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璀璨星空中,李白与杜甫无疑是最为耀眼的双子星,他们如两座巍峨的高峰,并肩屹立于诗坛之巅,共同撑起了大唐诗歌的辉煌天空。若说李白是那俊逸潇洒、仿若九天仙人下凡的浪漫主义巨擘,永远带着谈笑、狂笑、仰天大笑的豪迈之气,那么杜甫,则常被人们视为与之截然不同的存在——那沟壑密布的沧桑面容,仿佛总是带着呜咽、泫然、苦大仇深的神情,恰似一个被现实无情压弯了腰的老者,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苦。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杜甫其实比李白小了十几岁,他也曾有过裘马清狂的青春年少时光。
杜甫在《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中曾豪情满怀地写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瀚愿卜邻。”他自信自己的辞赋能与扬雄匹敌,作诗也不逊色于曹植。而杜甫之所以敢如此“口出狂言”,绝非狂妄自大,而是有着坚实的底气。他的祖父杜审言,乃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在唐代近体诗的发展历程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被后人尊称为“中国五言律诗的奠基人”。出身于这样的文学世家,杜甫自然有着足够的骄傲资本,他曾相当自豪地说出“吾祖诗冠古,诗乃吾家事”这样的豪言壮语。
得益于优越的家庭环境,杜甫在5岁时,便有幸观看到唐宫第一舞人公孙大娘那气势磅礴、刚柔并济的剑器浑脱舞;后来,又在岐王宅里聆听过被誉为“乐圣”的李龟年那婉转悠扬、动人心弦的歌声;还在北邙山上欣赏过吴道子那技艺精湛、气势恢宏的《五圣尊荣》《千官行列》等画作。那时的杜甫,没有生活的压力,有的只是无尽的才情与对世界的好奇,他尽情地撒欢,四处闲游,享受着青春的肆意与美好。
20岁时,杜甫踏上了漫游吴越的旅程,这一去便是数年时光。直到四年后,他才回到洛阳参加科举考试,然而,命运却并未如他所愿,他名落孙山。但在那个“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年代,一次科举不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杜甫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便赶赴兖州看望父亲去了。之后,他又与友人一道,开启了第二次漫游之旅。也正是在游览齐鲁大地的过程中,满怀青年豪情的杜甫,面对巍峨的泰山,灵感迸发,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气势磅礴的《望岳》,其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句,更是成为了表达壮志豪情的经典名句,激励着无数后人。
天宝四载,注定是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特殊年份。那一年的4月,32岁的杜甫在洛阳遇到了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闻一多先生曾评价说,这次相遇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一刻,或许只有老子与孔子的相遇才能与之相媲美。两位伟大的诗人,一个是浪漫主义的代表,一个是现实主义的先驱,他们虽风格迥异,但却有着对诗歌的热爱和对人生的感悟。就这样,两个爱好旅游的失意者一拍即合,相约同游梁宋。不久后,同样求仕失败的高适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在竹林间引吭高歌,在午夜里开怀畅饮,尽情地抒发着内心的感慨与豪情。那样一场相聚,充满了诗意与激情,让后世之人听闻后,无不心生向往。
之后,杜甫与李白、高适分别,直到次年,他才又在齐鲁大地与李白重逢。然而,这次重逢却成为了他们最后的相聚。临别时,他们互赠诗篇,李白在诗中写道“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这句诗既表达了对离别的无奈,又有着对彼此的祝福。此后,李白在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中,又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杜甫的名字渐渐不再出现在他的诗句中。可杜甫,这位李白的“小迷弟”,却在自己的后半生里,不停地怀念着自己的这位偶像。他写下了“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故人入我梦,明月长相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等诸多诗句,字里行间,满是对李白的敬仰与思念。
有人说,李白从未老去,杜甫未曾年轻。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唐诗歌的这两座巅峰,曾经并肩而立,他们一个吟唱着盛唐的最高音,用浪漫与豪放描绘着大唐的繁华与壮丽;一个则为我们低诉着这繁华过后的疾苦人间,用现实主义的笔触记录着时代的沧桑与百姓的苦难。
天宝六载,已经35岁的杜甫,怀着满腔的抱负与憧憬,前往长安参加会试。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却是一场由李林甫导演的“野无遗贤”的闹剧。在这场闹剧的操纵下,参加考试的举子全部落选,杜甫的科举之路也因此戛然而止。科举之路行不通,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杜甫不得不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他引经据典,精心撰写了一篇篇精致的五言排律,满怀希望地投给当权的宰相、将军、公主、驸马等权贵。然而,这些饱含着他心血与期望的诗篇,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杜甫客居长安多年,没有官职,没有收入,生活陷入了极度的困境。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卑躬屈膝,在权贵府上充任宾客,忍受着他人的冷眼与轻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现实的残酷打磨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变得一无所有。有时,为了换取生活所需的银钱,他甚至需要到山中采摘药材,生活的窘迫可见一斑。
天宝十载,当杜甫得知唐玄宗将举行三大庆典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精心准备了三篇大礼赋,满怀期待地献上,终于获得了一个参列选序的资格,等候分配官职。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他,由于主考官仍是李林甫,杜甫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官职。直到4年后,他才被授予了一个河西尉的芝麻小官。这个官职的职责,不过是每日迎来送往、阿谀奉承,对于杜甫这样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高尚气节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尽管生活困窘,但杜甫的骄傲不允许他屈就于此,他坚决拒绝了这个任命。后来,朝廷将他改任为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这也只是一个看守兵甲器仗的八品下闲职。但为了生计,杜甫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
任官后不久,杜甫计划着赶赴奉先一趟,看望自己的妻儿。然而,当他返回家中时,看到的却是令他肝肠寸断的一幕:他的小儿子,因为缺粮,已经活活饿死。悲痛不已的杜甫,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他愤而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的贫富差距和阶级矛盾,成为了千古名句。杜甫想到,朝廷连年开边,战乱不断,饥荒横行,自己好歹还有个一官半职,可家中仍有亲人活活饿死,那些穷苦无依的百姓,又该如何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呢?
