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哄我》作者:如满月

冰悦谈小说 2024-02-19 02:51:28

《卿卿哄我》

作者:如满月

简介:

云泠是个卑微的小宫女。

她有个秘密,她知道如今被幽禁在冷宫的六皇子才是未来太子。

为了避祸她主动揽下了去冷宫照顾他的差事。

六皇子谢珏,阴狠暴戾,手段残忍。对她猜忌防备,冷嘲热讽,时不时威胁逼压。

可无论他怎么待她,云泠都鞍前马后,尽心伺候,从无怨怼。

“你想要什么?”他冷声问。

云泠轻哄:“惟愿殿下安康,殿下所愿,亦是奴婢所愿。”

谢珏冷哼,“卑贱之人,巧言令色。”

云泠不在意,依然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周到。

等他入主东宫,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后,借他的势,她摆脱了祸事报了仇,然后一把大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

泽州,距离京城上千里。

云泠做女先生,为一个小官之女教授宫中礼仪。

听闻从京城来了个闲散王爷,云泠恐被认出,写了封书信要辞行。

却被告知那王爷不过是路过此处,已经离开,请她照常授课。

云泠被小厮引去院子里,推开门的瞬间,漫天风雪袭来,站着的男人已落了满头银白。

他面容森冷,携着一身寒意,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整整三年,孤终于找到你了。”

……

昏暗的房间里。

云泠最知他冷厉的性子和不容欺骗,慢慢闭上眼,等待他的生杀决断。

安静中,

谢珏俯身把她抱进怀中,力道似要把她揉碎。眼眶泛红,嗓音低沉而狠厉,

“孤立你为太子妃。别再跑,否则孤真的会掐死你。”

精彩节选:

一场秋雨一场寒。

落叶随着呼号的风声沙沙落下,没过一会儿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显得院落更加破败凋零。

小灶上的水烧好,云泠连忙倒进茶壶里,加入自己晾晒好的花茶,端上走过曲折的回廊,走到六皇子的住处。

在门外站定,怯怯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声音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阴冷晦暗,不甚牢固微微腐朽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嗒作响。

谁也不曾想到,皇帝的六皇子会被幽禁在这种地方。

走进去将茶水放在桌上,然后立马走到窗户前,用一块木头撑住,疯狂摇晃的窗户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番动作云泠的脸上已经溅了几滴雨水,用手帕擦干净才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送过去,“殿下,喝杯热茶吧。”

榻上一身单薄黑色长袍的男人靠坐着,头上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束发,青丝如瀑,手上握着一本山川游记。

窗户漏出的光影里,能看见他苍白的脸,唇色却鲜红得有些病态。

这身缠绵病榻的病弱模样,大概没有人能把他和那个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六皇子联系在一起。

谢珏抬手,从她手中接过茶杯,里面还漂浮着泡开后的花瓣。

这小宫女倒是心灵手巧,竟然会提前晒制花茶。

淡淡垂眸,手里握着茶杯,没有喝。

云泠又细心地拿来厚实一点的外袍为他披上,“外面寒冷,您小心着凉。”

窗外雨声渐大,被木块撑住的窗户又被吹开,风雨噼里啪啦地吹进来。云泠拿着一块布条走过去准备把窗户关上绑好,结果忽然一阵强风措手不及吹过来,雨势倾斜,豆大的雨水直直地扑面而来往脸上身上浇下,她不得不对着迎面而来的雨水,将两扇窗户用力绑起,然后重新拿木块撑住,总算关好。

只是这样一来,精致的小脸上满是雨水,沿着白皙的额头滚落,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冰冷水珠便掉落下来。秋日的宫衫并不厚实,身前衣襟完全被打湿,发丝贴在脸颊狼狈不堪,云泠下意识瑟缩起肩膀,转过头却安心道,“殿下,窗户修好了,不会再漏雨了。”

谢珏手指在茶杯上慢慢摩挲了一会儿,将空了的杯子放下,视线依旧放在书上,“嗯。”

