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的千年误读：上善之善不是水，七善之善非上善

“上善”之善，指的是“水”？

“上善”到底指的是什么，自古以来就歧义纷呈，但很多现代人把“上善”理解为对水的赞美，比如王蒙的《老子的帮助》说：“最好的状态是水的状态，最好的品德是水的品德。”

这种理解，不仅完全对原文中的“若水”二字置之不理，更是把老子的自然主义思想理解成了对“优秀品质”的赞美与歌颂。

把“上善”理解为“水”并予以歌颂，这个基调一旦确定，余下的“居善地，心善渊……动善时”等“七善”，自然就会落入对“水德”歌颂的“自然物崇拜”之中（后文讨论“七善”）。

应该知道：“道德文化”才有“自然物崇拜”并建构“榜 样文化”，荀子的《老子论水》即是这种文化建塑的案例之一。

但是，作为自然主义思想家，老子从不歌颂什么，也不赞美什么，他只是通过对众所周知的自然之物或自然现象客观事实的陈述，顺理成章地揭示出关于“道”的本质特性。

就是说，哪怕是“上善若水”，老子也只是客观陈述它的“利物、趋下而不争上”的自然属性，故云，“水”的这些方面“几于道”，他并不对“水”展开无穷想像的铺排赞美。

因此，可以肯定的是：王蒙等人这一思路解读的“上善若水”，是对儒家思想的发挥，而不是对道家思想的阐释。

“上善”之善，指的是“道”吗？

沿着老子论道的思想，自然会想到老子所论之“善”必然指向“道”，只有大道才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为万物母，“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道”才是至善之物。

苏辙说：“道运而为善，犹气运而生水也，故曰上善若水。二者皆自无而始成形，故其理同。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利，而水亦然。”

李涵虚也说：“道贵谦卑，下而能上，故曰上善。”

这个思路最容易迷惑人，因为看起来老子的确是在论道。然而，“上善若水”之后，老子却说“故几于道”，前后贯通起来就是：“道若水，故几于道”，简言之就是：道接近道。如此，则文理不通。

原文是“上善若水”，只能是某一“物”如同水的一些特性，而“道”具有一切“物”的特性，所以不能是“道若水”，只能是水之德某些特性“若水”。

“上善”之善，指的是“人”或者“圣人”

把“上善之“善”理解为“人”或“圣人”的，是“老子注”之主流，比如河上公说“上善之人，如水之性”。

严遵、唐玄宗、李荣、李约、陆希声、王夫之、蔡德清、陈鼓应等人大抵如是，只是改变一下说法，比如“至善之人”、“善为道者”、“善居道者”、“从道之人”、“圣人”。

老子论“天之道”最终必然要落实在社会实践上的“圣人之治”，就是说老子论道有两条线索，一条是道与万物；一条是圣人与百姓。前者为后者提供理论根据，后者是前者在社会实践上的应用。

从本章上下文来看，下文涉及到“善治”“善动”“善言”“善能”等人的行为特征，因此，所谓“上善”应该特指“上善之人”，或“善为道者”，特指“圣人”。

所以，“上善若水”讨论的不是大道若水，更不是水若水，而是圣人若水，具体说，就是圣人的行为方式“若水”，成玄英理解为“圣德”，憨山德清等人理解为圣人的“不争之德”，也是把“上善”与“圣人”联系起来的，这才是对“上善若水”的最好解读。

一点说明：

老子之“善”非良善之“善”、仁善之“善”。老子不对事物做主观价值判断，故文中之“善”是“善于”之意，其它如“古之善为道者”，“故善人，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也”，“善者果而已矣”，“善始且善成”，“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等等，皆是如此。

古人早就注意到这一问题，如吕慧卿说：“上善”者，道之所谓“善”者也，非“天下皆知善之为善”之“俗善”者也。

“七善”是世俗所谓“善”，不是老子所说的“上善”！

老子论述完“上善若水”，接着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成玄英认为：此乃老子“举三能，明七德”。所谓“三能”，就是“利物、不争、居下”；所谓“七德”就是文中“七善”。

事实上，历代注家虽然没说“三能”“七德”，但思路却与成玄英如出一辙，都是把“三”与“七”打包为一“物”，以为“此七善”是对“上善之水”的展开论述。

但争议从未不断。比如李贽说：

“‘居善地’以下，则言圣人利物而不争之实。非仍指水也。”就是说：本章前几句论水，后面的“七善”乃是圣人之德。

还有一个最具颠覆性的代表人物是吴澄，他认为所谓“七善”实则是对世俗之善的否定，他说：

“彼‘众人’所善，则居之善必得地，心之善必如渊，渊谓静深。与之善必亲仁，与谓伴侣，仁谓仁人。言之善必有信，政之善贵其治，事之善贵其能，动之善贵其时，时谓当其可。七者之善皆择取‘众人之所好者’为善，可谓之善而非上善也。”

简言之，吴澄认为：所谓“七善”那是以“众人之所好者为善也”，即世俗所称之“善”，不是本章开始所谓之“上善”。

魏源等人赞之，认为“以此数者为上善，则不若以不争为上善之说之得焉耳。”就是说，“七善”不是“上善”，“利物处下不争”才算得“上善”之旨。

2022年之前，赞成李贽的说法，此后一直赞成吴澄的说法。

因为，“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的确是对“水之德”的人格化赞美，似乎怎么赞颂都不为过。

然而上文已说，老子是自然主义思想家，他只陈述事实，不赋予任何事物以人格化并予以赞美，水无心，何来“心善渊”？洪水猛兽何来“与善仁”？水无言，何来“言善信”？水为物，何来“政善治”？冲决农田、伤人性命也算“善能”“动善时”吗？

这不是挑刺，而是说老子只讲事实、论道理，不讲无根无据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