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新传》作者:李一冰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苏轼受太后恩泽,予以重用,但是在京四年,却身心交瘁,他请辞外放,受恩典重回杭州。但是苏轼却并没有逃离政治纠纷,在人生的后半程,他遭受的磨难反而越来越多。那么,在这一节,就让我们走进苏轼人生的后半程。
风云突变
苏轼在地方没待太久,就被召唤回朝。朝中局势紧张,大权被部分大臣把持,眼看就要把皇权架空,所以高太后需要一个公忠体国、忠诚可信的苏轼,遏制朝中党羽势力。苏轼请辞不得,只好再度回京。
然而,短短离开两年,朝廷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同了。司马光离世后,职业官僚当道,这些人心中没有什么君臣国家,只有功名利禄。如果谁挡了他们的前途,他们就会群起攻之,与之拼命。这些党羽已成,羽翼已丰。苏轼一到京城,就成为攻击的猎物,高太后也难以保全。所以苏轼到京三个月后,就再度离京外放。
转眼间,哲宗已从十岁的小孩长成了十八岁的青年。伴随着皇帝大婚,哲宗亲政的时间一点点接近,苏轼再度被召还回京。此时的苏轼已经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了,心态和身体都不再年轻,心中想得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退休。他几次请辞,朝廷不但不许,还让他身兼两学士,推辞不得,苏轼只能“赶鸭子上架”,于花甲之年再度入京。作为帝王师,他依旧负责哲宗的教育。但相别了四五年,苏轼发现眼前的哲宗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他叛逆、偏激、冷漠、乖戾,对高太后起用的大臣尤为不信任。这些年,哲宗像个傀儡皇帝一样,被高太后和大臣们忽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不足论事的孩子,不让他参与任何实际政务也就罢了,连哲宗主动问起的政务问题,大臣们也敷衍应对。这让皇帝心中非常不满。他早已不是孩子了,但满朝文武没有人真正尊重他,大家都当他是有名无实的皇帝,这让哲宗很是委屈。
而就在此时,一帮在高太后手底下不受重视的小人趁机钻营,挑拨太后与哲宗的关系,诬陷高太后当初想要立自己的儿子,是他们全力劝谏,才保哲宗即位。一时间,谣言四起,哲宗本就对高太后把持朝政十分不满,听此谣言,与高太后的隔阂变得更深了。不仅如此,任何一个高太后提拔的大臣,他都从心底上感到厌恶,老师苏轼也不例外。
哲宗的报复
等到高太后终于寿终正寝,哲宗的报复便开始了。整个朝堂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朝廷内外,阴云密布,一场大的变故正黑云压境。失意多年的新政派,包围了青年皇帝,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重登政坛。旧臣都知道王朝的大厦将倾,可没有一个人能阻止这场变故,身为帝王师的苏轼也无可奈何。他只能一声不吭,坐等命运的支配。可叹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本可以退休还乡,安享晚年,却因神宗和高太后的君恩浩荡,被迫在晚年卷入这场政坛变革。
哲宗亲政后,内心充满了积怨,他要报复被祖母高太后压制的憋屈,要报复被大臣们漠视的仇恨;而卷土重来的新政派,则要报复多年来被排挤在外的怨愤。仇恨和政治权力两相结合,便发展成为种种非理性的恐怖行为。在当时,弟弟苏辙已经被他们用尽手段罢免了官职。苏轼明白,他将是下一个靶子。但经历了无数世事后,苏轼已经看开了这一切,既然是无可避免的命运,那不如坦然面对。于是,他和同僚们饮酒、作诗、听歌、言笑,用乐观的心境,迎接下一次的灾难。
灾难如期而至,还是文字狱那一套手段,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神宗的英明决断,而是换上了哲宗的深深成见。苏轼再度被贬,贬至英州,也就是今天的广东英德。
然而,当权派觉得这惩罚还不够重,在苏轼赶赴的路途中,接连两次对他进行诬告诋毁,十余天内,朝廷三改政策。他们将苏轼的官职一降再降,贬谪地也从英州变到了更远的惠州。
不管是英州还是惠州,都属于宋朝人口中的岭外。此岭位于江西和广东的交界地,是宋代区分中原文明和南国蛮荒的分界线。那个时代,人们对岭外的生活还很陌生,认为那里是荒蛮之地。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所以贬谪到岭外,就是对大臣们最重的惩罚了。不过,虽然有这样的惩罚制度,但建国以来,皇帝们并不轻易使用如此重的惩罚,所以也从未有大臣被贬谪至此。
谁曾想,第一个被贬到岭外的,竟然是皇帝一向敬重的老师。要知道,此时苏轼已经五十九岁了,将一个老人贬值到这蛮荒之地,仅仅是走过去,都要耗费大半年的时光,何况那里的气候十分湿热,和中原大不相同,如果水土不服,很可能有性命之忧。这实在是一个太重的惩罚了。
惠州生活