云泠走过去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上身湿透,她现在很想回去换一身。

茶水的热气慢慢上浮。

外面风雨大作,简陋破败的房间都显得飘摇艰难,正如这冷宫里的岁月。

没有人愿意来这冷宫中受罪。

可是云泠来这里几个月,不仅安分守己,更是心灵手巧,把偌大的破败的宫殿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伺候他恭敬用心,从晒得松软的被子衣物,到他的衣冠梳洗,日常起居,皆是细致尽心,没有因为谢珏只是个废人而有一刻懈怠。

谢珏冷眼看着她倒水,忽然问,“伺候我这么一个废人,你这一生都会在这荒凉的冷宫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死了还难挨。你倒是不怨。”

云泠轻轻摇了摇头,“殿下不是废人。而且比起在外面提心吊胆被王大德欺负的日子,现在奴婢已经很知足了。”

“奴婢师父之前就告诉我,人要学会知足,不能什么都想要。奴婢就很知足。”云泠将刚刚灌好的手炉妥帖地放在他掌心,从头到尾都很有分寸的没有碰到他的衣角。

眼眸湿漉,手上淋了雨水冰凉,声音却像是杯中漂浮的花瓣,柔声,“我愿意陪着殿下在这冷宫里度过余生。能陪着您在这里,是奴婢的福分。”

雨声淅淅沥沥。

破败的窗户咿呀作响。

谢珏不偏不倚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身前身姿纤弱的小宫女,被雨水湿透的前襟冰冷地贴在身上,透出胸口玲珑有致的饱满弧度,冷得微微躬着身,臂膀收拢。

深黑的眼眸似藏着冷冽的光。谢珏将茶杯放下,压下眼,嗓音没有一丝温度,“出去。”

……

冷宫的生活自然是不好过的。

宫里本就媚上欺下,哪个不是看碟子下菜。纵然是皇子,但失去了圣心的皇子便如落进淤泥里,任谁都能踩一脚。更不用提云泠这个冷宫里伺候的宫女。

每日看人眼色,低声讨好,也得不到一个好气。被挑剔讽刺欺压,那更是常事。

一般的宫女绝受不了冷宫的凄苦,日子有多难熬自是不必多提。

有时候或许连活下去都是件难事。

到了晚膳时间,云泠照例去了尚膳监。没办法,那些势利眼的太监不来送饭,云泠只能自己去。而就算去了,几日总要有一日被刁难。

之前还好,最多只是被嘲讽刁难几句而已,可随着六皇子入冷宫时间越久,安国公在朝堂被一再训斥。皇上对这个曾经心爱的儿子似乎也不再仁慈,六皇子再无起复的希望,是以这些人对待更加怠慢。

云泠找到今日值班的小太监,福了个身,“宝公公。”

被问候的太监看也没有看云泠一眼,随手递了个食盒过来,阴柔的眼尾眯起,“拿去吧,别影响我做事。”

“底下这么多吃白食的,累坏公公我。”

盖子微微松开,一股馊掉的味道冲入云泠鼻中。

云泠僵硬了一秒,扬起笑脸,“公公,您看您是不是太忙,底下的人给弄错了。

这饭食完全馊掉了,如何能吃。

宝公公尖酸地‘哟’了一声,“你一个下贱胚子,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馊了有什么要紧,这猪狗都能吃,你不能吃?”

