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倒是挺有志气,这都第八次相亲被拒了,还不死心?"五姑娘倚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笑看我,那神情让我说不上来的别扭。
1978年的冬天,北风呼啸着刮过村口的老槐树。积雪压弯了光秃秃的树枝,远处的山头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的颜色。
我穿着那身褪了色的军装,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回到了阔别三年的老家。身上的行李就一个帆布包,里头装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本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老李临走时送我的。
一进院子,就看见娘在井台边洗衣服。她的手冻得通红,搓着块早就褪了色的棉布,瘦弱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晃晃的。
"儿啊,可算回来了!"娘连忙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眼眶一下就红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粗糙的手掌上还带着井水的凉意。
屋里还是老样子,破旧的土坯墙上爬满裂纹,透风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角落里那张陈旧的八仙桌上,支着个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照得满屋子都透着股子凄清。
炕上的被褥是新铺的,散发着晒过太阳的清香。娘说这是特意给我准备的,攒了好久的钱才添置的新棉絮。
"你爹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你荣归故里,该多高兴啊。"娘摸着我的军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赶紧掏出军帽上的五角星,递到娘手里:"这是我特意摘下来的,给您留个念想。"
那会儿村里正热闹着张知青的喜事。人家爹是供销社主任,在城里置办了新房,还添置了自行车和缝纫机,说等结婚后就能把媳妇户口迁到城里去。
村里人议论纷纷:"这张家真是有本事,闺女嫁到城里去了,这下可是彻底翻身了!"瞧着人家的风光,娘心里更急了。
"儿啊,你都二十六了,再不成家可咋整?"娘一边摆弄着案板上的咸菜,一边叹气,"隔壁李寡妇家闺女,看着倒是老实,要不..."
我知道娘说的是谁,那姑娘比我小两岁,在生产队干活,老实巴交的。可我心里总觉得少点啥,就像部队里老李常说的:"找对象不光是解决生活问题,还得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就这样,相亲开始了。可每次去了,不是嫌咱家穷,就是嫌我没正经工作。有回去镇上,人家姑娘直接问:"你们家有自行车吗?有收音机吗?家具都齐全不?"我只能低着头,说没有。
晚上躺在土炕上,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发呆。娘在外间叹气,我听得一清二楚。忽然想起在部队时的事,那会儿认识了个山东老乡李建国。
老李比我大两岁,是个实在人。每次值班,他都会带着家乡特产和我分着吃,一边吃一边说他们村的事。说他妹妹在纺织厂当工人,说家里的老母亲,说村口那棵老柳树。
有天夜里值哨,寒风刺骨,老李突然问我:"老周,你老家在哪?"我说在青河村。他眼睛一亮:"青河村?那不是挨着我们村吗!"
就这么着,我俩熟络起来。老李常念叨他妹妹,说她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快能干。有回他欲言又止地说:"等退伍后..."话没说完,就被换岗的哨声打断了。
可惜后来老李调去了别的连队,临走前还神神秘秘地说要托人给我带个信。我等啊等,等到退伍也没等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相亲的事越发不顺。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瞧见没,当兵回来的,架子倒是端起来了,这么多姑娘都看不上,怕是想找个城里媳妇吧?"
娘急得整宿睡不着,连墙上挂着的老闹钟都想当了换彩礼钱。那闹钟是爹临终前留下的唯一念想了,每到整点还能响两声,我死活没让当。
就在这时候,街道办给我安排了看仓库的活。工资不多,但总算有个正经营生了。每天晚上值班,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仓库门口,望着满天繁星,想着这么些年的经历。
有时候想起老李,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部队,过得怎么样。还记得他说过,他妹妹特别喜欢听戏,每次发工资都要去供销社听听新出的唱片。
"发什么愣呢?"五姑娘不知啥时候站在我跟前,手里还捏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老李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一愣:"老李?李建国?"
"可不,他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居。这信我替他攒了好些年了,一直等你回来。"五姑娘从衣兜里掏出那皱巴巴的信封,"他临走前特意交代我,说等你退伍了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颤抖着手拆开信封,里面是老李歪歪扭扭的字:老周,咱们是过命的交情,这些年我没少念叨你。我这妹妹要是能托付给你,我这心里头就踏实了...
"他妹妹李巧慧,现在是纺织厂车间主任了。"五姑娘说着,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要去见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五姑娘去了纺织厂。远远看见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穿着蓝色工装,正在车间里忙活。她个子不高,但身手麻利,指挥着工人们调试机器的样子特别干练。
"巧慧,这是你哥的老战友。"五姑娘冲她喊道。
李巧慧转过身来,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月牙儿似的弯着:"哥哥常在信里提起您。说您是他最信任的战友,人老实,有担当。"
就这么着,我常往纺织厂跑。她爱听我讲部队的事,说起她哥哥在部队的趣事,她就笑得像个孩子。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心里总惦记着她。
可好景不长,村里人又说闲话了:"你看看,这退伍军人,眼睛长天上了,专门往纺织厂跑,想攀高枝呢!人家可是车间主任,能看上他?"
娘也犯了愁:"人家是车间主任,咱家这条件...你可别自己想不开。"
我心里头也打鼓,可每次看见巧慧的笑容,那些顾虑就都烟消云散了。她从来不嫌弃我家穷,还常带些布头给娘缝补衣服。
正不知咋办的时候,那天我去纺织厂,看见巧慧在角落里抹眼泪。原来厂里要派她去市里进修两年,可家里有个瘫痪的婆婆要照顾。
"婆婆的事,包在我身上。"我鼓起勇气说,"你放心去进修,我一定会照顾好婆婆。"
巧慧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你真愿意?可是..."
"咱们结婚吧。"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可话说出口,心里反而踏实了。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摆了几桌。我把攒了半年的工资买了个收音机,那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件像样的礼物。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心里暖烘烘的。
五姑娘端着喜糖,笑着说:"你们的缘分,是老李托我照看了这么多年的。其实当初收到信的时候,我就知道非你莫属。"
日子过得清贫但踏实。巧慧去市里进修,我每天下班就去照顾婆婆,喂饭擦身子,陪她说话。婆婆虽然说不了话,但眼神里总是充满慈爱。
现在,每到夜深人静,收音机里放着戏曲,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媳妇,心里头就像灌了蜜似的。有时候想啊,这大概就是老李希望看到的景象吧。
命运就是这样,它会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把对的人带到你身边。只是需要点时间,需要一些人的用心守候。就像那天五姑娘说的:"军人讲义气重情义,这样的品格,值得托付终身。"说着说着,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风雪夜里,和老李一起值哨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