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捷耶夫在《青年近卫军》中显示出高超的写作技巧,这其中既有穿透人心、刺透现实、通透人性的弘阔议论,也有精准的采用白描手法的表现人物形态的动作描写。
议论是西方小说所长,一般情况下,我们总认为白描手法,是中国小说的独擅胜场之处,其实,我们确实有必要谦虚一下,看看西方小说里的对人物动作的细致而生动的描摹与刻画。
在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中,有一段情节,是近卫军的成员,采取男女搭配的办法,在十月胜利节前夕,将红旗插上小镇的各个制高点。
为什么要采用男女搭配的办法?
显然,一男一女活动在黑夜之中,可以找到一个美丽的借口,那就是他们在谈恋爱。
苏联小说里对俄罗斯男女青年整夜整夜地磨耗着夜深人静的光阴,厮守在野外,体味着相爱相恋的美好辰光,有过很多罗曼蒂克的描写。
这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意境。
比如,在苏联小说《顿巴斯》里就写到恋爱的男女青年,在郊外度过美妙一晚的描写:
——就在那里(家乡顿巴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郎。她的头发是栗壳色的,头发的梢头又带点儿金黄。我和她整夜坐在古丘上,她的嘴唇上带着点儿苦艾味,我们的初吻又甜又苦,而且也疯狂得可怕,草原上的繁星都看到这些初吻的,可是没有喝彩!——
这种描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没有?
个人感觉是没有的。
中国的文化意境里,对男女厮守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强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非要抢夺这宝贵的光阴,做一点非份的事情,这就是中国诗歌里所说的“任君恣意怜”,也是《西厢记》里张生、莺莺一旦有了独处的机会,便要走在光阴的前面,一尝宿愿。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写到保尔与冬妮娅独处在一室的时候,那一段描写,看的中国读者脸红心跳,同时,又醍醐灌顶,相信了这世上男女相处的时候,还能保持如此“不及乱”的纯真情态。
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这一段让《西厢记》相形失色的描写:
——青春啊,无限美好的青春!这时,情欲还没有萌动,只有急促的心跳隐约显示它的存在;这时,手无意中触到女友的胸脯,便惊慌地颤抖着,急速移开;这时,青春的友谊约束着最后一步的行动。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比心爱姑娘的手更可亲的呢?这双手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接着就是电击一般炽热的吻。——
2023年,对于俄罗斯的教科书有一个重大的改动,《青年近卫军》这部苏联时期的代表性作品,重新回归语文教材。
新版的《青年近卫军》也重新回归俄罗斯的书店,新版《青年近卫军》的封面插图,正是当年《青年近卫军》里的那一幅著名的男孩与女孩相互配合、插上红旗的一个场景。
在华三川所绘的三本《青年近卫军》连环画中,第二册的封面,也是这幅男女插旗的改绘版。
这一男一女是谁?
这是谢辽萨与华丽雅组合
结合小说里的描写,这个女孩,就是小说里那个风情万种、周旋在敌人身边的刘勃卡,前景上的男孩,他戴着鸭舌帽的造型,看起来像是小说里的谢辽萨,但是,据小说原著,谢辽萨那天晚上,并没有与刘勃卡搭档,顶托起姑娘,让姑娘完成插旗行动。那一晚,与刘勃卡合作完成插旗行动的是小说里一个名叫谢尔格的男孩。
谢尔格是刘勃卡自童年时代就认识的小男生,长大后成为一个相当于特工培训班的同学,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产生了朦胧的感情,而刘勃卡的性格,有一点像黄蓉,喜欢作弄她的有一点老实的男友。当谢尔格执行敌后侦察任务回到家乡之后,刘勃卡立刻与他旧梦重温,感情突飞猛进。
显然,刘勃卡与谢尔格这一对现实中的男女朋友,组成一个搭档去进行秘密行动是非常合适的。
那一晚,他们要把红旗插到应该是高尔基俱乐部的门楼顶上。
看看小说里的门楼的形状:
——门楼是砖砌的,——这不是门楼,而是一座塔,上面像城堡一样有着垛口,下面有一个小办公室和一条通往矿井区的过道。门楼左右两面是砖砌的高墙。——
笔者根据这门楼的形状,绘了一个示意图:
从图中可以看出,爬上最高点的“塔顶”,必须先爬上两翼沿伸出来的“高墙。”
如果这一门楼,放置在中国的谙熟武功的好儿郎的面前的话,那么,根本没有什么困难。
我们看看《射雕英雄传》里描写郭靖与黄蓉结伴来到赵王府、偷盗解药的一段内容。
《射雕英雄传》里,几乎没有兴趣去描写人物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的具体过程,“极简”到一笔带过。在中国武侠作家的笔下,突破地球引力对人体的束缚,是一件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我们先看看郭靖与黄蓉是如何进入赵王府的:
——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一句“越墙而过”,就轻而易举地把小说里人物送入到高墙环卫的王府了。
进入王府,穿堂入室,攀檐登高,同样不费吹灰之力。我们看看女英雄黄蓉的矫健动作:
——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一句话,“纵身跃起”,就已经“攀住檐头”了。
再看黄蓉与郭靖的一段配合场面:
——(郭靖)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便跳。黄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檐,缓缓将他放落地下。——
这一节,我们注意到,是黄蓉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当成吊住郭靖的绳索,让郭靖顺绳而下。
如果郭靖与黄蓉是“青年近卫军”的成员的话,那么,攀墙登高的行动,未免太容易不过了。
郭黄二人用“纵身跃起”、“越墙而过”轻易解决的问题,法捷耶夫在小说里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近千字,才把这一任务顺利完成。
看看《青年近卫军》里法捷耶夫的详细描写。作者在这里如同电影里运用的慢镜头技法,把小说人物酣畅淋漓的配合过程,描写得一气呵成。我们将这对男女青年的攀墙动作作一个分解:
1、 以膝作凳,顶托女孩。——宽肩膀的谢尔格和身轻似燕、两退有力的刘勃卡,他们俩好像是生就了搭配着来完成这个任务似的。谢尔格弓起一只膝盖,向刘勃卡伸出双手。她看不见他的手,但是她把小手一下子就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笑起来。她把一只穿着高腰套靴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在同一刹那已经到了他的肩膀上,接着就把手放在砖围墙上。——
男孩弓膝,女孩脚踩男孩膝盖,以此为台阶,蹬上了男孩的肩膀,在男孩的支撑下,女孩的身形陡然提升,达到了与高墙平行的地步。
2、抓住墙头,爬到墙上。——他牢牢握住她的高腰套靴上面的小退,免得她跌下来。她的衣服像旗子似的在他头顶上飘拂。她用胳膊紧紧攀住墙的那边,肚皮贴在墙头上。——
女孩这时候,上了高墙,并趴到了高墙的顶上。下一步,就是把男孩拖上来了。如何拖?黄蓉的办法,是“倒挂金钩”,用脚倒钩着墙头,手伸下来,拉住郭靖。看起来,这动作很美,但是否有可行性?看看《青年近卫军》的描写:
3、以脚作绳,拔上男孩。——要她用手把谢尔格拉上来,力气还不够,但是用这种姿势她就能支撑得住,于是他牢牢地抱住她的腰,两只脚抵着墙,靠两臂之力把自己提上来,然后迅速有力地把两手先后挪上墙头。现在刘勃卡只要腾出个地方给他就行了,——他已经到了她的旁边。——
法捷耶夫是现实主义的,他不可能向中国武侠小说借鉴飞檐走壁功夫,所以只能老实地通过“人叠人”、“脚拉手”,才把两个人给弄到高墙上去。
4、最后一步,女孩登顶。——厚厚的砖墙的面是倾斜的,又潮湿,非常容易滑下去。但是谢尔格把额头贴到塔墙上,再把双臂伸开平贴在墙上,站得很稳。现在刘勃卡自己已经顺着他的脊梁爬到他的肩上,——他毕竟是非常有力的。塔的垛口跟她的胸部一般高,所以她很容易爬到了塔上。风非常猛烈地刮着她的连衣裙和短上衣,似乎眼看就要把她刮倒。但是现在最困难的已经过去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摸到了横头贴边里穿的细绳,不等它迎风展开就把它绑在旗杆上。她刚一松手,风就非常猛烈地把它吹开,使刘勃卡的心都激动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再取出比较小的一卷,把它绑在旗杆脚上,让它挂在垛口里面。——
两个人站到高墙上,然后女孩站到男孩的肩头,便很容易登上了“门楼”之上了,女孩在顶楼上完成插旗任务,便没有什么困难了。
5、完成任务,顺利跳下。——她还是照老办法顺着谢尔格的脊梁下到墙上,但是不敢往烂泥里跳,只好耷拉着腿坐下。谢尔格跳了下去,伸出了手,在下面轻轻唤了她一声。她看不见他,只从声音上感觉到他。她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她向前伸出手去,眯起眼睛往下跳。她正好落在他的手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就这样把她抱了一会。但是她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呼吸的热气喷到他的脸上……——
下来的时候,男孩先跳下高墙,然后等女孩跳下来,给她一个缓冲,这种动作之中,暗含着对女性的一种潜在的关爱在内。而有意思的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既然有如此好的机缘,何尝不“公为私用”一下,热烈地拥抱一回呢?
就像黄蓉与郭靖在执行公务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亲密接触,黄蓉垂下的发丝,飘在郭靖的脸上,也让他心马意猿,浮想联翩。
从上面的引文来看,武侠小说里的一个词就能完成的任务,在《青年近卫军》里却是一项艰苦的作业,但是,我们仔细阅读法捷耶夫的文字描写,却可以感觉到作者的心里,有一个深思熟虑的人物动作流程,作者把这一连串动作,按部就班地娓娓而谈道来,可以看出,一个好的作者,就是一个导演,一个演员,一个通透人物与社会总和的上帝视角。
像法捷耶夫这样富有耐心地描写一个行动的详细过程的作家,已经不多了。从中,我们或许能够体味到真正的文学的美妙处与动人处,这或许是文学能够吸引我们、拥有比影像、视频在再现现实方面更为出神入化的神奇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