刻薄侮辱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周围几个小太监一齐笑了起来,放肆地打量着云泠。

“就她这样,还不如狗呢。”

宝公公走过来,随手一挥,“不吃?不吃那就别吃了。”馊掉的汤汤水水洒落一地,碗上还黏着几片泛黄的菜叶子。

有别的宫的下人过来取食看见了,一个太监就立马说,“云泠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浪费了这么好的饭食,我们每日都是定量的呀。你这打翻了我们也给你拿不出第二份了。”

演得活灵活现,几句话下来,真就像是云泠故意打翻的那样。

并且还不打算再给她备一份。如果没有,那今天,她就只能饿肚子了。

惹得那路过的宫人还对着云泠翻了个白眼,“都进冷宫了还傲什么傲。”

这样的折辱和委屈,要是别的宫女大概早就跑了。可是云泠没有任性的资格。

她蹲下身,把地上的碗盘食盒都捡起来收拾好,弯着眼笑,“奴婢知道公公是看我不懂事,教导我,这份良苦用心我明白。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合该反省一下,饿一顿都是公公便宜我了。”

然后把食盒盖好,“可是六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呢。”

听到六殿下的字眼,几个小太监直接不屑地哼了声。

云泠知道他们是看不起,要不然今日他们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折辱她。她假装看不出来,只是给宝公公躬了个身,小声说,“公公教导我是应该的,但是殿下终究是殿下,是皇子啊。和打入冷宫的嫔妃不一样,和我这种宫女也不一样,背后还有安国公府。若是因为奴婢照料不周出了事,奴婢这颗脑袋恐怕也要丢了。”

一方面给足了宝公公面子给他台阶,另外一方面表面上是说自己会丢了脑袋,实际上也是隐晦地提醒宝公公。六殿下终究是皇子,皇上的儿子若是饿死了,那是皇族的脸面,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之流不是一样的。别说是她,他们这群太监也要丢脑袋。

云泠隐晦提起,也知道见好就收。

宝公公自然也不是个蠢货。

叫其他的小太监给她又备了一份,虽然不是馊饭馊菜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递给云泠之前,“我们怎么敢亏待六殿下。云泠姑娘打翻了饭菜,杂家没办法就只能自己贴钱补一份。”

“不过六殿下金贵,云泠姑娘就不一样了。你自己也说了,做错了事该罚。那就别怪我们今日就不准备你的饭食了。”

云泠接过来,朝他福礼,“谢公公教诲。”

拎着食盒走出去,云泠总算松了一口气。

在到半道,听见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在路边小声说话。

其中一个问,“今日宝公公的火气怎么这么大,我没做什么也吃了个挂落。”

另一个说,“害,你不知道啊,宝公公这是在上面受了气呢。”

“怎么说?”

“听说,”小太监特意放低了声音,“前阵子张美人不敬‘仙丹’,竟然敢说仙丹无用,被皇上降了位份。张美人气不顺,拿宝公公出气呢。”

“这张美人,可是张贵妃的亲侄女,宝公公敢怒不敢言,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了。不过她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大概是涉及到什么大事,小太监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有人,便闭上嘴上不说了。

云泠便故意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转角处,故意踩了几下,但其实没走。

那小太监见没人这才说,“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我师父是听他干爹说的。”

另一个小太监等不及了,“你倒是说啊。”

“听说,今天三皇子被皇上训斥了,你说,这三皇子是不是也要失……”

三皇子系张贵妃所生,平时很得皇帝宠爱,还特意把水患一事交给他去办。

可是前有张美人降位份,现有三皇子当朝被训斥,很难不让人多想三皇子这一派是不是要失势了。

只是话没说完,另外一个小太监就立马惶恐地说,“皇子的事你也敢随便议论,你不要命啦。”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云泠拎着食盒往回走。

心想看来张贵妃最近因为这些事已经焦头烂额,所以也顾不上冷宫这边了。

云泠虽然只是一个小宫女,但是她对后宫中的关系自然是用心了解过的,就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人。

这后宫除了继后,就是圣宠不衰的张贵妃。

张贵妃生下三皇子,继后育有七皇子。两人互相争斗,都想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眼下三皇子被训斥,宫里的风声大概早就传开了。

张贵妃现在忙着和皇后斗,更加没空管冷宫这边。毕竟在她眼里,皇后才是她最大的劲敌。

至于六皇子,原本是中宫嫡子,风光无限。如今却被被幽禁在荒凉的景祥宫,连随便一个太监都能踩上一脚。即便是皇上顾念着死去的□□皇后,对这个儿子也已经失望透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了。怪不得最近连冷宫把守的侍卫都开始松懈。

