着豪强起家,所以根本就没有实力动豪强!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其实刘秀本人也是豪族的出身,但为了遏制豪族,他几乎用了全力。
一切历史都有因果脉络。
我们都知道豪族是需要打压的,为什么要打压?其实最本质的问题,就是钱的问题。
豪强通过各种手段兼并土地,农民成为佃农和流民,社会矛盾加剧。史载:富者田联阡陌, 最核心的一个问题是:土地和人口,是朝廷的赋税来源!
贫民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依附豪族,户口少了,政府的税收就缩水了。
这就叫豪强和政府争夺税源。
豪强地主们第一次站起身,还是因为汉武帝。
对匈奴长期的持续的高强度的战争,对大汉帝国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有一个成语叫“贯朽栗腐”,描写的是汉武帝初年的经济情况。
大意就是国库里串钱的绳子都腐朽了,仓库里的粮食吃不完都烂掉了,形容武帝初期的经济之强盛。
《史记·平淮书》:“汉兴七十余年之间……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然而我们仍然还知道另一个答案,西汉的盛世是在汉宣帝时期,而不是汉武帝,原因就在于武帝时期长期的对外战争,并没有这种富有保持下去。
《汉书·食货志》史载:“户口减半,盗贼群起,边境苦于烽火。”
这是武帝后期的大汉经济困境,也是长期对匈战争的结果。
户口减半并不是死了一半人。而是大家为了活命,一大半人跑去给豪强大户做了家奴,做了私兵。这部分人从西汉政府的账面上消失了,所以叫户口减半。
豪强地主趁势兼并了大量土地和人口,甚至有了自己的私人武装(部曲),开始呈现出尾大不掉之势。
从这个角度来说,豪强的崛起,汉武帝要付一半的责任。
到了宣帝时期,豪强兼并的问题已经上升到台面上,成为帝国公开的顽疾。
《汉书·宣帝纪》记载:“是时,郡国多豪强兼并,吏治贪污,盗贼蜂起。上以为言,诏郡国严厉禁制,正风俗,省刑罚,振百姓,务尽愚民。”
但是汉宣帝这些手段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豪强问题,如果他有机会穿越到三百年以后,他就会发现,豪强的做大是土地兼并的必然结果,而土地兼并,则是每一个王朝生命周期中的固定循环。
河北安平逯家庄汉墓坞堡画像石(临摹版)
介绍完整个大时代的背景,接下来,我们看看刘秀本人。
刘秀,出生于南阳地区的一个没落的刘氏皇族中。当然这个没落是相对于皇族内部而言,对于普通人而言,刘秀的家族已经狂甩大家几条街,他爹是县令,家里地多财广,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在长安读大学(太学生),这个人生履历放在今天也要碾压掉99%的年轻人了。
他的哥哥刘縯,到处散布家财,结交当地豪杰,在当地颇有声望。
这样的人物在后来的历史以及古典小说中比比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不管他们走到哪里,身边都会有一大批人才追随,哪怕他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也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征服,然后慕名而来紧紧团结围绕在以刘秀兄弟为核心的领导层中。
当然,正如水浒传中的108好汉一样,能够有资格围绕在刘秀身边,并且在日后的座次排名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要么具有超高的军事或者谋略才能,要么就是在当地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像那些既没有特异功能又没有社会地位的好汉们,进入梁山泊以后他们只能做小兵。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大乱,百姓减半(这次是真的减半了),民不聊生。同时,由于王莽新政的重点收割对象是遍地的豪强地主,于是这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特的画面——被定性为农民起义的队伍,领导人居然个个都是豪强地主。
刘秀也是其中之一,起义工作的前半截他跟着哥哥把刘玄推上了皇帝宝座,没想到刘玄翻脸不认人,把哥哥刘縯杀掉,后半截刘秀被迫以光杆司令的身份前往河北,美其名曰“镇抚”,从此开始了他的单干事业。
后人经常评价刘秀是“位面之子”,大概意思就是说他是天选之子,每次遇到大难总是逢凶化吉,即便是孤身前往河北,也能在两年内搞定河北大小各个武装,然后反攻进入洛阳。
抛开“天注定”之说,所有看似顺利的背后, 其实都跟刘秀的个人魅力相关。
彼时的乱世,汉室在人们心中仍旧拥有一定的威望,各地的才子佳人在选择老板的时候,也常常把是否是“皇族之后”作为基本标准之一。
一番比较下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发现,所以的皇族成员中,刘秀是最靠谱最讲究的一位。
这些才子佳人们在当时还有一个统一的称呼:豪强。
于是,豪强们纷纷带着自己的武装,贡献自己多年的家产,跑到刘秀身边,对刘秀说:主公,收下我吧,这条命交给你了。
这就是刘秀在河北迅速发展并且最终平定天下的终极秘诀。
在这里我们简单挑选几个人物略作说明:
首先,刘秀在公元23年的六月份,抽空跑到南阳新野,娶到了他惦记多年的梦中情人阴丽华。新野阴氏是当地巨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政治地位上几乎没有存在感,所以这份打着爱情名义的婚姻其实是一场政治联姻。第二位出场的是上谷郡太守耿况之子耿弇,他们家原本是准备归附更始帝刘玄的,但不好意思,耿弇在路上碰到了刘秀,一番交谈下来,耿弇觉得还是刘秀更加靠谱,于是在刘秀刚刚抵达河北最窘迫的阶段,上谷郡耿弇父子贡献了他们最初的武装力量——上谷正规军。
