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1月6日的夜里,志愿军42军124师激战了13个昼夜的黄草岭,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雪。
随之,五十年一遇的寒流,将盖马高原的长津湖地区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疙瘩。
当天夜里的中国的沈阳,尽管没有暴风雪,但因比黄草岭地区高出了将近六个纬度,也是出奇地寒冷。
戒备森严的沈阳火车站里,志愿军9兵团司令员兼政委宋时轮,与兵团副司令员陶勇话别后,匆匆登上了一列北去的军列。
坐在一路不停的军列上,宋时轮这才对出国作战有了一个清晰的头绪:9兵团赴朝鲜东线长津湖地区作战,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还在10月12日,毛泽东以中央军委的名义致电陈毅,要求9兵团提前开赴东北边境,随时准备入朝作战。
接到命令的宋时轮,急得跺着脚说:“这哪里来得及嘛!”
宋时轮赶紧去找陈毅,要求将部队开拔的日期改为11月15日。
考虑到兵员补充和武器装备以及训练,中央军委同意了9兵团的要求,这让宋时轮大松了一口气。
但宋时轮不敢稍有懈怠,又紧接着落实30军88师、89师和32军 94师,编入20军、26军、27军的工作。同时,也加紧各部队武器装备和冬装补充发放。
可仅仅四天后的10月16日,42军率先出国。到了10月19日,38军、39军、40军也相继出国。此时朝鲜战场的形势,因为平壤失陷已经急剧恶化。
10月23日,毛泽东又以中央军委的名义致电陈毅,要求“宋兵团须从速进行政治动员和军事训练,并准备先开一个军去东北”。同时,也命令宋时轮马上进京,当面领受任务。
10月25日,宋时轮还在返回山东曲阜驻地途中火车上时,抗美援朝的第一次战役,东线42军124师的黄草岭阻击战已经正式打响了。

朱德(中)、宋时轮(左二)、陶勇(右二)、覃健(右一)、谢有法(左一)
两天之后的10月28日,9兵团的最后一批部队进入山东的当天,朱德总司令来到了山东曲阜,先是找兵团部和各军主要领导谈话,又于10月29日,给团以上干部作朝鲜战场的形势报告:
“毛主席提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这个口号提得好!它让全国人民知道,不仅是抗美援朝,还有保家卫国的问题,这就把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统一起来了。”
身经百战的朱德,也提醒眼前的指挥员,说打装备世界一流的美军,不能像打国民党部队那样,一打二或者二打四,要用九个去打它一个。万一在朝鲜不能将美军打回去,9兵团就要留在敌后打游击,所以各项准备工作,必须扎实再扎实。
10月31 日,根据东线美陆战1师即将加入攻击黄草岭的情报,毛泽东立即朝聂荣臻书面明确了“将9兵团用于东线”的想法。
当天,中央军委致电彭德怀、高岗和宋时轮:“9兵团自11月1日起,车运吉林梅河口、通化一线整训,前线如有战略上的急需可以调用,如无此种急需,则不轻易调用。”
随后,毛泽东又以中央军委的名义致电宋时轮:
第9兵团全部于11月1日开动,先开一个军,其余两个军接着开动,不要间断。
9兵团到后受志司指挥,以寻机各个歼灭南朝鲜首都师、第3 师、美军第7师及陆战第1师等四个师为目标。
毛泽东的这封急电,也明确了9兵团出国的具体地点——中朝边界的吉林辑安。
军令如山倒。宋时伦迅速做出了9兵团北上的部署:前卫27军于11月1日出发去通化;第二梯队20军于11月3日出发至梅河口,后卫26军于11月6日出发。
这时,9兵团的前卫27军还在火车上,27军的前卫79师已经靠近了辑安。
见一时无法联系急行军中的部队,宋时伦急电东北军区直接到车站拦截,终于在沈阳至吉林梅河口一线,截住了27军的二梯队80师。

