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回我们讲到,太宰何曾,日食万钱,还觉得没地儿下筷子,没能吃的菜,其骄奢淫逸的那个劲儿,立即弥漫出来了。石崇和王恺斗富,王恺用丝绸做步障,长达四十里,石崇就用锦缎搞了五十里。这些令人咂舌的记录,明明白白写在正史里,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我总是想刺探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弄清一个事儿,就是,西晋的钱,究竟值不值钱。万,这个单位,似乎不小,不过呢,一万美元,还是一万韩元,差别就大了去了。
我们看一下西晋工务猿财产来源情况,我替他们梳理了一下,大约有这么几个渠道:
一是工资福利。任何朝代,工资福利都是工务猿收入的重要部分。晋朝工务猿的工资,完全是实物,一般包括粮食和布匹,注意,工资里面是没有钱的。其他福利,则可能以钱的形式发放。比如,司马炎最喜欢的那个皇孙、愍怀太子司马遹(读如玉),按照东宫旧制,每个月可领五十万钱,以维持各项用度。但是,司马遹大约是比较能花钱的,所以,他总是预支两个月的钱,也就是说,他经常一个月申请一百万钱。
【司马遹小时候很聪明】
史官想告诉我们的是,司马遹太奢侈啦!然而,太宰何曾,日食万钱,一个月就是三十万钱,那么,整个东宫,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一个月用度为五十万或一百万,倒显得略显寒酸了。
二是封地税赋。魏末到晋朝,实行五等封爵制,从司马家的亲王,到其他公侯伯子男,封爵数量是不少的。有爵位就有封户,就可以收取税赋,这部分收入可能远远高于工资。
三是皇帝赏赐。司马炎手面儿很宽,经常赏赐臣下。除了车马、衣服、鼓吹等用具外,还大量赏赐谷物、布帛和钱。比如,平吴之后,司马炎大封功臣,除论功进爵增加封户等之外,还大量赏赐谷物、布帛等:
羊祜,帛万匹,谷万斛(此时羊祜已经去世);张华,绢万匹;杜预,绢八千匹;王濬,绢万匹,钱三十万;司马伷,绢六千匹;王浑,绢八千匹,等等。
此外,在官员退休、重病或离世等情况时,司马炎也会给予赏赐,比如:
王祥,钱一百三十万,绢五百匹,布百匹。
郑冲,钱一百三十万,绢五百匹,布百匹。
何曾,钱一百三十万,绢五百匹,布百匹。
石苞,钱三十万,布百匹。
羊祜,钱三十万,布百匹。
……
类似的赏赐次数相当多。上面这几例赏的是绢、布,有时候,也赏赐谷物,比如,司徒李胤去世,赐钱二百万,谷千斛。从钱和布、绢的比例来看,钱在百万这个级别,对应的布、绢就在数百匹,不过,也有特例,比如,杨皇后的叔父杨珧(读如姚)曾经要求退休,司马炎赐他钱百万、绢五千匹。
讲真,我都怀疑这五千匹可能是史官给记错了。
这么着看,司马炎赏赐臣下,手面儿确实挺宽,不过呢,仅就“钱”这一项来看,司马炎的赏赐相对于两汉,还是小巫见大巫的。彭信威先生在他的《中国货币史》中,作过统计:
西汉:赐钱总数1550800000,每帝平均119292461,每年平均7246728;
东汉:赐钱总数531200000,每帝平均44266666,每年平均2724102;
两晋:赐钱总数136400000,每帝平均9093333,每年平均880000。其中,司马炎赏赐38次,共23400000钱。
显然,仅就“钱”这一项而言,汉臣比晋臣有钱多啦,呵呵。
【刘彻:司马炎,咱俩都是武帝,你那点儿钱,不够我赏一次的!】
四是放贷。有的工务猿把钱借出去,收取利钱。
五是做生意。义阳王司马望,有钱而抠门。他孙子司马奇也喜欢钱,派人到交州、广州一带做买卖,后来被有关部门奏报,被贬为亭侯。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不但做到了司徒,而且,特别喜欢钱,极为吝啬。《晋书·王戎传》载,王戎性好兴利,买了很多田地,磨坊,遍及天下。钱挣得太多,王戎天天跟老婆一起跟家数钱玩儿。王戎家有品种特别好的李子,拿出去卖,怕别人得了李子的种子,就把每个李子的核都钻个眼儿,被世人所讥笑。
我为什么读《晋书》经常读得苦笑?因为,经常有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情儿,堂而皇之出现在书中。王戎,作为大晋朝的司徒,把自家李子拿出去卖钱,本来就够不可思议的了,他竟然还能做出把每个李子核钻出个洞这么有想像力的事情,就让我十分怀疑自己的智商了。读者朋友们,哪位能告诉我,王戎是用什么工具钻的?又有哪位能告诉我,什么人会购买被钻了洞的李子?