——

耽搁了一会儿,天色变得黑压压的,怕是要下雨了。

云泠拎着食盒快步赶回去,走到门口时,不知道为什么看管突然严格了起来,侍卫拿过云泠的食盒还要检查,在饭食里翻搅弄得一团糟,看上去比猪食还不如。

即便是这样,面冷的侍卫依旧翻了个底朝天。

云泠想阻止,“黄大哥,为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黄侍卫肃声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接着又有一个宫女过来给她搜身,搜完了才放她进去。

进去走到凉亭旁时,此时黑压压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雨。

云泠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才拿到的饭菜好一会儿,此时里面汤汤水水搅弄在一起少得可怜。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低落,抑或是难过。

宫里严苛,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想活下去,却这么难。

这么点饭菜,大概只够堪堪果腹。

带着雨水湿冷的风刮过来,卷起地面上的尘沙,迷了眼,云泠下意识地去揉眼皮,没注意到手指上沾了些菜汤。被刺眼到的双眸紧紧闭上一会儿,然后用力眨了眨,湿漉晶莹的眼泪打湿眼睫,不可抑制地滚落。

云泠拿着筷子低着头尽量把菜摆放好看一些,看起来也能有食欲一点。

凉亭外面风声雨声,以至于她没有听到那不动声色的脚步声。

“你做什么?”

身后一道略带阴冷的声音传来。

云泠顿了一下连忙侧过身,朝着谢珏行礼,“殿下。”

“检查的侍卫把菜翻乱了,我想整理一下,摆的好看一点再给您送过去。”

谢珏看了眼食盒里杂乱的汤水,即便摆了一下也像是猪食一般。再抬眼,看见了小宫女脸上的泪水。

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你哭什么?”

因为这盒饭食?

这个小宫女总是哭,哭个没完。

云泠愣了一下。

刚才菜汤刺到眼睛,又忘了带手帕,所以没有擦掉眼泪。

虽然她其实内心也难过。

却是为这艰难活下去的境遇,为看不清希望渺茫的前路。

眼睫颤了颤,然后,“奴婢是心疼殿下。”

谢珏没有出声。

云泠眼眸沉沉垂着。转头指了指食盒里的饭菜,声音小小的,带着些许哽咽,“他们太欺负人了,奴婢今天求了好久才拿回来这点儿饭食,门口侍卫又倒了一半,奴婢——”

“替殿下觉得委屈和担心。”

她慢慢抬起头,楚楚动人的眼眸里泛着点点泪光,眼尾也红了,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却全是为了谢珏考虑和不平,“凭什么,那些人这样欺负人,明明殿下已经很难了。”

认真而难过,为了他计较而哭了的,忠心的小宫女。

视线重新落在食盒里,两盘像是猪食一般的饭菜,她却还蠢笨的,拿筷子试图整理好看一些再送给他。

甚至为此,掉了眼泪。

谢珏浓黑如墨的眼眸在她单薄的肩颈逡巡,视线像是黑暗中爬行的毒蛇般阴冷。往上,看着小宫女石榴花一般粉艳的红唇抿着,黛眉细弯,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挤出浅浅纹路,娇媚的杏眸含着若有似无的愁绪。

这个小宫女,卑弱,胆小,当然,也貌美。她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懂得分寸。说出的话,倒是没有那些宫人那样令人生厌。

不过,替他担心?

