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如幻,雪色发红,漫漫长街,一片死寂,没有人影,没有风声,没有一丝生机,整条大街如同死亡的世界。杨伯涛根本不用迈开双腿,便轻飘飘地走在那条大街上,脚下的雪花,融化出一股股的血水来,无声地向上翻涌着,夹杂着黑色的眼球,红色的毛发,残破不全的耳朵、鼻子,甚至还有几张漂浮着的皮子,开着圆的、方的、不规则的、带着锯齿形状的口子……
“叔叔,你在找妈妈吗?”一个声音从雪地里传了出来,杨伯涛瞪大了眼睛,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婴孩,一个奶声奶气的婴孩。
“叔叔,你在找妈妈吗?”那个声音依旧传了出来,杨伯涛突然感觉到,那声音就在脚下,他下意识地要抬起脚来,可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如同被胶黏住了一般。
“叔叔,你在找妈妈吗?”那个声音依旧在说着,就在自己的脚下,分明就在自己的脚下,杨伯涛下意识地要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脚,可那双手却如同被捆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叔叔,你在找妈妈吗?”那孩子的声音,似乎远去了,就在自己的背后,杨伯涛又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果真,一个女人,抱住一片薄得透明的丝巾,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婴孩,皮肤白里透红,小嘴呵呵地笑着,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杨伯涛努力地睁大了眼睛,那个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罗启芝,怀里抱着那个孩子,肯定是自己尚未谋面的女儿,甚至还没有名字,杨伯涛挣扎着,骂着自己的女人:“启芝,孩子,不冷吗?你,傻了吗?”
突然,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见了,杨伯涛有些失望,又极度努力地寻找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猛然,那个声音又从另一个方面传来,“叔叔,你在找妈妈吗?”杨伯涛僵硬地扭过头去,感觉到自己的颈项如同被扭断了一般,可他依旧追寻着那个声音,那是他的女人和孩子。
一个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衫,赤脚走在雪地里,身后牵着一头比他高出半头的水牛,那少年手中,拿着半本破烂的书籍,杨伯涛笑了,那是少年的自己,肯定是少年的自己,可他却失望了,那个少年慢慢地走到了他跟前,轻声问着:“叔叔,你在找妈妈吗?”
“不,建华,我是爸爸,我是爸爸……”杨伯涛张大了嘴巴,嚎叫着,可那声音,却卡在喉咙眼处,不上不下,如同被人卡住了脖子。
“不,你是叔叔,不是爸爸,我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那少年慢慢地消失了,如同一片云烟,那头老牛居然回眸一笑,变幻成妻子的模样,嘴里发出哞哞的声音,似乎在说,累啊,累啊,累啊……
杨伯涛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质问着妻子,累,累,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叔叔,你要找妈妈吗?”那个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那头老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杨伯涛再次努力地寻找着那个声音,寻找着那个女婴和她的母亲,远远的,一处处高楼变幻成高低不平的土丘,霓虹灯竟然变成一粒粒萤火,不停地飘浮着。
慢慢地,慢慢地,杨伯涛终于看清了,那是父母合葬的坟茔,前面高大的一处,是曾祖父母,下面是祖父母一代,再下面一座并不高大的坟墓,才是自己父母的,杨伯涛流泪了,大声叫喊着:“爹、娘,不孝的孩子回来了,回来了!”
“嗒嗒嗒……”一连串的枪声响过,那些坟头,不见了,却出现一个大大的土丘,土丘上面,蠕动着千百具死亡的尸体,没有头颅的,失去双臂的,瞪着一双双空洞眼睛的,脸目狰狞的,向外露出肠子的,流淌着黑色血液的……那是尖谷堆,尖谷堆……杨伯涛痛苦地高喊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杨军长,杨军长,醒醒,醒醒。”是吴庭玺的声音,他赤露着上身,努力地摇动着正被噩梦所困的杨伯涛,杨伯涛失神地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之中,动了动僵硬的身躯,伸手抹了一下满脸的虚汗,说了句:“行健老兄,我想家,我想家,也不知他们母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还有粮食,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们?是不是受到我们的连累,行健老兄,我们对不起父母妻儿啊。”
吴庭玺拍了拍杨伯涛的肩膀,说了声:“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黑暗之中,四个男人又一次斜靠在床头,听着各自的叹息声,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