这种莫名其妙的记录,真是让人有骂街的冲动。
六是跟别人要。《晋书·裴楷传》载,侍中裴楷,为人宽厚,但生活上并不很节俭,他跟很多显贵关系都不错,到人家玩儿,看到什么珍玩宝物,只要他喜欢,就跟人索要拿走。梁王司马肜、赵王司马伦,都是贵重一时的人物。裴楷每年向这两位王爷各要一百万,分给自己的亲族。有人讥笑他,他说,损有余以补不足,天之道也。王爷们有的是钱花不掉,我替他们花,这是天经地义的。
向亲王直接要钱这种事儿,或许真实存在,但一定有背后的原因,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七是滩污受会。这种情况应该是非常普遍的,史书上的记录也不少,比如,有个叫袁毅的,给京官送礼拉关系,连山涛都收了一百斤丝。再如,平吴功臣之一的杜预,镇守荆州,数次给洛阳的显贵送礼,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是想让他们帮我加官进爵,我只求他们不要陷害我罢了。
八是抢节商旅。这个事儿,特指大富豪石崇。史载石崇任荆州刺史之后,抢劫往来商户,故成巨富。
这个记载,恐怕不实。
《晋书·刑法志》载,贼燔人庐舍,积聚盗贼,赃五匹以上弃市。
也即是说,抢节偷盗,是要论罪的,抢了五匹就要当街处决。假如在乱世,地方官借手中拳力抢节,或有可能,但晋朝统一天下已经十来年了,四海承平,石崇公然抢节,实在说不过去。山涛收受一百斤丝,就被人追着弹劾,石崇抢劫节成巨富,竟然逍遥法外,是欺我大晋朝丝法部门无人不成!
那么,晋朝时是以什么作为货币的呢?
《晋书·食货志》载:
董卓当权之后,毁五铢钱,铸小钱,因此,钱不好使了,一斛谷物,卖到数百万钱。到李傕、郭汜主政之后,长安一带,谷物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二十万钱。曹操当丞相之后,重新使用五铢钱,但由于流通中的钱币数量不多,谷帛等实物仍然承担货币的功能,形成了钱物并行的局面。公元221年,曹丕废除五铢钱,老百姓用谷帛买卖东西。到曹叡时期,很多人出幺蛾子,为了谋取利益,把谷物浸湿以增其重量,专门织薄绢来进行交易,对这种行为,政府严厉打击,但收效甚微。经过朝议,曹叡重新铸用五铢钱,一直到晋朝仍在使用。
两晋时期,由于朝廷一直没有铸钱,流通中的钱币甚为缺乏,致使谷帛的货币性质显著增强。在市场交易活动中,人们可以用布帛购买谷、米,生活用品,甚至可以购买奴隶。据《石崇奴券》载,石崇买了一个奴隶,用了一百匹绢。
也即是说,彼时,用布或绢来交易,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甚至比用钱还要来得方便。我之所以作出这个判断,是因为晋朝既然没有铸钱,而又没有迹象表明发生通货紧缩——钱少物多,理论上物价应该很便宜,但实际上,晋朝的物价比两汉的大多数时期要高得多。只能解释为,钱,作为通货之一,并没有占据主导地位。
【彭先生,令人景仰!】
用谷米购物,记录很少,我们主要看一下用布帛如何交易。
据《中国货币史》载:
布帛的作价,汉以前大体上是一匹绢抵三匹布。两汉则两匹布抵一匹绢。南北朝以三匹布抵两匹绢。可见布的价格渐增。如果用铜钱来计算,则绢价也是渐渐增加的。春秋战国时代,绢价每匹自一百二十五钱到一百五十钱,布价为其三分之一。西汉时最贵的白素为八百钱一匹,缣(一种双丝的细绢。缣读如兼)价约合素价的一半,当为四百,绢比缣又便宜约三分之一,每匹约合二百六十钱。东汉缣、绢价格上涨,缣一匹为六百一十八钱,绢一匹当为四百上下。两晋时的绢价没有资料,但后赵的绢价很高。石勒时官价中绢每匹一千二百,下绢每匹八百;市价则中绢每匹卖到四千,下绢也要二千一匹。
那么,用布帛作为货币,具体怎么使用呢?如果某个东西值两匹布,五匹布,那还好说,如果某个东西只值一尺三寸,或者三尺五寸,难道说还要把布裁了不成?
对,你说对了。
有证据吗?
有。
《晋书·张轨传》《魏书·食货志》等史书均有记载,大意是说,用布来买东西,经常需要把整匹布帛裁成一段一段的,布本来还有成衣的使用价值,裁过之后,失了其本来的功能,造成大量浪费,云云。
【来,裁点零钱】
两晋的正常物价,基本没什么史料。《夏侯阳算经》提到三种米价,即每斗一百二十文、一百三十文和一百三十五文。这三种米价差不多,应当可以看作是正常的价格。一般认为夏侯阳是晋人,那么,晋代的正常米价每石应在一千三百文上下,比两汉的正常米价要高得多。
好,现在我们看一下,何曾日食万钱,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现在我们知道,晋朝的米价,大约每斛一千三百钱,一万钱可以买7.7斛米。一斛相当于现在的20升,7.7斛就是154升。我专门测量了一下,250毫升大米,大约重250克多一点,那么,一升米大约两斤重。154升,重308斤。现在的米,有很贵的,也有两三块一斤的,我们算每斤三块,那么,308斤,就是924元。
也即是说,何曾一天的伙食费,大约924元。
我以前在上班时,经常出差,我们一天的伙食费标准是100元。我是副处级,一天伙食费100元,何曾是太宰,一天伙食费924元,是我的九倍多,想来何大人有些超标吧,但要说超了多少,我也没有概念。
我们再看看王恺和石崇斗富,王恺用丝绸搭了四十里长的步障,石崇用锦缎搭了五十里(步障,指古代显贵出行时,在道旁设下遮蔽风寒尘土,或者禁止人窥视的帐幕)。
自汉朝以后,布帛的规格相当稳定,都是宽二尺二寸,长四丈为一匹,六丈为一端。
一里地,大约415米。一尺为23.1厘米,一匹布,四十尺,9.24米,一里地相当于45匹布的长度。步障当然得是双向的,40里地,双向就是80里,相当于3600匹。布宽2.2尺,也就是51厘米,步障是要能挡住他人窥视的,三匹布并列,高1.53米,显然挡不住,需要四匹并列,那么,王恺四十里步障,就需要布14400匹,石崇的50里,则需要18000匹。
《夏侯阳算经》中,布价有两种,一种是每匹1300钱,一种是1700钱。我们按1300算,石崇需要花2340万钱。但石崇用的是锦缎,比布贵得多诶,我们按三倍算,就是7020万钱。上面,我们计算何曾日食万钱,相当于人民币924元,那么,石崇为了在一条路上搭个步障,其花费相当于人民币6416280元。
倘若石崇不是疯子,就是史书瞎写。
【我理解,步障就是这玩意儿】
我个人倾向于认为,石崇大约是相当豪奢的,但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上一回,我们讲过,有人把王羲之比作石崇,把王羲之高兴得够呛。我猜,在《世说新语》问世之前,石崇的名声可能并没有那么臭。
