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回城这些年,你还记得咱那房东大娘不?”老同学李怀民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中。窗外是冬日的薄雾,茶水的热气缭绕在眼前,我心里猛地一紧。赵大娘?怎么会不记得呢?五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却好像从未离开过我的记忆。那张晒得黝黑又满是皱纹的脸,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还有她那张永远不留情面的嘴……仿佛就在昨天。
1969年冬天,北京的天冷得能冻裂人心。那天一早,我和李怀民还有几个同学,被送上了去冀北刘家沟大队的火车。车厢里人挤人,混着炭火和冷空气的味道让人胸口发闷。我望着车窗外逐渐远去的街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既不甘心,又有点害怕。
到了村子里,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几个扛着铺盖卷,跟在队长身后,路上脚踩在结了冰的泥土上,咯吱咯吱直响。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人脑袋发懵。一路上,队长给我们安排住处,他指了指村头的一户破旧土屋,说:“李怀民,你和老郑就住这儿吧,赵大娘家,寡妇,比较方便。”
“寡妇?”李怀民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冻土,没吭声。
推开赵大娘家的院门时,我真有点发怵。院子里堆着几捆干柴,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木头车,车轱辘东倒西歪。土屋的窗户糊着一层黄纸,风一吹,窗纸哗啦哗啦地响,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个矮瘦的老太太正蹲在锅台边剁猪草。她听见门响,抬头瞅了我们一眼,眉毛一拧:“哟,城里来的娃娃吧?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活儿啊!”
我和怀民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接这个茬儿。
赵大娘是个出了名的“厉害人”,村里人都不敢惹她。她的儿子和儿媳几年前出了意外,家里就剩下她和一个十二岁的孙子赵小虎相依为命。那年头,寡妇日子不好过,赵大娘却硬是把家撑了下来。她嘴上不饶人,干活却麻利得很,村里人都说她是个“有主心骨的婆娘”。
我们住进去的第一晚,赵大娘就给我们立了规矩:“炕是热的,别嫌破;饭是粗的,别嫌糙。咱家条件不好,你们要是受不了,赶明儿趁早回城,别在这儿糟践我这点家底儿!”
我和怀民赶紧点头,连连说:“不会不会,能住下就行。”
赵大娘这人,说话虽然冲,但心肠却是热的。第一顿饭,她给我们端来一碗玉米糊,里头居然还有几片红薯。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嘴里虽然骂着“瞧你们像饿死鬼投胎”,但转身又给我们添了一勺糊糊,说:“多吃点,明儿可有你们受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冬天的田地冻得硬邦邦的,锄头砸下去半天才崩下一块土。我干了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血泡,疼得直咧嘴。赵大娘从地头走过,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张嘴就是一句:“不行就别装,回去歇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听得心里直冒火,可也不敢吭声,只能咬着牙接着干。晚上回家时,赵大娘却把一碗热乎乎的红薯汤放在炕头,嘴里仍是骂骂咧咧:“城里娃娇气得很,干点活就跟要命似的,喝了这汤,明儿别再偷懒!”
那段日子,日子虽苦,但赵大娘却一直在默默地照顾我们。她骂得凶,可每次我们生了病、累了,都会给我们煮姜汤、热炕头,用她那双粗糙的大手替我们揉肩捶背。她孙子赵小虎和我们关系也越来越近,小虎喜欢黏着我学写字,还总是偷偷问我:“哥,城里是不是有汽车?是不是有大楼?”
我摸着他的脑袋笑:“等你长大了,考上大学,也能去城里看。”
春天来了,地里的活更重了。播种、施肥、打水,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年收麦子的时候,怀民累得直接倒在地里,赵大娘二话不说,背着他回了家。她一边给怀民喂水,一边骂:“不中用的东西,还想回城当工人呢?这点活就要了命!”
这些话虽然难听,可我们都知道,她是心疼我们。
插队的第三年,县里下了通知,说要从知青里挑选几个人到县城招工。我和怀民都报了名,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赵大娘知道后,特意给我们煮了几个荷包蛋,说:“吃了,考好点,考上了也别忘了咱乡下人。”
考试那天,我们一早就去了县里。可等通知下来时,我落选了,怀民却顺利被选上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眼泪止不住地流。天上的星星亮得刺眼,我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窖里。为什么?明明我也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选上?
赵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在我旁边坐下,叹了口气:“哭啥?就这么点事儿,至于吗?我们这辈子农民,哪天不是熬着过来的?咱人啊,苦不怕,就怕没个正心气儿。你小子别急,你们城里娃,早晚都是要回城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酸楚。她说得对,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村里。这一次,我的心又燃起了希望。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复习上,赵大娘也全力支持我。她让小虎每天帮我烧水,还亲自给我收拾屋子,说:“你给我争口气,考上了就是给咱村长脸!”
考试那天,我带着赵大娘煮的饺子,踏上了去县城的路。等成绩下来的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我考上了。赵大娘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硬是给我塞了一个布包:“拿着,路上吃。到了城里,别忘了咱乡下人。”
回城的那天,村里人送了我一程又一程。赵大娘站在村口,目送着我远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强。
几年后,我听说赵大娘去世了。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住了一样。我赶回村子,站在她的坟前,脑海里却全是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人啊,苦不怕,就怕没个正心气儿。”
这些年,每当想起赵大娘,我的心里总是满满的感激。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已在苦难中垮掉。是她教会了我坚韧与感恩,让我明白了,脚下这片土地,永远是养育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