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伯涛小心翼翼地把他那件纯羊毛线织成的毛衣,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放在自己的那个布包里,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神经质地在布包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湖南省芷江县杨家院子罗启芝、杨建华(收),这才赤身上了床,把身子缩进被窝里,努力躺正了,听着每一个细细的声音。
“委员长,太伟大了,为了救我们,竟然宣布要辞职了,把权力拱手相让给要求和谈李宗仁、白崇禧、张治中等人,是要解救我们出去啊。”侯吉珲似乎仍然做着他的美梦,这或许就是文人的悲凉,不见棺材不掉泪,即便是见到了棺材,也未必会落泪,因为他们会幻想着如同“穿越”一样的奇迹出现:“双方停战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共产党交换战俘了,哪怕出赎金也行啊。”
吴庭玺长叹一声,说道:“共产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革命者;委员长,是人情练达的革命者。现在想想,委员长的心胸,该有多大啊,李宗仁、白崇禧数度逼迫他,可他仍然给他们以高官厚禄;何敬公也曾不止一次的反对他,可他仍然待敬公如国宾;张学良、杨虎城要取他的项上人头,可他同样没有要他们的命,而是以礼相待,把他们供养起来;叶挺,不过是一叛将尔,委员长同样是把他给供养起来;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当年和他争夺天下,兵戎相见,事后委员长对他们委以重任,视为上宾,太伟大了,太伟大了。共产党,是没有这样的胸怀的。”
尹钟岳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可怎么也找不到一丝光明,他低声说道:“行健兄,你说的那些,都是大人物,再看看陈辞公,当年我们兵出郑州的时候,派人到新乡,劝降了和我们拼杀的孙连仲,从此飞黄腾达,后来成了战区司令长官;还有刘镇华、刘茂恩兄弟,张钫、樊钟秀,甚至包括宋天才、韩文英、王凌云等人,哪一个不是响马出身,杀人放火,坏事干完,可委员长、陈辞公,都给他们以出路,甚至当上了大官;更不要说是反对过他们的那些大员们了。而我们呢,是执行上峰命令的将领,共产党手中的战俘,双方争夺天下,我们,不过是战之罪也,为什么非要了我们的命?”
杨伯涛的双眼,同样瞪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黑暗,轻声问了个问题:“难道他们连个判决书也不给?”
侯吉珲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哥,你也太天真了些。共产党的政策,就是法律。他们要用革命的方法,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反动势力,难道还会给我们一纸判决书?让我们写一份简历,知道被执行者姓什名谁,也就足够了,难道还想让他们给我们树碑立传啊?”
“今天,好像是30号,他们会不会在新年那一天,枪决我们啊?”吴庭玺的思绪,显然已经乱了,问着日期。
“老兄,今天已经是31号了,民国三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不过,我敢保证,我们这两天还死不了。”侯吉珲下着自己认准了的结论:“因为,我们暂时还会有点用途,陈官庄那边,他们还在做最后的劝降工作。我们走的日子,估计不会超过七天,陈官庄那边发起总攻之日,便是我们赴死之时。”
“生命掌握在他们手中,我们又有什么办法?睡觉吧,是杀是剐,由他们了。”吴庭玺蒙上了被子,说了一句。杨伯涛能感觉到,他在抽泣。
尹钟岳把脸扭向墙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黄子华,成了他们的座上宾,我们,成了阶下囚,一念之差啊。”
杨伯涛没有接尹钟岳的话,当初,尹钟岳接到解放军的劝降信后,动摇了,向他提出走黄子华的道路,可他却断然拒绝了,如果不是看在尹钟岳是第18军老干部的面子上,他会毙了尹钟岳的。在杨伯涛的词典里,除了战死之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背叛校长,背叛陈辞公这样的词语,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廖运周、黄子华这样的人,更讨厌那个副师长周卓铭。
周卓铭,对,周卓铭怎么没有来报到,难道他漏网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连和他在一起的张文心都被俘了,一个周卓铭,怎么可能漏网了呢?他嘴里呐呐而语:“周卓铭,是不是找黄子华去了?”
黑暗之中,侯吉珲回答了他一句:“姓周的,说不定就是他们派去的暗探,不然的话,早就进来了。”
没有人再说什么,无尽的黑暗里,不时响起粗细不一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