再讲一件石崇的事儿。《晋书·石崇传》载,石崇任卫尉,与著名帅哥才子潘岳(即潘安)拍贾谧的马屁。贾谧本来叫韩谧,是贾充的外孙,贾充死后,他被批准成了贾充的孙子,改名为贾谧。这样,皇后贾南风就是他大姑,贾充的老婆、广城君郭槐,就是他奶奶。因此,贾谧在朝里炙手可热。石崇在路上,只要看见郭槐的车,就会立即把自己的车停到一边,然后,下车目迎郭槐的车,郭槐的车呼啸而过,卷起阵阵尘土,史称,石崇“望尘而拜,其卑佞如此”。
跟石崇斗富的王恺、羊琇、王济等人,都是皇亲贵戚,石崇对郭槐的车子“望尘而拜”,你给他天做个胆子,他又岂敢处处压这些贵戚一头?他又岂敢打碎司马炎赏给王恺的珊瑚树?话说回来,皇上出行都没有五十里步障,你石崇什么东西,敢这么作?这叫僭越,会死人的!
关于这哥儿几个斗富的事儿,可能有些个影子,传着传着,就走样儿了。
《晋书》中关于石崇等人豪奢的记录,大约来源于《世说新语》,作者是刘宋的临川王刘义庆。刘宋灭了东晋,就得给自己得天下的合法性合理性,找些理由。而因奢侈亡国的例子,史书上屡见不鲜,于是,晋朝从上到下,穷奢极欲,导致人神共愤,是个相当不错的题材。
其实,晋朝人自己可能也觉得奢华并不太好,也作过一些讨论。比如,《晋书·傅咸传》载,傅咸觉得世俗奢侈,就上书说:
我认为,谷帛种植辛劳,不加以节约使用,就会匮乏。因此,过去的圣王教化天下,吃肉穿衣,都有规定。我以为,奢侈之费,更甚于天灾。在古代,尧才住茅草屋,现在的老百姓都争着给自家房子搞装修。古代大臣都吃不到精美食物,现在商贾之徒大鱼大肉吃到哕。古代只有后妃才有资格穿特殊的服饰,现在那些个婢妾都周身绫罗绸缎。古代士大夫才可以乘车,现在连低级小吏都驾着肥马轻车。古代人多地少而有储蓄,是因为节俭;现在地广人稀而担心不足,是因为奢侈啊。想要引导一个时代崇尚节俭,就应该坚决反对奢侈;奢侈不受责备,大家就会争相追逐,云云。
傅咸严肃批评了西晋奢侈的社会风气,给我们感觉,西晋之亡,就是亡于穷奢极欲的。实际上,不是的。傅咸生于公元239年,死于公元294年,石崇等人斗富——如果真有斗富的事儿,傅咸正是亲历者。但大家注意到没有,他一句都没有指责石崇这帮人,他反对的是老百姓搞装修,商贾大鱼大肉,婢妾绫罗绸缎,低级小吏开私家车,他反对的是这个!
也即是说,让傅咸愤怒的是,儒家森严的等级制度被破坏了,那些本来没有资格住房吃肉穿衣开车的人,竟然都住好房吃好肉穿好衣开好车了,贱民们翻身过上了好日子,你们好大的狗胆!
你还真别说,这么捋下来一看,我产生一种感觉,在司马炎治下,石崇这帮家伙大约是奢侈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恐怕过得也是不错的,这是社会富足的一种表现。
至于西晋为什么会如此短命,我个人认为,绝不是因为奢靡的社会风气,我更愿意从正治驾构和拳力豆争的角度去理解,我们后面再慢慢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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