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复县当兵，那是1975年炎热的夏天，一纸探亲假让我回到阔别三年的老家。
刚进村口，就听见大喇叭喊：＂苏庆华同志请到公社大院开会。＂
知青下乡都走光了，村里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只老母鸡在土路上懒洋洋地觅食。
老家在龙王庙公社桃园大队，家里就我跟爹娘两个老人，这回回来本想着多陪陪他俩。
一进公社大院就看见原来高中同班的杨丽秋正低着头在那儿写着啥，她抬头看见我，手里的钢笔差点掉地上。
＂你...你啥时候回来的？＂她脸微微泛红。
这丫头还是跟以前一样，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鼻子上还有几颗小雀斑，穿着件褪了色的蓝布衫，倒显得更清秀了。
＂刚到村口就被喊来开会了，你还在这当会计呢？＂我挠挠头。
＂嗯，去年刚转的正式工。＂她低头整理桌上的账本。
没想到公社书记李德明把我叫来是为了劝我留在农村。
＂小苏啊，你也知道咱们公社正缺会算账的。你高中毕业又在部队当过文书，正合适。再说，丽秋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心里咯噔一下，丽秋可是当年全校的班花。
＂李叔，我还想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
＂你爹身体不好，你娘天天念叨你，你就不想想他们？＂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里，院子里的老枣树还在，就是枝叶稀疏了不少。
娘早就做好了我爱吃的酱肘子，还热着一壶老白干。
＂儿啊，你李叔跟我提过这事。丽秋那闺女多好，人勤快，模样俊，还是个会计...＂
＂娘，我还想在部队干下去。＂
＂你爹这两年咳嗽越来越厉害，地里的活越来越干不动了。你要是能回来，还能照顾我们。＂娘叹了口气。
屋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那几天，我成天在村里转悠，看看小时候玩耍的地方。
丽秋好像总能掐准时间碰见我，帮大队修水渠、扎稻草人，干啥活她都主动来帮忙。
那双大眼睛总是偷偷看我，被我发现了就赶紧低下头，弄得我心里直打鼓。
记得有天傍晚，我去河边散步，碰见丽秋在那洗衣服。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格外好看。
＂你...真的要走啊？＂她轻声问，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嗯，我答应过班长，这次回去就参加提干考试。＂
她不说话了，只是使劲搓着手里的衣服，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丽秋，你知道吗，我刚去部队那会特别想家，每次站岗都数星星。＂
＂班长说我，当兵的人要有志气，守好阵地比啥都重要。＂
＂我懂。＂她停下手里的活，＂我爹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三等功。他常说，男子汉要有志向。＂
夕阳渐渐沉下去，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
＂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说。
＂嗯。＂她站起身，提着衣服篮子往村里走。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她的肩膀单薄得让人心疼。
回到家，娘正在院子里喂鸡。
＂刚才碰见丽秋了？那闺女可真好，整个公社都夸她。＂
＂娘，您就别说了。＂
＂你看看隔壁王家老二，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会跑了。＂
我转身就往屋里走，娘在后面喊：＂你倒是给娘句准话啊！＂
晚上躺在炕上，听着院子里的蛐蛐叫，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起在部队的日子，想起班长教我打枪时说的话：＂庆华啊，当兵不是图个安稳，是为了成才。＂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李书记。
＂李叔，我还是想回部队。＂
＂唉，你这娃娃，真是死心眼。＂李书记叹了口气。
＂不是死心眼，是我觉得，人活着得有点追求。＂
＂你以为在家当个农民就没出息？＂
＂不是，我就是想...＂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从公社出来，碰见丽秋正往这边走。
＂开完会了？＂她问。
＂嗯。＂
＂那...你决定好了？＂
我点点头。
她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丽秋，对不起。＂
＂有啥好对不起的，我爹说得对，男子汉要有志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假期最后一天。
公社专门开了个欢送会，李书记又苦口婆心劝了一回。
临走那天一大早，我背着行李往村口走。
没想到丽秋在那等着，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
＂这是我给你绣的手帕，上面有＇前程似锦＇四个字。＂
我接过来，摸着上面的针脚，一时说不出话。
＂等你提干回来探亲，我还在这儿。＂她说。
＂那你可得等着啊。＂我笑着说。
背着行李往前走，听见身后隐约传来抽泣声。
我没回头，使劲眨了眨有点发酸的眼睛。
回到部队，我把自己埋进训练和学习中。
三个月后，我真的考上了提干考试。
写信告诉丽秋这个好消息，她回信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听说村里好些人给丽秋说亲，她都没同意。
再后来，她考上了县财政局的公务员，成了全公社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姑娘。
1978年，我又回村探亲，去公社办事，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喜报：热烈祝贺杨丽秋同志被评为县先进会计。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注定是要飞得更高的。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退休，成了一个爱喝茶、爱钓鱼的老头子。
偶尔翻出那条绣着＂前程似锦＂的手帕，布料都泛黄了，但那针脚还是那么整齐。
有时候想想，人生就像那条从村口到公社的土路，看似笔直，走着走着就拐了弯。
每个转弯处都藏着故事，有遗憾，有欢喜，都是青春留下的印记。
前些日子，我在县城超市碰见丽秋，她已经是县财政局的副局长了。
她还是那么爱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皱纹，鬓角添了几丝白发。
我们聊起当年的事，都笑得前俯后仰。
＂要不是你走了，我可能一辈子就在公社当个会计。＂她说。
＂要不是你支持我，我可能就没勇气继续在部队待下去。＂我说。
临别时，她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谢谢你当年的决定，让我们都有机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最近听说县里准备修建一座新图书馆，我主动请缨当了义工。
也许是年轻时的习惯，现在干啥都想着要做出个样子来。
站在图书馆工地上，看着一砖一瓦垒起来，就像看着自己的青春。
那年盛夏的风，那晚月光下的河边，那句＂等你提干回来探亲＂，都已经成了一个温暖的故事。
但每当我看见哪个年轻人为了理想奋斗，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
青春就是这样，当时以为是遗憾，后来才发现，那些放手的选择，让我们都有机会活成了更好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