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寂静后,我终于开口:"玉梅,你还记得咱们相识那年的杏花吗?"
窗外的杏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样,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里,是我们年轻时的笑脸,那是1975年春天照的,那会儿我刚从部队转业到农场,她是从北京来的知青。
记得那年春天,农场的杏花开得格外灿烂,空气中都是淡淡的甜香。
我和战友张德明去知青点送农具时,第一次见到了李玉梅,她穿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衣裳,戴着草帽,正在院子里挑水浇菜。
她个子不高,但腰板特别直,一看就是能干的姑娘,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她吸引了。
张德明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老马,看什么呢?人家可是北京知青,城里姑娘,你这大老粗可别想美事。"
我叫马建国,那年二十四岁,从部队转业没多久,家境清贫,哪敢肖想城里姑娘。
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我负责给知青点送农具,没过几天又见到了她。
那天她在院子里洗衣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看见我来了,她冲我甜甜一笑:"马同志,又来送东西啊?"
她说话轻声细气的,与我们这些大老粗完全不同,渐渐地,我发现这姑娘性格特别好,待人和气,做事认真。
有一天,我看见她在看一本破旧的《红与黑》,好奇地问她讲什么的,她眨着大眼睛,耐心地给我讲了很久,我听得云里雾里,她就笑着说:"你这个傻大个。"
那时候,知青点刚通了电,每个礼拜六晚上都要放电影,我总是提前去帮忙支银幕,扛梯子,搬凳子。
李玉梅也来帮忙,我们说话的机会也多了起来,记得有次放《地道战》,她坐在我旁边,看得特别认真,我偷偷瞄她,发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夜空中的星星。
张德明看出了我的心思,直摇头:"老马啊,你可悠着点,人家是北京来的知青,咱农场工人高攀不起。"
我心里也没底,可这份情愫却越来越深,何况李玉梅从不摆架子,还教我认字写字。
她说我写的字像蚂蚁爬,但教得特别有耐心,一笔一画地教,我的手被她握着,心都快跳出来了。
慢慢地,我鼓起勇气,约她看电影、散步,农场后面有片小树林,夏天的傍晚,蝉鸣声此起彼伏。
我们常常在林子里散步,说些家常琐事,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看书,最爱下雨天的宁静,我就给她讲部队的趣事,逗得她笑个不停。
可我家里人知道后,却不太高兴,我妈直摇头:"城里姑娘,咱高攀不起啊,人家来农场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就回城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父亲也劝我:"建国啊,你要想清楚,门不当户不对的,将来吃亏的是你啊。"
李玉梅知道后,主动来我家帮忙,我妈有气管炎,她就给熬药,嘴甜心巧的,没几天就把我妈哄得服服帖帖的。
我妈说:"这闺女,真不错,人勤快,心眼实在。"
可知青点那边也有人说闲话:"李玉梅,你可想清楚了,你一北京知青,找个农场工人,以后有你受的。"
她就笑着说:"我觉得挺好的,建国这人实在,对我也好。"
1976年春天,我们结婚了,特别简单,我穿着部队发的藏青色毛料外套,她穿着件红棉袄,照了张合影,请战友们吃了顿饭就算完事了。
新婚那晚,她枕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建国,我真的很幸福。"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在农场干活,她在知青点教书,家里的光景也慢慢好起来了。
1978年,我们有了儿子,取名叫马小军,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谁能想到,这平静的生活会被一封信打破,那天我整理老箱子,发现一叠发黄的信件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站姿挺拔,背面写着"爸爸",我还发现一封信,上面的称呼让我震惊:"亲爱的小雯......"
我的手开始发抖,继续往下看:"小雯,你走得太突然了,爸爸知道,是因为我们给你安排的那门亲事,可你也该理解,那是为你好啊,李家那孩子,是副总长的儿子,家世清白,人也不错......"
原来,我的李玉梅,根本不叫李玉梅,她叫林小雯,是北京一个高级军官的女儿。
1975年,为了躲避一门包办婚姻,她偷偷改名李玉梅,跟知青一起下乡来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二十年啊,她连自己的真名都没告诉我,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突然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说她是孤儿,父母早逝,原来都是假的?她说喜欢农村的生活,也是假的?
"你告诉我,这些年,还有什么是真的?"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李玉梅—不,是林小雯,她慢慢抬起头,泪水不停地往下掉:"马建国,对不起,我骗了你,可这二十年的感情,每一天都是真的,我爱你,也爱咱们的家,这份感情比什么都真。"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张德明来了,看了看我们俩的脸色,叹了口气:"老马,我早就知道这事。"
"你也知道?"我不敢相信。
"是啊,那会儿我在武装部工作,查过她的档案,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对你好,这些年过得清苦,她连个怨言都没有。"
张德明接着说:"记得那年你得肺炎,她守了你三天三夜,连口热饭都没吃,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真心爱你的。"
我看着墙上的合影,想起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她下地干活手上的老茧,半夜给发烧的儿子熬药,省吃俭用给我买烟。
那些日子里,她从没提过要回北京,从没抱怨过生活的艰苦。
"你爸,他知道你在这吗?"我哑着嗓子问。
她摇摇头:"这些年,我再没跟家里联系过,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家,记得咱们结婚那天,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回头。"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儿子问我是怎么跟他妈认识的,我说:"你妈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地上的泥巴,是她照亮了我的人生。"
屋外,又是一年杏花开的季节,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进来,落在她的肩上。
我突然明白,这二十年,她给我的爱,比真实的身份更重要,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份普通的生活,这就够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儿子的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我和她相视一笑,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啊,爱一个人,不是因为她是谁,而是因为她是她。
纸条上的名字代表过去,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
窗外的杏花依然在飘落,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春天,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的爱更深,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