同年11月,安史之乱爆发,战火迅速蔓延,生灵涂炭。杜甫举家前往羌村避难。在听说唐肃宗于灵武即位后,杜甫满怀希望,只身前往投奔,试图为国家尽一份力。然而,不幸的是,他在途中被叛军俘虏,再次被押往长安。孤身一人困在长安的日子里,杜甫眼睁睁地看着冬日的严寒降临,又看着柳枝渐渐新绿,时光在绝望与无助中悄然流逝。在这种痛苦的心境下,他写下了那篇流传千古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封报平安的家书,都显得无比珍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句诗道尽了无数人的心声。
后来,趁着叛军内乱,杜甫冒险从长安城中逃了出来。他一路穿过两军对峙的险地,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肃宗所在的凤翔。由于一路的艰辛跋涉,他的两只衣袖已经残破到露着手肘,脚上也只穿着两只麻鞋,衣冠不整的他就这样拜见了新皇帝。唐肃宗为了嘉奖他的忠诚,任命杜甫为左拾遗。虽然这个官职不高,但却能近临天子,参与朝政,杜甫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然而,新官上任的热情还未消退,杜甫就因为营救房琯,直疏上陈而触怒了肃宗。他的仕途再次受挫,不得不离开朝廷,似乎终于可以回家了。
久别重逢,杜甫看到的是妻子的衣服已经打满补丁,儿子脸色苍白,见了他转过身就哭,光着的脚丫脏兮兮的。床前的两个女儿,穿着满是补丁的裤子,短得才刚到膝盖。曾经繁华的开元盛世,如今已倏忽消散,只余下满地疮痍,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后来,两京收复,杜甫回到长安,仍任左拾遗。但终因房琯案的牵连,他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在那年省亲返程的途中,杜甫亲眼目睹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无穷灾难,以及他们忍辱负重、参军参战的爱国义举。他看到垂垂老者丢掉拐杖,毅然拿起刀枪,准备奔赴战场。然而,当老者转身正欲踏上征途时,却听到了身后传来老伴的声声悲唤。家中的儿子们都已经战死,自己这一去,还有谁能照顾病弱的老妻呢?“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这是老者临去前所能留下的唯一嘱托,其中饱含着无尽的无奈与牵挂。
返回华州后,杜甫将一路所见所闻,用他那如椽巨笔,写成了传世不朽之作《三吏》《三别》。通过这些文字,我们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战争之下,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翻滚的百姓们最真实的生活,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无奈与坚韧。
对于杜甫来说,既然不能在官场上施展自己的抱负,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理想,那便以笔为剑,以诗为刃,为民请命,用诗歌来揭露社会的黑暗,表达对百姓的同情。乾元二年立秋后,杜甫终于下定决心辞去官职,带着一家老小辗转到了成都。之后,在多方的助力下,杜甫在城西的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他或许从未想到,此后千年,这座凝聚着众人之力所建的陋室,居然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处圣地,吸引着无数后人前来瞻仰、凭吊。
远离了兵戈侵扰的杜甫,终于在蜀地寻到了一处安稳幸福的所在。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他写下了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恬静闲适的诗句。这里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生机盎然,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清幽雅致,闲时江畔独步,目光所及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繁花似锦,春雨落下时,更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清幽淡雅。
然而,生活并未总是一帆风顺。这年8月,一场秋风呼啸而至,掀翻了草堂的屋顶,飘散的茅草被群童捡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策的杜甫只能倚杖叹息。可即便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他心中想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仍然挣扎在战乱中的百姓,以及那些连一间破茅屋都没有的人们。于是,那篇振聋发聩、感人至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此诞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从这些诗句中,我们看到了杜甫那伟大的胸怀和高尚的情操,他始终心系天下苍生,将个人的苦难置于身后。
其实,杜甫从未有片刻忘却自己的理想,他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抱负,始终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公元765年,杜甫离开成都,到达夔州。这一时期,成为了杜甫创作的高潮。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作诗400余首,占其现存作品的三分之一。而那篇被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便是在此所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句诗意境雄浑,气势磅礴,成为了千古绝唱,展现了杜甫卓越的诗歌才华。
公元768年,思乡心切的杜甫乘舟出峡。然而,北方持续的战乱让他不得不搁置北归的计划,被迫南行,来到了潭州。在潭州4月的落花时节,杜甫偶遇了一位故人,他就是李龟年。回想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的大唐,国力强盛,繁华煊赫,而如今,目之所及,物是人非,一切都已不复当年。杜甫心中感慨万千,写下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诗句,其中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公元770年,在潭州前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走完了自己充满遗憾而又飘摇的一生,终年59岁。在他生前以及去世后的一些年里,他的诗作其实并未受到多少重视和推崇。直到中晚唐时期,元稹受杜甫之孙请托为其作墓志铭,他才惊觉身边竟然有这样一位“上悯国难,下痛民穷”的伟大诗人。于是,元稹在墓志铭中这样写道:“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杜甫的一生,历经坎坷,但他用自己的诗歌,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反映了百姓的疾苦,表达了对国家和人民的深情。他的伟大,当之无愧,他的诗作,也成为了中国文学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永远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