谢珏压着眸子,花言巧语的小宫女。

该杀。

冬日的太阳很温暖。

云泠勤快地把被褥都抱出来晾晒,晒好的被褥软乎乎的睡得也更加舒服。

她来六皇子身边伺候已经半年多,偶尔被尚膳监的太监刁难,被冷眼。加之六皇子脾气阴晴不定,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人,日子并不算好过。但至少暂时摆脱了王大德。进了景祥宫,王大德不能再指使那群宫女针对她,更没有机会再对她动粗。终究也是忌惮的。

至于能活多久,她也不知道。

也许六皇子忽然暴怒,或者其他的原因,她就被他杀了也不一定。这宫里死一个宫女,比折断一枝荷花还简单。

她只能让自己尽量做好一些不触怒六殿下,哄他开心。要谨小慎微,不能妨碍到他,更不能‘发现’什么,知道某些秘密,也许自己就能活得长久一些。

她贪心,除了活下去,还有别的愿望。

云泠抬起头,看见烈日青空,云卷云舒。

可在梦里,漫天的火光和鲜血似乎连天也被染红了。

不管是谋反还是什么,在她梦里六皇子才是未来的皇帝。

在这宫里,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一个陪着新皇度过艰难岁月的奴婢,情分自然不一样。

前提是六皇子能对她放下戒心。

来到冷宫这大半年,云泠小心谨慎,服侍周到细心,但无事六皇子从不许她靠近,阴冷莫辨。

她也不能过多用力表现自己,这样只会引他怀疑别有居心。

虽然她是有。

云泠借着去领膳食的一点点机会,也了解到现如今宫里风起云涌,关于立储之争,张贵妃和皇后斗的不可开交。

听说前几天,皇后因为刘嫔流产一事被夺了凤印。七皇子也因做出的文章花团锦簇没有风骨而被萧老太傅痛批。这一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传的沸沸扬扬。

这一切应该都是张贵妃和三皇子的手笔。

云泠虽是一个小宫女,但宫中之事无论大小她都会小心留意。

知原委才知如何审时度势,而在这宫里只有会审时度势,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她来冷宫已经半年了,在她梦里再过半年就是六皇子宫变之时。她要怎么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日渐落西山。

云泠端着洗净晒好的狐皮大氅往六皇子寝殿走去。

……

昏暗的房间里燃着微弱的烛火,炙热烛光在男人英挺的眉骨上跳动,却压不住他眉眼的森冷。

“再闹大一点,闹到老东西不得不出手维护谢康,张贵妃那边才会更警惕。”谢珏语调阴沉,冷白的手指夹着那张细小的纸条放在火苗上,很快舔舐干净,落下点点灰烬。

暗影中,他的对面竟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灰衣青年把药囊递给他,“这是师父配的药,按照你的要求,吃完以后会让你的身体看起来更虚弱,日日咯血。”

“要躲开重重守卫进来一次不容易,”陈湛眉头紧锁,“你要这个药做什么?现在已经到处在传你身体虚弱的消息,皇上也对你放下了戒心,为什么还要吃药?这药非比寻常,一旦吃下,蚀骨之痛连续几日,日日呕血,如千刀万剐。”

都道靖宁帝对昭慧皇后一往情深,对六皇子更是疼爱有加。

可这深宫之中,皇帝明目张胆的宠爱便是直挺挺的靶子。

明宠暗防。

皇帝加之在谢珏身上的实则俱是忌惮和防备。

靖宁帝忌惮谢珏已久,直到谢珏被幽禁在景祥宫,又身体病弱,终于安了他的心,不再时时试探防备打压。

谢珏:“再过半月,是我母后的忌日。”

陈湛不解地看着他。

“我要出宫一趟,见萧老太傅一面。”谢珏缓缓抬眼,“萧太傅刚正耿直,却也迂腐不堪。”

陈湛摇摇头,不赞同,“你被幽禁在此,要出宫恐怕不容易。且萧老太傅也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

“老东西假仁假义,在群臣面前装慈父的嘴脸。过几日你让舅舅在朝上提一提我母后的忌日,再加之我身体状况命不久矣,他装模作样也必会答应。至于萧老太傅,他再迂腐也要为他的孙子萧祁白考虑。”谢珏放下茶盏,“而萧祁白,是个聪明人。”