高圣轩
见自己带领的编号3013的军列突然停车,80师239团参谋长高圣轩还没等反应过来,梅河口车站站长已经跳上了车厢: “谁是最高指挥员,马上下车去接电话!”
高圣轩到了站长室刚拿起电话,自称是东北军区的人说:“3013车原地调头,赶快去安东听候命令。”
高圣轩心想,部队奉命到辑安入朝,现在已经到了梅河口,离辑安不远了,再绕回沈阳南下安东出国,不是走冤枉路嘛。再者,对方还是东北军区的人。
高圣轩于是随口说道:“我执行的是二十七军的命令,由辑安出国。”
对方立即严肃地说,自己是东北军区作战处处长,姓王,只管调头去安东,一切由他负责任。
高圣轩又问:“3013号车上是两个部队,还有七十九师后卫236团的一个营,怎么办? ”
王处长回答说:“都去,二十七军都去安东!”
此时,八十师238团团长阎川野,也在四平被叫下了火车,去接东北局打来的紧急电话。
对方自称是东北局秘书长刘英,说奉东北局书记高岗的指令,要求238团改变原定的行军方向,不去通化、辑安一线,立即转道安东出国作战。
阎川野问:“到了安东找谁?”
刘英说:“去找五十军政委徐文烈,一切听他的命令!”

长津湖战役时的阎川野
而团长于春圃带领的八十师240团,在抚顺章当车站被拦下之前,干部战士们还在议论说,部队不是要打台湾嘛,怎么去了山东,又来东北了,这不是越走离台湾越远嘛。
因为离开山东时,军师严令除了团职指挥员,入朝作战暂不向营以下的干部战士传达,何时传达要等候命令。
接到了东北军区政治部首长的电话后,于春圃意识到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传达出国作战的命令。
可仓促中于春圃和高圣轩一样,也忘了问对方到了安东后,部队听谁的具体命令。
于春圃只知道部队由师后卫变前卫,至于出国后去哪里,敌人又是谁,一时还不清楚。
一切都是这么仓促,只能先到了安东再说了。
可80师和81师出国后的11月5日,由西海岸顺着铁路北上的英军27军,刚与240团一接触便南撤,原来以遭遇战形式打响的第一次战役已经结束。
11月5日晚,毛泽东致电志司并转9兵团:“如果东线打得不好,或打得不及时,江界可能失守,美将从东面威胁志愿军的西线部队, 西线志愿军完全可能处于敌东西两线的合围中。”
毛泽东明确指示,“江界、长津方向,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一个军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
可前卫27军还在朝鲜的新义州一线,原来的二梯队20军随即成了9兵团的前卫。
这时的宋时轮和陶勇已经离开了山东曲阜。因火车上无法接手无线电,所以命令只好由总参谋部、9兵团设在铁路沿线的人员传达。
11月5日深夜,59师176团刚进入沈阳皇姑屯车站山,车站站长就跑步跳上了火车,对59师警卫班长说:“我找车厢里的最高军事首长。”
等火车完全停下来,站长已经站在了师长戴克林的面前:“铁道电报转发中央军委紧急电令,限每一列车的最高军事指挥员,到车站通信工区机要室阅看电报。”
讲话结巴的戴克林问:“什么……铁道电报?”

长津湖战役时的戴克林
站长说:“是的,在车站通信工区的机要室。”。
戴克林指着身边的176团团长朱全林说:“你是176团的……主官,你去。”
朱全林推辞说:“我哪敢啊,还有你和政委呢。”
戴克林又说:“我和政委都是搭你176团的军列……你不去……谁去?”
想到戴克林口吃,何振声吩咐朱全林:“还是你去,看完再向师长报告也不迟。”
朱全林下了火车,等走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车站通信机要室,不禁顿时紧张起来。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迎上前来,问:“你是哪支部队的?”
朱全林回答说:“20军59师176团。”
“我是9兵团部作战处的副处长,奉令在这里设立临时指挥部,指挥车运部队。”
军官说完,交给朱全林一封中央军委转发的志司急电。
朱全林接过电报,看到了几行由彭德怀签发的文字:“根据中央军委和毛主席的指示,命令9兵团火速由辑安、临江等地入朝。”
朱全林看完了电报,问:“兵团有什么具体指示吗?”
副处长说:“由于前卫27军大部已经由安东入朝,一时来不及调转,兵团决定20军由后卫改为前卫,立即由辑安出国。”
眼见朱全林小跑回了火车上,何振声急忙问:“什么要紧的电报?”
朱全林紧张地说:“命令我们59师立即入朝!”
戴克林不急不结巴,越急越结巴:“什么……立即入朝?开、开……什么玩笑?部队不是到通化一线……整训吗?”
朱全林将电报和兵团部的口头命令复述了一遍后,戴克林听后也不结巴了,连声说: “坚决执行!坚决执行!”

