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可是个说不完的话题。在中国历史上，砖墙的身影无处不在——城墙、房屋、墓葬……凡是有人生活的地方，总免不了要用到砖，也总免不了需要大量的“搬砖人”。

搬砖、砌墙、又搬砖、再砌墙……每天只能与冰冷的砖头作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还要忍饥挨饿。砌着砌着墙，“搬砖人”们不禁悲从中来，开始在砖头上写“小作文”……1972到1989年，考古人员在亳州城南、城西南和涡河以北的地区，抢救发掘了近二十座东汉墓葬，其中就有曹操一族的宗族墓，曹操的祖父、伯公、父亲、长女及其他一些族人都埋葬于此。而就在这片墓葬群里，竟然藏着一堆来自千年以前的“小作文”。其数目之多，话题之丰富，精神状态之多变，就跟现代人在论坛上“发帖子”一样。

各部门注意，砖铭骂人了在元宝坑1号墓里，光是刻着字的砖就有237块，内容大部分都是墓主生平或吉祥话，只有一块石砖格外不同。这块砖上刻有26个字：王复，汝使我作此大壁，径冤我，人不知也，但抟汝属。仓天乃死，当搏（或作“车若”，指车裂你，或作“亩”）！翻译过来就是：王复，你害我被罚到这里来砌墙，冤枉得我好苦！没有人知道我的冤屈，我只能在这里揉泥巴、盘砖头。等到改天换地的那一天，我必定要拼死一搏（或“我一定要把你车裂”）！这块怨气冲天的石砖被称为“仓天乃死”砖，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仓天乃死”这四个字是不是很眼熟？东汉末年黄巾起义，打出的旗号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也是在曹操宗族墓中，出土了一块“岁不得陼”砖，上面有一首五言诗：岁不得陼。人谓作壁乐，作壁正独苦。却来却行壁，反是怒皇天。壁长契。直译过来就是：你以为砌墙很快乐吗？我孤零零一个人真的很痛苦。每天跑前跑后，让我忍不住要咒骂皇天啊。（也有说法认为，“反是怒皇天”应当翻译为“这将引起上天的愤怒，降罪于让他干活儿的人”）

除此之外，其他砖石上的“帖子”还涵盖了各种不同的主题，如：“牛头也曹君”“成壁但冤余”（曹氏你个牛头马面，虽然被罚来替你造墙壁，但我们是冤枉的！）“作苦心丸”“掩辛间，五内若伤，何所感起”“为将奈何，吾真愁怀”。（真是愁死人了。）

“了忽焉”“当奈何”“顷不相思”（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可怎么办啊？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自砖出之安□何等看子大宅□无可食”。（有钱人住着大宅院，却不给我们饭吃，今天又得饿着肚子干活。）

“谊相炤（或作焰、照）我，身将损腐。”（家人们谁懂啊，工作环境太差，天天闷在地下都快发霉了。）“日夙且休干。”（白天干完晚上还得加班，人都快累散架了。）

“吾本自平原自姓为张。”（我姓张，原本是平原人，被迫到近千里之外的谯县来搬砖。）可以想见古代“搬砖”人的辛酸苦楚……看我“随地大小刻”古人对于在石上刻字的传统早已有之。汉墓中几乎随处都可见刻字，塞石上有刻字，记录着塞石的尺寸和编号，西汉楚襄王刘注还在上面写“卖惨小作文”；地砖上也有刻字，记录年份、墓主生平等信息；麻浩崖墓葬中甚至有刻在墓门楣上的行书“见干之世□兄（祝）文天”。这些刻字一部分用于纪事纪人，一部分则是用于祈福的祷辞和吉祥话。曹操宗族墓中出土了“会稽曹君”“会稽明府”等砖，记载墓主籍贯、官职、卒年等信息。其中许多砖铭字迹一致，应当出于同一人之手，且前后年份相差较大，可推测曹操宗族墓应当设有专制墓砖的工厂，由专人负责管理和刻写文字。因此，曹氏宗族墓群中这些不由“刻字工‘刻下的文字更显得弥足珍贵。它们大部分都是人们信手而刻，真实地记录了他们“搬砖”时的精神状态。并且，从这些砖铭的字体来看，一些书写者显然是常常写字，笔法流畅，并不滞涩。如“一日持书”砖的字体为行书，行笔迅疾，使转自然；“会稽曹君”砖用章草写就，技法纯熟；“了忽焉”砖笔势肆意，一气呵成。在曹氏宗族墓群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非主流”的砖铭，刻下它们的都是什么人？来搬砖吗？不给钱还要命的那种曹操的宗族发源自河东曹氏，曹氏族人大部分都聚居于亳州。曹操的祖父曹腾虽然是宦官，但为皇帝举荐贤能，与官员士大夫交好，《后汉书》称其“奉事四帝，未尝有过”。曹操的父亲曹嵩在汉灵帝时“货赂中官及输西园钱一亿万，故位至太尉”，此时曹氏已经成为东汉末年横霸一方的大地主。此外，史载曹腾的弟弟、河间相曹鼎“赃罪千万”，兼并土地，奴役百姓，最后被一生刚正的蔡衍弹劾而获罪，这也是东汉末年一桩有名的“打虎”案件。

家族显赫了，自然也要整一整形象工程。为了修建家族陵墓，曹氏一族征发了大量百姓和奴隶，令他们日夜劳作。其中不乏强征和冤案，因此“仓天乃死”砖中大骂“王复，汝使我作此大壁，径冤我”，还有无名氏“成壁但冤余”的呼号和“牛头也曹君”的骂詈，以此来表达自己受人陷害的愤懑，控诉曹氏的专横与世道的不公。东汉末年，中原地区“郡县颇有荒残，民物凋弊，奸乱萌生”“师出历年，百姓疲弊，仓庾无积，赋役方殷”乃至于“民人相食，州里萧条”。由于战乱和日益猖獗的土地兼并，越来越多的农民被迫成为流民。他们不仅要忍受流离之苦，一个不留神还会被抓去替地主们打工。仲长统记载这一时期“徭役并起，农桑失业，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矣”，许多人最终尸骨无存。因此，也难怪曹氏宗族墓群中的劳工们怨天怨地，还写小作文咒骂曹氏。而另一部分则是苦役犯。他们曾经是官员及其家眷，因为家主获罪，全家按律法被没入官署。《高柔传》中就有“护军营士窦礼近出不还。营以为亡，表言逐捕，没其妻盈及男女为官奴婢”的记载，《王朗传》《华歆传》《李严传》《杨戏传》等文献中也提及赏赐官奴婢之事。在曹氏宗族墓群中，写下“王左死，奴复死，苛”的王左之妻和写下“仓天乃死”砖、“家夫忘之”砖、“成壁但冤余”砖的无名氏们，就都是因为获罪而沦为苦役犯的官奴婢。和平民百姓比起来，他们的文化水平更高，运用文字来表达个人感情的意识也更强烈，因此这些刻在砖石上的“小作文”，大部分都出自他们之手。当心中郁结难平时，工匠们就将心中的牢骚付诸刻刀，刻进石砖里，以此来抒发内心的苦闷。也正是多亏了这些石砖，我们才得以窥见这支古代“装修队”的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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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易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