陈湛沉思,“好,我回去便计划此事。另外师父给那老皇帝下的药已经有一段时日,差不多了。”

“先拖着,还差点火候。”

陈湛点头,又道:“那宫女我让人去查过了,王大德很早之前就看上了这宫女,应当是走投无路才进来的。其他的倒是不清楚。这个节骨眼,还是别让老皇帝起疑心。”

不管这宫女是谁的人,只有她守本分,轻易不要动为好。

老皇帝疑心深重,心里跟明镜似的派来的人必定有继后和张贵妃的手笔,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为了防着谢珏。

他防备谢珏,防备陈国公府。这几年,老皇帝几次借机削了扶持他上位的陈国公府的权利,却又虚伪地顾念仁君声名,给些不痛不痒的赏赐一面安抚,对谢珏,也表现得多加疼爱。

他越疼爱,继后和张贵妃对谢珏越忌惮针对。以至于谢珏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受尽阴谋和算计。

好一个“仁君”“慈父”。

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人,老皇帝自然不放心。

“而且,”陈湛喝了一口杯里的花茶,意味深长地说,“这小宫女一个人就把这偌大的景祥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你,看得出很是用心。”

谢珏冷冷撇了他一眼,陈湛立马闭嘴。时间不早他该回去了。

火苗被风吹动,烛影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轻巧的敲门声响起,一道温软的嗓音传来,“殿下,您的大氅洗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门内一直没有声音。

云泠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着。

随着刺耳吱呀的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身姿颀长,浑身却带着一股阴冷病弱之气的六皇子缓缓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出来,连冬夜里的寒凉都沉了几分。目光落在身前的小宫女身上。

云泠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异样,将洗净晒好的狐皮大衣打开,踮起脚尖替他严严实实的披好,如春水般盈盈眼眸里依然满是关心,“殿下,外面太冷了。”

说完却没有急着告退,神色如常,“说句僭越的话,奴婢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

“担心?”谢珏淡淡道。

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粉艳的小脸上透着真情切意,“殿下身体不好,冬天又冷,在这冷宫里不能时时刻刻请太医诊治,奴婢很担心您,宫里就这唯一一件狐皮大衣,我中午把它晒得很暖和,想着它能替殿下抵御一点风寒都好。”

屋外寒风凛冽。

屋内一点昏黄的烛光透进来,落在云泠的肤白胜雪的脸上,影影绰绰。

“你想要什么?”谢珏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云泠精致挺翘的鼻尖被冻得泛着粉,眼里一片赤诚,“奴婢只盼着殿下能尽快安康,长命百岁。”

落叶随风漱漱地下。

安康……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只望他余生安康无忧。

她怎么敢说这种话。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谢珏似笑非笑,语气淡薄而残忍。

云泠知道,即便他被幽禁在这里,他也看不上她这么一个低贱的宫女,更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宫女是奴,不是人。

似是作为宫女早已经习惯了主子如此居高临下的对待,又或是其他。云泠似乎完全不在意,面上没有愤恨,没有恐惧,只睁着眼认真地说,“奴婢自知卑贱,但我对您的关心,出自一片真心。”

“一个宫女的真心,”谢珏眯起凤眸,刻意放缓语速,“算什么?”

轻视践踏之意,不言而喻。

云泠愣愣地睁着,眼里闪过受伤和难过,眼眶顿时红了。过了会儿用力低下头朝他行礼,闷声说,“殿下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话音带着轻微的颤意,却又强忍着,“奴婢告退。”

谢珏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和惨白的小脸,眸光沉了沉。

接下来的几日,小宫女依旧妥帖精心地伺候他,只是一句话不敢再多说,见了他也总是低着头。

小宫女每天都很忙碌,一个人要忙着打扫荒凉的庭院,尽管没有人看也尽力将院子保持着干净整洁。要将衣物洗晒晾干,若是破了口子,她会用最缜密的针脚将衣服补好。另外还要去取饭菜。