拉运志愿军的火车
59师176团刚刚离开,175团2营的军列也开进了皇姑屯车站。
9兵团的一名参谋上车亮明身份,然后找到带队的175团政委沈云章,直接口头命令说:“列车立即从辑安过江出国。”
沈云章问:“这是哪一级的命令?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去梅河口换装。”
兵团参谋说,这是兵团作战处长的命令, 20军原计划有变,不在梅河口整训补充,直接去辑安入朝。
沈云章略一思考,沉着地提了几个问题。
“有没有朝鲜地图呢?”
兵团参谋说有, 当场给了沈云章一大捆地图。
“有没有朝鲜语翻译呢?”
兵团参谋说,这个一时无法解决。
“那后勤保障怎么办?钞票,粮食,冬装,过了鸭绿江是不是要花朝鲜币?”
兵团参谋说,粮食到通化补给,其他一时都没办法。至于朝鲜币,说自己也没见到过。
“我们59师的任务是什么?”
兵团参谋说,确保朝鲜江界的安全。
沈云章又问:“那么,敌人离江界还有多远呢?”
兵团参谋说,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江界再听命令。
沈云章送别兵团参谋,带领军列很快离开了皇姑屯车站,朝中朝边界的辑安奔去。
59师的后面紧张跟着58师。而还在天津站时,58师已经感觉到战争的气氛了。
11月5日黎明,58师前卫172团的军列进站加水,同行的师指干部下车散步时,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车站的建筑物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上面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类的口号。
入朝作战不是高度军事机密嘛,怎么这就公开了呢?几个干部,慌忙上车报告了副政委朱启祥。
正在打瞌睡的朱启祥,猛地睁开了眼睛:“什么口号?”
看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朱启祥心想,朱总司令到曲阜做报告时,还讲暂不公开宣布志愿军入朝,现在看来党中央是提前宣布了。
朱启祥赶紧派人去车站去买来《天津日报》,然后发到了每一节车厢,组织部队一边行军一边阅读讨论。
看了当天《天津日报》刊登的中宣部宣传处长廖盖隆的署名文章《仇视美帝、蔑视美帝、鄙视美帝》,朱启祥高兴地说:“有这个材料就行了,就搞这个三视教育讨论。”

长津湖战役时的黄朝天(右)
58师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但11月6日凌晨到达沈阳皇姑屯车站时,师长黄朝天还是有些意外。因为以去车站通信工区机要室阅读中央军委电报的方式接受命令,他这还是第一次。
离开山东出发之际,黄朝天同样接到了9兵团作字第六号的命令,58师开抵吉林梅河口地区集结,进行短期整补后待命入朝。但眼前的兵团作战处副处长一等他看完电报,就要求58 师立即从辑安入朝,这令他感到分外的突然。
要知道,58师的山地战训练才刚刚开了个头,师炮团只有个筹备小组,还是原来师炮营的老式装备。
尤其是,补入的五千多名解放战士还没有整训。再者,即便身为师长的黄朝天,身上也仅有一件日式的薄呢子大衣。可58师,这就要入朝作战了。
黄朝天从下火车受命到回来,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此时的警卫员孙堂,猛然发现,自己的师长好像突然间老了许多,走在月台上的步履有点蹒跚不稳了。
因为黄朝天问了与沈云章同样的问题,兵团作战处副处长的答复,也与先前的参谋相差无几。
黄朝天在沈阳皇姑屯车站受命时,60师师长彭飞和参谋长蔡群帆带领的军列,也在锦州被紧急拦住。9兵团作战处的一名参谋,送上了中央军委的电报。
因为紧急出发和火车皮十分紧张,彭飞和蔡群帆也只能坐在一节闷罐车厢里。里面除了一些麦秸稻草和两个便桶,连一盏照明的马灯也没有,师作战参谋刘决只好打开了手电筒照明。
看完了电报,彭飞问:“给养在哪里补充?”
兵团参谋说,他只知道火车一路不能停,具体在哪里不清楚,可能是在半路上吧。
军列继续出发后,彭飞说自己刚来60师不久,蔡群帆是60师的老资格了,要多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可蔡群帆却一时无话可说,因为只知道部队由辑安出国,至于补给和作战方案,也只能到辑安再说了。