第三位出场的是耿纯,他爹是济南太守,后汉书中用及其夸张的表述记录了他投奔刘秀时候的盛况:
纯与从昆弟、宿、植共率宗族宾客二千余人,老病者皆载木自随,奉迎于育。
载木,就是抬着棺材的意思,脑补了下画面,甚是夸张。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上谷郡的耿弇父子和济南的耿纯,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望族——巨鹿耿氏。
第四位出场的是真定王刘杨,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联姻,其发生在刘秀反攻邯郸王郎前夕,为了争取刘杨的支持,刘秀亲赴真定王府,最终通过迎娶了未曾谋面的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将真定王争取到了自己一边。
三年以后,刘杨最终还是反了,但为了安抚其背后势力,刘秀仍然在这年选择了郭圣通为皇后。
这件事释放出来的信号就是,即便有某个豪强选择了背叛,刘秀依然选择了安抚为主,对比一下明初那些动不动就被清洗的功勋们,我们就会发现刘秀的操作空间极其有限。
综上我们会明白,刘秀的天下,一半是靠打,一半是靠拉拢,用今天的概念解释,就属于合伙创业。现在事业成功了,你屁股还没坐稳,就要撵大家出局,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靠着豪强集团起家的刘秀,根本就没法对豪强痛下杀手。
《后汉书·陈蕃传》史载:“及光武中兴,制度田令,禁豪强兼并,庶人复得安业。”
有人据此推断,刘秀在抑制豪强上也是下了功夫的,只是我们首先要明白一个问题,抑制豪强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
在这一点上,秦始皇和刘邦已经给出了答案。
秦始皇灭六国以后,针对六国贵族做了这么一个大动作:
《史记·始皇本纪》:“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徙天下豪富於咸阳,十二万户。”
刘邦建汉初期,也进行过类似的操作:
《汉书·娄敬传》:“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
没错,就是对他们进行安置再就业,豪族只有离开了自己的故土,故土再重新被分配,这是除了肉体消灭以外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但刘秀根本做不到。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实力,而是他没有这个魄力。
他可以像赵匡胤那样选择“杯酒释兵权”,解除这些合伙人在关键部门的实权,但绝不可能从经济上对他们进行毁灭性打击。
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开国君主都不能在经济地位上对合伙人进行肉体消灭,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千多年以后的朱元璋。
这里边的逻辑,大家多品一品就都会明白:皇帝只有一个,朕不能跟你们共享,但天下的土地多的是,何不广置良田美宅,共享富贵?
如果连富贵都不能共享,那么我皇帝的信用在哪里?我的老脸在哪里?
所以刘秀所谓的抑制豪强政策,只能是重新度田。
一边丈量全国土地,一边通过合法手段“诸功臣皆增户邑”,从而在消灭小豪强的同时,创造更多的更大的豪强。
实际上这也是历届开国君主的一贯操作,算不得刘秀同学的独门秘诀。
不仅如此,随着儒家独尊地位的确立,以及察举制的普及,豪强弟子们也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好勇善斗”的豪杰,他们也开始通过读书学习来强化自身地位,并且通过察举制逐步向帝国的官僚系统渗透。
所以对比两汉的开国元勋我们会发现一个很大的区别:
“西汉功臣多无赖,东汉功臣多近儒。”
在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制度设计下,到了东汉,开国的功臣已经由只知道先登夺旗的樊哙,演变成了寇恂等文武双全的全才。
过去,他们是混迹于乡里的黑社会,现在,他们是拿着笔杆子的黑社会,做了官的豪强家族就不能再简单的称之为豪强,他们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号——世族。
他们此时的目的也不再是涸泽而渔,而是将这块地当成自己的王国来治理。大家世世代代都在这个圈里混,久而久之,“赈赡宗族”、“赈济贫乏”、“好施周急”等一系列正面词汇也开始在史书中用于描写豪族。
这些豪强们通过察举制上台,参与到东汉的皇权体系中,又通过察举制推荐更多的豪强子弟上台,你照顾我的家族,我照顾你的家族,东汉的豪强们,就在这种密切合作中生生不息,共同发展壮大。
只不过,在大体和平的年代,豪强地主虽然很强大,但也只能通过经济和政治来影响大汉帝国,因为他们没法合法的拥有自己的武装。
直到东汉末年,一个叫张角的传道士改变了这一切,黄巾起义爆发。为了配合中央军剿灭起义,东汉帝国再次下放兵权给地方豪强,让他们组织组织军队镇压起义。
最直接的案例就是连卖草鞋的刘备都可以自发组织武装了。
于是,风起云涌的农民军被更加风起云涌的地主武装所淹没,起义结束了。
然而,同时拥有经济、政治以及武装的豪强地主已经不是汉帝国所能控制,他们终于成为失控,并成功的肢解了东汉帝国,从而拉开了一个新的乱世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