一个人每天忙得团团转。

谢珏坐在窗前,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她晒完了被子又一刻不停去某个地方,不小心往他这里路过都会很快避开。

她还真是勤快。

扯了扯嘴角,谢珏随手关了窗。

……

云泠挂念着自己正在晾晒的花茶,拿好晚膳便匆匆往回走。

她心里想着事,又习惯了低着头掩住容貌,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小心谨慎从不会撞到人。

结果刚走出尚膳监,一个宫女却忽然直直往她身上撞。云泠小心护住手里的食盒,往后跌了两步。

抬起头,发现如冬这个小丫头竟然正对着她偷偷眨眼。

两人心照不宣来到偏僻墙角一棵梧桐树下。

周围都没有人,如冬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现在在五公主身边的金嬷嬷底下当差,做些伺候公主茶水的活。嬷嬷对我很好,以后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啦。”

云泠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就好。”之前看到她眼眶红红的还担心她怎么了。没事就好。

比起宫里的主子,有些老嬷嬷反而更有人情味一些。只要没犯错不会随便折磨她们这些小丫鬟。

不过她还是不放心交代一句。

“五公主还是小孩心性,”云泠委婉地说,“虽不是个温顺的性子,但爱憎分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只要小心一些,别触了公主霉头就好。”

宫里有五位公主,前四位都已经出嫁。五公主是宠妃愉妃的女儿,骄纵成性,出格的事干了不少。听说为了追一个臣子,惹出不少笑话。

云泠说她是小孩心性是因为五公主虽骄纵但并不坏,不会随意打杀人。在她那里伺候是个好去处。

如冬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崇拜,“姐姐你好厉害,这也知道。”

“你放心,我老老实实地跟着嬷嬷,没有什么事的。只是姐姐,”如冬心疼地握着云泠的手,“你在那冷宫里还好么?”

“我听说那个六皇子殿下都杀了好几个宫女了,他对姐姐也很凶吧?”

云泠回握她的手,“我很好。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王大德已经找不了我麻烦了,你不用担心。”

又郑重地说,“你以后好好跟着嬷嬷,别再来找我,知不知道?”

“为什么?”如冬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残留着体温的饼子,懵里懵懂的,“我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姐姐却在冷宫里吃不饱,为什么不能来找你?你看,这个饼是我偷偷留下来的。每天中午我都留着,万一能看见姐姐,我就把它给你。”

云泠低头看着那个完整的饼子,眼眶有些酸涩,“傻瓜,我在冷宫里好好的不会饿着。你年纪还小,不懂宫里的是是非非。总之你离我远远的才能平安,明白么?”

如冬不太明白,“姐姐,你不是说你现在在六皇子身边一切都好么?”

云泠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表面上的平静之下,其实暗藏着多少的危机。

六皇子身边危机四伏,她如今也只是艰难保命而已。

如冬不明白,但她一贯听云泠的话。

从怀里拿出一块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碎银塞给她,怕她不要,飞快地跑了。

云泠看着她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将银子收好,饼子藏进胸口,然后转身匆匆回景祥宫。

刚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每天用心洒扫整理的院子乱七八糟,地上尽是落枝残叶,像是被人暴力搜查过,墙角有一处刚刚烧过的灰烬。

走过回廊,六皇子的寝殿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出冰冷刀甲之声。

云泠心脏一紧,连忙跑过去。

……

冬日大寒,屋内一个碳盆都无,点点烛火随着风影摇晃,将地上进来搜查的侍卫身影拖得很长,落在墙面,像是随时进攻的猛兽。

为首的侍卫三十左右,表面恭敬实则带着一丝轻嘲,对着榻上病弱的年轻男子随意敷衍地行了个礼,“宫外有刺客行刺,我们一干兄弟追寻刺客到此处不见了踪迹,属下奉命搜查,职责所在,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六皇子殿下宽宏大量,多多包涵。”

说完却不等谢珏发话便直接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开始搜查,分明完全不把谢珏这个被幽禁的废皇子放在眼里。