不过,苏轼本人倒是早已看开,英州、惠州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这次万里投荒,苏轼实在不想连累家人,坚决主张独自一人前往,但家人却放心不下,最后决定,由三子苏过与父亲同去,妾室朝云也不肯在患难之际舍弃家主,要求前去照顾饮食起居,这让苏轼大为感动。
虽然是贬谪,但苏轼是经历过忧患的人,早已在精神上超脱了。所以一路上,他并没有表现得凄凄惨惨,反而拜会朋友,游览名胜,活生生把被贬变成了旅游。而且每到一地,苏轼都有诗作,儿子苏过也和父亲作诗应和,让老父亲倍感欣慰。
到达惠州后,当地人给予苏轼很高的礼遇。他们并不在乎苏轼在朝廷中犯了什么罪,他们热情地与苏轼打招呼,热情欢迎他的到来。这次被贬,苏轼也没有了黄州时的苦闷焦灼,他已完全看透人生,所以心境十分平和。他在惠州四处闲逛,吟诗作赋,好不容易给弟弟写封信,里面描述的却是惠州羊蝎子的美味。
最让人感动的是,苏轼当时虽然没官没钱没权,还时刻遭到朝廷党政者的刁难,但他依旧力所能及地做着帮助别人的事,在给予中收获快乐。比如,他看到江边郊野有死人枯骨,无人掩埋,便找机会与太守商议,筹措经费,建造一片墓地,安放枯骨。
他还积极推行进步的农具,为此写文章寄给所有认识的官吏。看到惠州的竹浮桥不牢固,他就发动有能力的官员,建起两座坚固的桥,为了筹钱,他把昔日朝服上的犀带也捐了出来,还写信向弟媳劝捐,真正做到了舍己为人。在两桥建成时,当地百姓欢欣鼓舞,连喝了三天的酒用以庆祝。
看到广东百姓喝的水都是盐苦水,不但味道不好,春夏还容易生病,苏轼又开始操心供水之事,实地考察,提出方案,最终政府接纳了他的建议,为民众引来泉水。他还研究药方,为当地民众医治瘴毒。没有药,他就自己种植草药,免费施药。做了这么多事,苏轼还跟朋友感慨:“老了,不中用了。”
除了帮助别人,苏轼的精神生活也十分充实。他自己学酿酒,自己研究食谱,把官宦人家不要的羊脊骨做成美味佳肴。自己种蔬菜,半夜听到雨声,他便欣喜万分,想着我的菜要长得更大了。吃了口荔枝,就乐不思蜀,不辞长作岭南人了。他还用不多的积蓄,造了两间小屋。虽然当时苏轼的经济状况已经很窘迫,但一砖一瓦,一花一木,仍是十分用心。有了这间房子,苏家人都搬到了惠州,一家人欢声笑语,打算在此安家终老。
再贬海南
只是没有想到,朝中的当权者担心苏轼会卷土重来,毕竟他是哲宗老师,万一哲宗有一天幡然悔悟,迎回苏轼,那对于当权者就是莫大的灾难。于是他们从中作梗,将苏轼贬谪到最南端的海南儋州。海南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这对于一个已经六十多岁老人来说,分明就是要命。苏轼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据说他是带着一口空棺过的海。
在海南,苏轼语言不通,往来无友,住的房子天天漏水,屋子里东躲西避,才能不被打湿。就是这样的破屋,最后也因为是官舍,将父子二人驱赶出来,他们无地可住,只能在椰子树下睡了几天。虽然看起来很惨,但苏轼躺在椰子树下,依旧怡然自得。后来他们造了一间新屋,才解决了住宿问题。岛上没有肉吃,没有澡洗,连米面也没有,苏轼父子每天只能吃芋头。有一年岛上大旱,父子俩吞吸阳光,靠意念战胜饥饿。后来实在不行了,就开始种菜。
岛上生活也很无聊,刚来时,苏轼每天就看儿子和朋友下棋,他虽然不会下棋,却从这种对弈中,悟出了“赢了固然欣欣然,输了也很可以欢喜”的道理。后来,他和儿子开始抄书、写作、造墨,把艰难的日子过得生机盎然。
本以为会终老海南,没想到,哲宗突然病逝,弟弟徽宗即位,因皇长子出生,大赦天下,苏轼因此得以离开儋州,但海南实在太过遥远,归乡路上,苏轼不幸染疾,病逝途中,享年六十六岁。
文学的东坡与历史的苏轼
好,讲到这里,关于《苏东坡新传》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我们就介绍地差不多了。下面,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回顾。
很多人认识苏轼,是从他的诗词文章开始的。“文学的东坡”总是那么的逍遥、旷达、睿智和自在,以至于我们很多人都认为,苏东坡的一生,是顺遂平安的。直到我们在《苏东坡新传》中看到“历史的苏轼”,我们才知道,他的少年是那么的勤奋,青年是那么的辉煌,壮年是那么的惶恐,中年是那么的无奈,晚年是那么的飘零。
这本书里的苏东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天才少年,不再是世人皆爱的天之骄子,他是狱中受辱、狼狈至极的苏东坡,是虎口余生、内心战栗的苏东坡,是饥肠辘辘、为三餐担忧的苏东坡,是躬耕田地、种菜种花的苏东坡,是仕途坎坷、一贬再贬的苏东坡,是被人记恨、甚至性命堪忧的苏东坡。
读罢这本书,我们才知道,苏东坡的豁达,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而是与命运抗争之后的勇敢抉择。这样的苏东坡,让人心生怜爱、更让人肃然起敬。
每个时代,每一个人,都能从他这面大镜子里,发现同样的感情,同样的理解,同样的诗情画意,只是我们说不出的那些情绪,他替我们说了出来,我们解不开的哀愁,他替我们解开了。
相信每一个人,都能从苏东坡的艺术里,重新感受人生。而苏东坡也在后人的品读里,一遍遍,重新活过。就像苏东坡所体悟到的,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