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团圆饭桌上,一纸《生育责任协议》代替了压岁红包。32岁的语文教师林晓芸握着婆婆递来的钢笔,在"若三年未孕自愿离婚"的条款下签字,笔尖洇开的墨迹像极了验孕棒上的无效横杠。当她历经147针促排药剂终于怀孕,却将确诊男方不育的检查单甩向佛龛前的婆婆时,这场关于子宫的战争,才刚刚撕开封建伦理的第一道裂口。
我叫林晓芸,在杭州崇文中学教语文,今年本命年刚满32岁。我和陈志远结婚那年,他妈妈周美兰拉着我的手说:"我们陈家就缺个你这样知书达理的媳妇。"现在想来,这话后头还藏着半句——"更缺个能传宗接代的肚子"。
今年年夜饭的糖醋排骨还没上桌,婆婆突然推过来一张纸。她腕上戴了二十年的翡翠镯子磕在玻璃转盘上,"当啷"一声,震得我手里盛八宝饭的瓷勺直抖。
"趁着过年把这事定了吧。"婆婆指甲点着《生育责任协议》的标题,大红色美甲像五滴凝固的血。我瞥见第三条写着:"若因女方身体原因导致三年内未孕,需无条件配合试管婴儿技术,若最终失败则自愿解除婚姻关系。"
志远正低头扒拉凉拌海蜇头,筷子在盘子里划拉出刺耳的声响。他后颈那块胎记红得发亮——每次他妈发难时都这样。我忽然想起领证那天,他也是缩着脖子站在民政局台阶上,说:"我妈养大我不容易。"
窗外炸开迎新年的烟花,婆婆把钢笔塞进我手里。笔杆上还沾着她护手霜的茉莉香,混着佛堂飘来的线烟味,熏得我眼睛发酸。落笔时才发现,"自愿离婚"四个字用的是加粗楷体,力透纸背。
冷藏药盒藏在讲台抽屉里,和粉笔头、润喉糖挤作一堆。每天清晨六点四十,我躲在空教室给自己打促排针,冰凉的药水推入下腹时,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
婆婆每周三突击检查,戴着老花镜比对排卵试纸,像在鉴宝节目里端详古董。"颜色不够深啊,"她捏着试纸对着日光灯,"隔壁张阿姨的媳妇,打针第二天就怀上了双胞胎。"志远蹲在玄关擦他那双程序员标配的洞洞鞋,橡皮刷蹭得"咯吱咯吱"响。
第一次移植失败那晚,婆婆把送子观音前的供果全换了青枣。"酸儿辣女,吃这个改改体质。"她盯着我咽下第七颗枣,核在瓷碗里摞成小山。志远躲在书房敲代码,机械键盘声盖过了我的干呕。
立夏那天,我在学校走廊晕倒。护士抽血时说雌激素超标,婆婆却举着报告单冲进病房:"看看!人家王姐的儿媳促排能取二十个卵,你这才九个!"点滴管随着她的叫嚷晃动,药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
第二次移植前夜,我摸黑找水喝,发现书房亮着缝。志远的电脑屏幕上开着十几个代孕机构的网页,搜索记录里躺着"染色体异常是否遗传"。他后颈的胎记在屏幕冷光下泛紫,像块永远擦不掉的淤青。
取卵针扎进卵巢那刻,我盯着手术灯上的锈斑数数。麻醉师说"放松"的声音和婆婆"争气点"的叮嘱重叠在一起,器械车的滚轮声碾过耳膜。
"着床率低,考虑用肝素吧。"医生的话被婆婆截住:"打!多少钱都打!我们陈家..."我忽然抓住志远的手:"如果这次不成..."他猛地抽回手,腕表磕在诊室铁椅上,惊飞了窗外一群麻雀。
胚胎移植后第十四天,验孕棒终于显出两道杠。婆婆捧着试纸对着菩萨连磕三个头,香灰落在我的教案本上。我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听见志远在阳台打电话:"妈,代孕那事暂时不用联系了..."
教师表彰大会当天,我别着"优秀教师"胸针走向礼堂,孕反让胃里翻江倒海。后台镜子照见旗袍下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本该是双喜临门的日子。
"林晓芸家属不能进..."保安的喊声混着中药味冲进来。婆婆拎着保温杯撞开侧门,枣红色唐装像团烧着的火。"我们陈家金孙饿不得!"她把滚烫的药汁往我嘴边怼,枸杞粘在我刚涂的豆沙色口红上。
台下坐着全校师生,我攥紧演讲稿往台上躲。婆婆的绣花鞋踩着我的裙摆,主持人的话筒发出刺耳蜂鸣。"喝!这胎再流了你就别进陈家门!"她指甲掐进我手腕,送子观音吊坠从领口甩出来,在空中划着刺眼的银光。
礼堂顶灯突然大亮,我看见第一排的志远正在删手机里的代孕机构短信。他抬头那瞬,我挣开婆婆的手,褐色的药液泼在荣誉证书上,"优秀教师"四个烫金字糊成一团。
"三个月前你就知道胚胎染色体异常是不是?"我把孕检单拍在颁奖台,B超影像在投影仪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婆婆的保温杯"咣当"砸中奖牌陈列架,我的铜质奖牌摔下来,刚好卡进协议里"自愿离婚"的印章红圈。
志远冲上来时,我抓起诊断书指着"男方精子碎片率过高"那行字。他脖颈的胎记涨成紫红色,伸手要抢报告单,撕拉一声扯裂了孕检单边缘。
"造孽啊!"婆婆突然跪坐在打翻的药渍里,翡翠镯子裂成两半。她抓起奖牌碎片划向自己的手腕:"我死了干净,反正陈家要绝后..."校长的惊呼声中,我护住肚子退向消防通道,身后传来志远带着哭腔的喊叫:"妈!晓芸怀的真是我们陈家的种!"
安全出口的绿光罩着楼梯间,我摸到口袋里冰凉的U盘——今早刚收到的监控录像,记录着志远在代孕机构签合同的画面。孕检单的裂痕正好穿过胎心搏动的小点,像道永远合不拢的伤口。
离婚协议是我自己拟的,在"财产分割"那栏特意加了句:陈家传宗接代任务与本人无关。签字那天,志远把钢笔转开又拧上二十三次,最后在楼道里拽住我袖子:"胚胎染色体异常...其实是我的问题?"
我甩开他的手,孕检单飘进垃圾桶,那张B超照片朝上躺着。保洁阿姨扫走时嘟囔:"现在的小年轻,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电梯镜面照见我隆起的小腹,和背后志远缩成团的影子。
婆婆在小区门口堵我,腕上缠着绷带,裂成两半的翡翠镯用胶布粘着。"你把观音像还回来!"她嘶吼着抢过我的包,供香簌簌落下来。我掏出那尊摔裂的送子观音,她突然看见我无名指上的戒痕,手一抖,石膏像碎在柏油路上。
现在每次路过崇文中学,都能看见新来的实习老师抱着教案奔跑。她马尾辫一跳一跳的,像极了当年追着学生改作文的我。产科诊室遇到曾经的家长,她盯着我的肚子欲言又止,我笑着指指检查单上的"单亲妈妈"勾选项。
昨天收拾旧物,发现那纸生育协议泡在中药渍里,"自愿离婚"的印章被香灰盖住了。窗台上枯死的蝴蝶兰突然抽了新芽,而志远寄来的忏悔信,我原封不动塞进了碎纸机。
护工推着轮椅经过,婴儿啼哭声中,我摸着胎动轻声说:"宝贝,妈妈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人,她最勇敢的那天,把人生还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