长津湖战役时的蔡群帆(右一)
宋时轮离开沈阳前得知,东线42军两个师已从黄草岭撤到了柳潭里,只等9兵团先头部队接防后转入西线作战。可42军撤离黄草岭后,美第10军尤其是陆战1师正继续北 进。
而陆战1师一旦占领了长津湖边的柳潭里,即将攻击一百二十公里外的江界。
江界是什么地方?它是朝鲜政府的临时首都。
一旦陆战1师拿下江界,西线的志愿军将不战而退,朝鲜政府也只有跨过鸭绿江进入中国境内。而这个责任,就是割了宋时轮和陶勇的脑袋,他们也担不起!
十万火急!部队必须迅速出国,然后直奔长津湖地区。
11月7日这一天,超过一百三十列拉运9兵团的火车,行驶在华东——华北——东北吉林的铁路线上,所有的客运列车,只能见缝插针或就地停靠。
这其中,山东——山海关——沈阳方向,有26军76师、77师、78师、88师和军直,以及27军94师和9兵团直属机关。
沈阳——辑安方向,有20军59师、58师、60师、军直和89师。
安东——沈阳方向,有27军79师、80师、81师、军直和炮兵16团。
这个时候的20军和27军都在一边行军,一边一车厢为单位做出国前的又一次动员。
“一条干粮袋,打过三八线!”
“一双鞋和袜,走遍南朝鲜!”
“东线的美国佬撑破天不就十万人嘛,国民党美式装备的部队又怎么样?还不照样被我们打到台湾去了嘛!”
“那个刮胡子刀也不用带,今个儿打败了美国佬,明个儿回来刮胡子也不迟。”
这豪气万丈又十分轻敌的话语,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对美军极少了解的部队中。

