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也想当兵?你这身打扮,站我旁边都嫌丢人!"87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征兵站门口的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口上。
三伏天的太阳烤得柏油马路直冒泡,空气里飘着一股焦糊味。我擦了把额头的汗,低头看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都磨出了毛边。
妈妈昨晚熬到半夜,给袖口的破洞又缝了一道。她戴着老花镜,对着昏暗的灯泡,一针一线地缝,针尖划破手指也不吭声。
"志强啊,咱家是穷,可不能让人看出咱邋遢。"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那是对儿子的期望。
那会儿我刚满十八,个子倒是不矮,就是瘦,跟根豆芽似的。妈妈在纺织厂上夜班养活我们娘俩,每月工资四十多块钱,买点油盐酱醋就所剩无几。
白天,我就到街边帮人补鞋,一天能赚个一块八毛的。妈妈知道后,眼圈都红了:"你安心念书就好,钱的事有妈呢。"
日子虽然紧巴,可妈妈总说:"只要你有出息,再苦也值得。"她把每个月省下的两块钱,偷偷塞进我枕头底下,说是让我买本参考书。
征兵站门口站着不少人,有城里的,也有乡下的。城里人穿得体体面面,乡下人大多光着膀子,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
我排在队伍中间,前面那个穿着笔挺白衬衫的人,转过身来就是一通嘲讽。他那双锃亮的皮鞋晃得我眼睛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个阔少爷。
"你瞅啥?"他眉毛一挑,脸上带着不屑,"认识字不?我叫李建国,我爸是省军区的处长!说出来怕吓死你。"
这话把我心里的火一下子点着了。我这些年看够了人情冷暖,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人,凭啥让你这么看不起?
我梗着脖子顶了回去:"处长了不起啊?我妈是纺织女工,我一样能当兵!你有啥好神气的?"
话音刚落,他就冲我扑过来。我在乡下经常跟小伙伴摔跤,身子骨灵活,一个侧身就躲开了。谁知道他重心不稳,一头栽在地上,那身漂亮衣服沾满了土。
周围的人笑作一团,有人还吹起了口哨。他爬起来,脸涨得通红,二话不说就要再干。
正在这时,一声暴喝传来:"都给我住手!"声音像打雷似的,把看热闹的人都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是个膀大腰圆的军人,肩上扛着两杠三星。他虎着脸,目光在我俩之间扫来扫去,跟刀子似的。我心想这下完了,还没入伍就要完蛋。
谁知道他指着我说了句:"这个兵,我要了!"说完还瞪了李建国一眼,"你也一块儿来!"
这就是赵德明连长,他的话改变了我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农村一步步爬上来的,最懂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
新兵连的日子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跑操。我和李建国分在一个宿舍,他上铺我下铺,连说话都懒得搭理对方。
他还是改不了臭显摆的毛病,嘴上总不饶人:"韩志强,你那被子叠得跟馒头似的,丢人!"说完还要踢一脚我的床板。
我懒得理他,专心训练。白天站军姿,他在我身后小声损我:"乡巴佬,你这样子跟稻草人似的,也不知道连长咋看上你的。"
可等到夜里,我总能听见他在上铺翻来覆去,有时候还偷偷抹眼泪。我知道他是想家了,但又死要面子,硬撑着不说。
有天夜里下着雨,他突然问我:"韩志强,你说咱当兵图啥?"我躺在下铺琢磨了半天:"可能就图口热乎饭吃。"他突然笑出声来:"你小子,够实在。"
转机是在一个月后。那天训练刚结束,我收到妈妈的信,说她病了,在医院躺着。值班员递信时,我的手都在抖。
拆开一看,妈妈的字歪歪扭扭的:"志强,别担心,就是有点累,休息几天就好。你要好好训练,别惦记家里。"可我知道,妈妈从不轻易说累。
我心急如焚,可又走不开。李建国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事,突然跑过来说:"我爸认识市医院的专家,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平时爱显摆的人,会主动来帮我。那天晚上,他真找他爸打了电话,还让人给妈妈换了个好点的病房。
慢慢地,我发现这个李建国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讨厌。他家境是好,可也有自己的苦恼。
训练场上,他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有次查铺,我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儿子,你可是处长的儿子,可别给我丢脸。"
原来,他爸给他的压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每次打电话回家,他爸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成绩怎么样?"
有次五公里武装越野,他摔伤了脚踝还硬撑。我想起他帮过我妈,二话不说背着他跑完了最后一公里。
路上他问我:"你小子力气挺大啊?"我说:"放牛的时候没少背草,这算啥。"他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不像以前那样假模假式。
连长总在我们耳边念叨:"当兵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战友之间要能把后背交给对方。"起初我还不明白这话啥意思,直到88年那场洪水,我才真正懂了。
那年南方暴雨连下了一个月,山洪爆发。我们连队负责解救被困群众,天天在泥水里摸爬滚打。
有天深夜,警报突然响起。大水冲垮了一段堤坝,眼看一个拄拐的老大爷就要被卷走,李建国抢先跳了下去。
等我反应过来时,他俩都被急流冲出去老远。雨下得很大,我只能看见两个黑点在水里浮浮沉沉。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妈妈生病时他帮忙的事,训练场上的斗嘴,夜里的翻身声,还有他枕头底下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我跳下水,拼了命地朝他们游过去。水很冷,冰得人直打哆嗦,可我就是不愿松手。好不容易把人救上来,李建国浑身发抖,紧紧抓着我的手说:"韩志强,你小子够义气。"
从那以后,我俩就真成了兄弟。他结婚,我当伴郎;我当爸爸,他是第一个来医院的。就连我妈生日,他也记得比我清楚,每年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看。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我们都老了。前些日子,他特意从省城跑来看我,还带了两瓶好酒。
坐在院子里,他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我们并肩站岗的样子。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站得笔直,眼神里透着倔强。
我打趣道:"李处长,现在可比当年体面多了。"他放下茶杯,正色道:"要不是当年你这个臭小子,我到现在还不懂啥叫真兄弟。"
说着,他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我:"这是给你闺女的压岁钱。"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等他走后,我打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老韩,谢谢你当年背我跑完那一公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通了赵连长当年为啥要选我。原来,他不是在选兵,是在选一颗真心。
这些年,我送走了很多老战友,也迎来了不少新面孔。可那年征兵站门口的那场架,那句"这个兵我要了",却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人生就像站岗,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到谁,但只要心怀真诚,终会遇到生命中的贵人。
当年那个看不起人的李建国,现在是我最好的兄弟。那个穿补丁衣服的韩志强,也早已不再自卑。我们都在岁月里成长,都在生活中学会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