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你说说看,这辈子最该谢的人是谁?"2023年除夕夜的战友聚会上,老刘端着酒杯问我。
窗外的烟花"噼里啪啦"炸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屋里很暖和,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冷,就像那年的春天。
那是1965年的三月,北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我在部队当了快三年班长,说起来这班长,还真是来之不易。
我爹在我十二岁那年得了重病,整整躺了三个月。那时候家里揭不开锅,我每天放学后就到村里帮人干活,挣点零碎钱给爹抓药。
可到底还是没留住他,临走前爹拉着我的手说:"儿啊,要好好的。"就这样,剩下我和娘相依为命,蜷缩在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
更要命的是,我们家是地主成分,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就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娘为了养活我,给人洗衣服、缝补,手上的针茧厚得像老茧。
记得入伍前,村里有人指着我家破败的院墙冷笑:"地主的孩子,能有啥出息?"我咬着牙把这些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到了部队,我就憋着一股劲儿要争气。天不亮就爬起来练体能,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停。打靶训练时子弹打光了就找空壳练瞄准,硬是把自己练成了神枪手。
我们连长李铁山是个老八路,打过仗的人。他没少在我身上花心思,常说:"小王啊,你小子有股倔劲儿,就是得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
李连长人高马大,说话直来直去,但对待战士们都像对待自家兄弟。他最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走路总是带风,站着的时候像棵松树。
春天的早操,雾气还没散尽,李连长就带着我们训练。他总说:"当兵就得有精气神!"每次看到我练得满身泥水,他都会叫住我:"小王,进步不小啊!"
那年三月,连里要推荐几个表现突出的战士提干。这个消息像一颗火星子,点燃了我心里压抑多年的希望。
我想起娘佝偻的背影,她总在油灯下补衣服,一边补一边唠叨:"儿啊,咱家就指望你能有出息了。"那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
一天傍晚,李连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宿舍。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墙上贴着几张报纸,床头放着一个旧皮箱,那是他从部队南征北战带来的。
"小王,连里准备推荐你提干。"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好好准备政审材料。"那一刻,我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回到宿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前年探亲时,娘瘦得脱了相的样子。她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给我买了件新棉袄,自己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要是能提干,起码能让娘过上好日子。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连续几天写材料写到半夜。可政审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团里来人调查,原本温和的战友们,突然变得小心翼翼。食堂打饭时,前面的人似乎都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有天我经过营部,听见有人议论:"这年头还让地主崽子提干?也不怕把队伍搞散了。"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果然,政审卡住了。团里来人说我家庭成分有问题,还说我入伍前跟地主分子有来往。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在训练场后面的杨树林里,看着满天繁星,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就在这时,杨树林里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抹了把脸,转身看见李连长站在那里,月光下他的身影特别高大。
"小王,别怕。"他递给我一支烟,"咱们有理,跟他们讲理去!"说完,他就往团部跑。那段日子,只要一有空他就往团部跑。
我躲在团部大楼外面,听见他在政委办公室急得直跺脚:"政委,您也是从基层上来的,您知道这孩子多努力。他爹死得早,就他一个人撑起整个家,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团里的气氛很紧张,不少人都劝我死了这条心。有些战友看见我都绕着走,生怕沾上麻烦。我心里难受,可更担心连长为我这事吃挂落。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娘突然来队里探亲,她走了整整三天才到。看见她干瘪的脸颊和满头白发,我心都碎了。
原来娘听村里人说提干的事遇到了麻烦,一刻也坐不住,硬是走了三天山路来看我。她的脚都肿了,鞋里全是血泡。
"儿啊,都怪娘害了你。要不是咱家这成分..."娘一见我就哭。我拽着娘的手,说不出话来。李连长看见这场面,眼圈都红了。
他二话不说,又往团部跑。这回,他在政委办公室整整待了一下午。"政委,您看看,这么好的同志,就因为家庭出身就要被埋没?他娘走了三天山路来看他,您说这是多大的母子情啊!"
那天晚上,我和娘挤在连队的小客房里。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说村里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盖了新房子。
我知道,她是怕我难过,故意岔开话题。可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难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娘的白头发这么多。
一个月后的夜里,李连长突然把我叫到连部。油灯下,我看见他眼里闪着泪光:"小王,恭喜你,政审过了!政委说了,你这些年表现确实够格,也经得起考验。"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李连长赶紧把我扶起来:"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往后啊,可得好好干,别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
后来我真的当上了干部,还在机关认识了现在的媳妇。1970年,我把娘接到了城里。看着她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每逢过节,我都会给李连长家送东西。他总推辞:"你小子,这么些年了还记着这茬儿。"可我知道,这份恩情,比天还重。
2022年春节,我去看望李连长,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但背还是那么挺拔。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见我来了,眼睛一亮:"你小子,又来啦?"
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发现他的军装还是那件老样子,就是领子换了个新的。我心里一酸,这个倔强的老班长,还是改不了节俭的习惯。
"老王,你发什么呆呢?"老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抬头看看窗外绽放的烟花,端起酒杯,轻声说:"这辈子最该谢的人,就是我们的李连长啊!"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仰头饮尽,酒液入喉,却感觉咸咸的——那是五十多年的泪水啊。窗外的烟花依旧在绽放,照亮了我们这些老兵沧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