闷罐车厢里的动员
11月7日下午,宋时轮带领的军列一路超过了20军,停在了通化的鸭园火车站,并紧急设立了9兵团过江指挥部。
民国时期的鸭园,叫鸭子圈。因放木排的把头发现穿越铁路的桥洞下有一处水湾,吸引了成群的野鸭而得名。东北解放后,这才改名叫鸭园。
可此时的鸭园,已经没有了野鸭朝起暮归的景象,却是一片冰封的世界了。
宋时轮下车伊始,接连朝20军下了两道命令。
一是当天的夜里,59师、58师、60师、89师连夜乘火车过江,直接去江界。
二是所有的部队,从通化开始,一律轻装。
下完命令后,已经饿了一路的宋时轮,这才和秘书、参谋们吃起饭来。
而周茂峰所在的9兵团电区队,从队长张树先到班长战士,却都没有吃饭的心思。因为昨天夜里,电区队在车厢里丢了一名摇机员,周茂峰就是亲眼目睹者。
18岁的周茂峰,15岁参加华东野战军,16岁华东通信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9兵团司令部,又随部队参加了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这在电区队,也颇有些资历了。
11月4日离开山东时,周茂峰和兵团部所有的人一样,连江南的薄棉装也没有换上。
当时,兵团机关只传达了两点,上级指示去中朝边界保卫祖国北大门,棉装暂时不发。因为南方的薄棉衣在东北不顶用,需要的东西到了东北再发。所以,包括宋时轮和陶勇在内,身上除了衬衣衬裤,就是春秋季节的单装。
可到了沈阳,除了宋时轮和陶勇,每人只换上了半套棉装,周茂峰也只领到了一条马裤式样的棉裤。
由于沈阳的天气已经结冰了,于是大家有了一些怨言,兵团前指赶紧传达指示说,出国之前一律补齐冬季装备。
离开沈阳的11月6日夜里,闷罐车厢里更冷了。周茂峰用被子裹着肩膀,瑟缩在车板上的麦秸草上,想让自己快点睡着,好一时忘了寒冷。
这时候,有人到车门边的尿桶小便。哗哗的声音,引来了旁边人反感:“开开车门尿外边,哗哗的烦死人了!”
后来,一个人拉开车门小便,而猛然卷进来的寒风,立马驱散了周茂峰的睡意。
半个多小时后,一名比周茂峰还年轻的摇机员起来小便。可因为用力过猛车门大开,加上门边地板上已有尿液结了冰,于是一声惊叫,滑出了车厢。
周茂峰和摇机班长几乎同时起身,但为时已晚,只能大呼小叫了一阵子作罢。
可没想到吃饭的时候,披着两条麻袋的摇机员却回来了。
原来,摇机员掉出车厢后后,由于积雪较厚身体没有大碍,起身追赶不一会儿,就遇见了警卫铁路的岗哨。
附近小站的军代表问明情况后,见摇机员冻得直哆嗦,于是找来两条麻袋,上身披一条下身围一条,又搭火车将他送了上来。
长张树先问摇机员:“你是怎么追上部队的啊?”
冻得已经流泪的摇机员说:“队长,我说什么也不能掉队哪!”
摇机员的归队,让电区队队长和摇机班长一颗石头落地。许多人也把这当做了笑谈,但周茂峰的心里却有了一个不好的预兆。
部队何尝不像摇机员一样,从还不算冷的山东,一头跌进了冰雪里。
眼看就要出国了,兵团前指的冬装每人都只有半身,那么基层部队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11月7日当天的下午,还位于通化至梅河口250多公里铁路线上的20军,已经全部得到了轻装的命令。
尽管上面的命令一变再变,令9兵团尤其是20军的后勤补给,几乎随意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但入朝作战前的轻装,却是必不可少的。
轻装的命令包含了两个要求。首先,丢掉那些打仗用不着的多余的东西,谓之轻装。再者,部队以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名义赴朝,那就应将带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标记的任何东西清除掉,此谓清装。
接到命令的20军,于是纷纷打开背包,把多余的日用品和纪念品用包袱皮打成包裹,统一上交部队保管。然后,摘帽徽、撕胸章,又剪掉被子上、床单上和毛巾上的记号与汉字,不许留下任何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痕迹。
原本的每人一条米袋一条干粮袋,由于片面执行轻装命令,有的战士扔掉了米袋只带了干粮袋。一条干粮袋打到南朝鲜,大米再好吃也不用带,等打败了美国鬼子回来吃个够。
因为前卫59师将乘火车直接去朝鲜的江界,所以第一个开始了轻装。
这时,跟随师指行动的59师176团,已经抵达了通化以北的大安火车站。
1营紧急召开党委会传达轻装的命令,但却发现全营竟没有一个急救包。
营长急了,说:“马上要入朝打仗了,没急救包怎么行?”
被吸收参加会议的军医孙盛渭出主意说,全营两个人盖一条被子,抽出一条被子撕开做绑扎带。同时,用干部的蚊帐做纱布,利用停车吃饭时间,抓紧找开水消毒。
于是,1营所有的干部纷纷拿出行李中的蚊帐,和卫生所的人一起消毒杀菌,直到出发的哨声响起来。
可这时的1营,还有许多战士光着头。因为带着五角星的大盖帽全部集中上缴了,可扔上来的棉帽却不够,许多战士只好光着脑袋出国。
1营长又找到点子多的孙盛渭,问:“怎么办?”
孙盛渭出主意说,到了辑安看看有没有帽子,实在不行的话,用毛巾包住耳朵防冻。
与1营同车的59师保卫科副科长龚育民,倒是领到了棉帽子,但却把自己上海买的刮胡刀扔了。
其实,刮胡刀上并没有汉字,龚育民这是轻敌,说:“打跑了美国鬼子,再回国刮胡子也不迟。”
后续的176团卫生队炊事班一听说轻装,扔了锅,扔油桶,扔了面粉和面板,除了大米,只留了一根擀面杖。
而留下大米也是因为卫生队管理排长曲肇录的一句话:“啥东西都可以轻装,但大米不能扔。”
卫生队的担架队队长也同意,说:“部队都是南方战士,扔了大米到朝鲜吃什么?啊!”于是下令,四个人一副担架抬大米。
因为这个决定,176团卫生队成了59师出国后,唯一没有挨饿的部队。
176团政治处干事缪俊清,本该带头执行清装的命令,但却违反规定带上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缪俊清说,书虽然是自己花钱买的,但它是精神子弹,不能丢。于是将厚厚的书拆成了三份,偷偷带到了朝鲜战场。
后来,缪俊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批评,因为政治处的人都轮着看了一个遍。
而团政委沈云章带领59师175团2营,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粮食补充,除了轻装私人用品,不得不命令部队去多拿粮食。
一听说站台上有好吃的东北大米,而且能拿多少就拿多少,2营副教导员方策命令,以车厢为单位去拿大米。可部队连个布袋子也没有,方策赶紧将备用的裤角扎起来,战士们一一效仿,直至将大米装到了裤腰处。
沈云章虽然没有用裤腿管去装大米,但上车时所有的衣兜和裤兜,也装满了东北大米。

