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飞来的乒乓球
"李指导员,政审调查报告我写好了。"我站在连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材料。
外面秋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1976年的这个秋天格外漫长。
我才当上干事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独立完成的政审调查报告,心里说不出的忐忑。
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烟味,李指导员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我的声音才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那会儿我刚满21岁,从部队文书提干做了干事,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
说来也巧,这第一份政审调查报告就碰上了两个特殊的战士:张明辉和王建国。
他俩都是75年入伍的,是一个班的兄弟,关系处得特别好,在连队里是出了名的。
张明辉是班长,长得精精瘦瘦的,是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打篮球、踢足球样样在行,最爱玩乒乓球。
王建国比张明辉沉稳,高中毕业,为人老实本分,平时爱看书写字,当过学校的文艺委员。
记得调查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骑上了自行车。
去王建国家那条山路实在难走,土路高低不平,骑了大半天才到。
他家在山沟里的一个小村子,土坯房的墙上爬满了青藤,院子里晒着几串红辣椒,屋檐下挂着几个玉米。
进了屋,他爸正在灶台前烧火,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脸。
"来了啊,快坐。"他爸抹了把额头的汗,搬来一个小板凳。
屋子里除了一张旧方桌,就是几个简陋的木凳子,墙角摆着几本破旧的课本。
"小王这娃娃从小就爱学习,成绩一直特别好。"他爸点燃旱烟说,"就是家里穷,供不起他上大学。"
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爸眼里闪着泪光,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他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就指望我这个民办教师的工资。"他爸叹了口气。
我往窗外看去,远处的山头笼罩在薄雾中,几只老鸹在天空盘旋。
第二天我去了张明辉家,他家在县城,住在供销社的家属院里。
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树下晒着几件衣服,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他妈正在阳台上择菜,看见我连忙招呼:"快进来坐,明辉的爸刚去单位。"
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里的张明辉笑得灿烂。
"明辉这孩子,从小就机灵,就是调皮了点。"他妈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慈爱。
张明辉的妹妹正在写作业,听见说她哥,抬起头笑了笑:"我哥最喜欢打乒乓球了。"
调查完回来,我认真写了报告。两个人都表现优秀,家庭成分都清白。
这事本该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一场意外改变了一切。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蝉鸣声此起彼伏,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跑出去一看,张明辉和王建国在乒乓球台前争执起来。
原来是一个球的判定问题,张明辉说球擦边有效,王建国说球出界了。
"你这人太死板了,当兵就得讲点人情世故。"张明辉急得脸都红了。
"规矩就是规矩,哪有那么多人情世故。"王建国也不让步。
我赶紧上前劝架:"别为了这点小事争吵。"
这事过去没几天,我发现张明辉开始躲着王建国,两人见面也不打招呼了。
我找张明辉谈心,他支支吾吾说没事,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找王建国,他也只是摇头,但眼里藏着说不出的失落。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原来张明辉的档案里有一份材料做了手脚,他高中的学历是伪造的,实际上初中都没毕业。
这个发现让我坐立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按规定必须如实上报。
我把情况向李指导员汇报了,他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经过研究,组织决定对张明辉作出处分,取消他的提干资格。
那天,我把张明辉叫到办公室,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
张明辉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我...我就是想提干。看到王建国成绩那么好,我怕自己落后。"
"可你知道诚信有多重要吗?"
"我知道错了。"张明辉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对不起大家的信任。"
处分下来那天,张明辉主动申请退伍。
临走前的那个傍晚,他找到王建国:"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
王建国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以后有机会再见。"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们拥抱,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个月后,王建国如愿以偿提了干。
临走前,他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感谢您教会我做人要正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也习惯了新的工作。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张明辉写来的,字迹工整,纸上还有些许油渍的痕迹。
原来他回到家乡后,先是在街边摆摊卖体育用品,后来慢慢攒了些钱,开了一家小店。
"那次处分对我来说是个转折点,"他在信中写道,"让我明白了做人要诚实。"
"现在我教小孩子打乒乓球,第一课就是讲规则和诚信。我要让他们知道,输赢不是最重要的。"
。
当兵不只是穿上军装,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正直的心。
又过了两年,我去张明辉的店里看他。
店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满了乒乓球拍。
"生意怎么样?"我问。
"还行,能养活自己。"他笑着说,"最近又添了几个学生。"
正说着,一个小男孩跑进来:"张教练,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训练啊?"
"马上就来。"张明辉摸摸小男孩的头,"记住啊,打球要讲规矩。"
我在店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他教孩子们打球,心里暖暖的。
临走时,他送我到门口:"要不是当年那次处分,我可能现在还在混日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拍拍他的肩膀。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王建国。
听说他在部队干得不错,已经当上了指导员。
人这一生,有时候看似是失去,实际上是另一种获得。
张明辉失去了军装,却得到了重新做人的机会;王建国放弃了友情,却坚守住了原则。
而我,从第一份政审调查报告开始,就明白了责任的分量。
日记本里那句话,我一直记得:"感谢您教会我做人要正直。"
这大概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军人本色吧。
昨天下班路过体育馆,听见里面传来乒乓球的声音。
那清脆的响声,让我又想起了那个改变命运的乒乓球。
它像一个符号,记录着我们年轻时的选择,也印证着我们后来的人生。
窗外的梧桐树又黄了,秋风卷着落叶,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