胡乾秀烈士
此时,58师师长黄朝天和参谋长胡乾秀,越来越有些担心了。
落在后面的马车、马匹,何时能追上来?再者,离开山东时部队的建制已经乱了,出国前不整顿一下,如果到了江界与美军接火,那部队不会更乱了嘛。
作为58师的后卫,174团落在了师属军列的后面,而3营又是174团的最后一辆。
3营7连指导员侯志坚,传达完轻装命令后,也开始了自己的轻装。
1946年入伍的侯志坚,积攒了不少个人的物品,立功证书,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纪念章,日记本和几张珍贵的个人照片。还有积攒了四年的津贴和衣物,也都统统打了包,并写下了部队的番号与自己的名字,然后让通讯员上交了。
侯志坚也只知道,物品由上级集中保管,等回国了再找部队要。至于将送到哪里保管,回国后具体找谁,已经顾不上问了,因为58师连夜就要徒步出国了。
这时的3营7连,除了没有军大衣,吃穿都基本上解决了,侯志坚和连长陈光德,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打仗。
刚刚营里传达命令说,过了江界将随时与美军接火。而美军长什么样,连营长顾成勇和副营长姚根连也都说,等到了战场就知道了。
连夜过江的命令也传到了60师。而参谋长蔡群帆和政治部主任徐放却急得要命。因为他们刚刚得知,后卫的180团,连南方过冬的薄棉装也没有发全。
此时,停车梅河的180团干部战士,包括团长赵鸿济、副政委孙斌毅、参谋长顾一飞,以及副参谋长詹树辉、政治处主任董明儒在内,都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
他们五位团职干部,倒是每人发了一件日式呢子军大衣。可营职一下干部战士,还有许多人穿着单衣单裤,自己作为指挥员,怎么能穿得出来呢。
这时,拉运薄棉装的火车紧急追了上来。
穿着单衣的干部战士纷纷跑向站台紧急换装,而有的连一顶薄棉帽也没有拿到,更有的和176团1营一样,集中上缴了大檐帽,却光着脑袋回来了。
团长赵鸿济火了,连一向十分谦和的副政委孙斌毅也拍起了大腿。可棉帽只有那么多,谁先拿到了就是谁的,何况还要去拿同等重要的粮食呢。

同时参加长津湖战役的竺桴和丈夫
180团团卫生队女军医竺桴换装后,抱回了一大摞剩余的几件薄棉装。
部队离开崇明岛时,准备打台湾的急救包都奉命上交了,拿回这些没人要的薄棉衣棉裤和被子,可以改成一个个的急救包。
而竺桴正要去车站买消毒用的酒精时,开车的哨子声也响了。竺桴没有办法,又赶紧跑回了火车上。
作为60师唯一的一名女军医,竺桴自然明白,酒精是战场救护最起码的药品,可连消毒的酒精都没有,到时怎么救护伤员呢。
竺桴赶紧去找卫生队队长,说等到了辑安,无论如何也要去买一些酒精来。
当天傍晚,后续的89师和60师还行进在梅河口至通化一线时,59师的先头部队已经自120多公里外的辑安开始出国了。
可176团1营急需的棉帽,竺桴计划的酒精,却都再次落空。因为车站已经接到9兵团的命令,59师的十辆军列一律不停,直接去朝鲜的江界和武坪里方向。

出国后的志愿军
11月7日夜里10时许,抵达辑安火车站的58师师长黄朝天,突然接到了车站站长转达的命令:“58师全体下车,徒步经浮桥出国。”
原来59师出国后,鸭绿江朝鲜一侧的铁路线,悉数被美军夜航机炸毁。20军军长张翼翔急令,58师两个小时之内徒步过江,后续的60师、89师和军直,也必须在第二天拂晓前过江。
这十分突然的变化,令黄朝天措手不及,可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黄朝天立即下令,172团、173团、174团和师直,两个小时内必须过江,否则就地执行纪律。
说完留下参谋长胡乾秀负责执行纪律,自己带领警卫员孙堂一路急如星火,第一个跑到了江边的浮桥头。
而黄朝天有所不知,徒步过江与乘火车有所不同,必须持有东北边防军司令部发放的出境证。
“站住!”突然一声吆喝,黑暗中的两名边防军哨兵,持枪拦住了黄朝天:“请出示出境证。”
黄朝天只知道赶紧入朝,哪里来的什么出境证呢?而边防哨兵有自己的职责,说:“这里是国境线!没有出境证不能出国。”
34岁的黄朝天火了,喝道:“快闪开!我们奉命去朝鲜打仗。”
两名边防哨兵也毫不示弱,一左一右扭住了要强行通过的黄朝。
黄朝天骂开了:“延误了老子的军机,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孙堂赶紧说:“这是我们师长,快放开!”
而两名边防哨兵依然不松手,说过江必须有出境证,或者有边防军司令部的通知,否则,天皇老子也不行。
这时,师侦察科长石长富带着侦察班赶了过来。见自己师长被人拉住了,生气地朝孙堂吼了一声:“你小子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孙堂一招将一名哨兵摔倒在桥下,又一掌将另一名哨兵推了下去。
好在江边水浅,又结了一层冰,爬了起来的哨兵尽管嘴上不服气,但在身手了得的孙堂面前,也只能无可奈何。
而受了一肚子气的黄朝天,一边骂着“边防军干什么吃的”,一边带人跨过了浮桥,进入鸭绿江的对岸。

出国后徒步行军的志愿军
58师徒步过江后,紧接着是也必须在两个小时内过江的60师。
这时的鸭绿路江边,指挥员的吆喝声,战士的脚步声,驭手的鞭子声,骡马的响鼻声,以及或长或短的热气,顿时乱成了一团。
此时,东北军区紧急调运来了上万件军大衣。而生怕贻误过江命令的60师,却极少有人去拿军大衣,应是将整整7000件军大衣丢在了鸭绿江边。
而9兵团的第二梯队27军于11月12日自临江出国时,长津湖一线的形势更加危急了。
这一天,美军陆战1师先头部队的7团已经进入了下碣隅里,陆战5团的前锋也已经抵达了古土里。
27军的前卫79师以及后续过江的81师,于是紧急下令,到一个连走一个连,甚至集合起一个排走一个排。
出国后的20军和27军,几乎同时发现了一个问题,原本打算国外继续补给粮食和冬装的计划,一时落空了。
因为美军也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它的飞机昼夜盯着铁路和汽车打。后勤部队靠人工运上来的给养,连杯水车薪也谈不上了。
可此时的长津湖地区,平原地带的气温已经达到了零下40度,战术位置十分重要的高地,有的气温超过了零下50度。
无需质疑,9兵团一梯队的20军和27军进入长津湖地区的那一刻,也仿佛一头扎进了酷寒的冰窟窿里。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古今中外战争的铁律。谁若高看了自己,小看了对手,那么付出的将是成倍的牺牲。
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从来不惧怕任何侵略战争,但在下一次战争来临之前,我们决不能忘记长津湖战役鲜血浸透的教训。

12月1日的新兴里战斗
┃作者:抗战流亡学生子弟,志愿军烈士后人,非虚构领域作家;代表作《踏不灭的薪火》由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铁血长津湖》有声版在喜马拉雅开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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