过来搜查的侍卫毫不客气地开始在屋内翻动起来,随便打开一个箱子拿着刀柄在里面胡乱粗暴的捅,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服被褥随意地翻出丢了一地。

没过一会儿屋内一片狼藉。

几个侍卫过来报告表示没有搜到。

侍卫统领高常皮笑肉不笑地说,“得罪了六皇子。我这手下都是莽夫,没轻没重的翻的乱了些,倒是要劳烦六殿下您自己亲自收拾下了。”

桌上烛芯发出一声噼啪的轻响。

灯火摇曳。

昏黄的烛光倒映在病弱男人苍白挺立的侧脸,黑沉如幽幽夜色的锦袍垂散在身侧,鲜红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从头到尾,连眼也未抬。

高常撇着眼,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得寸进尺,“这刺客眼看进了景祥宫却到处找不到人,这倒是一桩稀奇事,您说是不是?”

谢珏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搜完了就滚。”

高常面色恼怒一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面的谢珏。他是继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好不容易抓着个机会,可不得好好折辱这个六皇子。更何况他手下有人亲眼看到刺客进了这冷宫,若真的查出什么他就是大功一件。

一个废皇子,脚下泥,凡尘土,他轻易碾碎。

“六殿下,卑职刚刚进来时见到殿下好像在烧些什么,时间如此恰好,卑职无法不怀疑是不是一些往来的书信。还请殿下起身让卑职搜查一番,也好还殿下一个清白。”

谢珏咳嗽愈发严重,握拳抵着唇瓣缓缓起身。

“职责所在,恕卑职无礼了。”高常隐秘扬了扬嘴角,手一挥,两个侍卫上前开始检查。

谢珏脸色惨白,撑着一旁桌子咳嗽不止。

高常眼风一扫,一个侍卫立即上前,接着搜查之机,脚却忽然状不经意从身后踢向谢珏的小腿。

那力道不轻,本就虚弱的谢珏受不住,腿一弯单膝狠狠跪在地面,鲜红刺目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妖冶鲜红的唇角鲜血流下,一滴一滴,重重落在地上。

周围侍卫并不慌乱,反而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高常立马‘哟’了一声,随之蹲下.身,好整以暇地假装要扶,“六殿下,您受伤了?”

一个侍卫立马接话,“高统领,您刚刚刺了那刺客一剑,六殿下却在这时受伤了……”

话直指谢珏就是那个刺客。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不是受剑伤出的血。

高常却道,“为确保皇宫上下安全,卑职也是不得不查,委屈殿下脱衣给卑职检验一番。”

竟是要堂堂皇子当场脱衣给这些侍卫查验。

故意折辱。

谢珏单手撑地,嘴角鲜红的血还在流。

低着头没动。

高常笑,“殿下不动,恕卑职冒犯只好亲自动手了。”

从腰间缓缓抽出大刀,握紧,伸出……

忽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粉色宫装的宫女慌忙冲进来,快得几欲跌倒,匆匆跑过来在谢珏身前跪下挡在他身前,对着高常伏地叩拜,“大人,求您饶我们殿下一命,他身体虚弱万万受不得风啊。”

这个小宫女的话一出,在场的侍卫纷纷变了脸色。

竟然求一群侍卫饶过一个天潢龙子,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们嫣有命在。

“放肆,卑职不过奉命搜查,公事公办,”高常怒道,“何来饶过殿下一说。”

云泠额头磕在手背,“六殿下沉疴已久,日日咯血见不得风。大人如此做,岂不是要殿下的命。”

高常大怒:“你敢污蔑我故意谋害皇子?!”

云泠:“大人恕罪,奴婢是怕殿下出事一时口不择言。只是若殿下出事,奴婢万死难辞,求大人体谅。”

“殿下身体病弱连行动都不便,怎么可能是大人口中的刺客。”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云泠这话一出,再继续搜下去,到时候六皇子若出事,难辞其咎的便是他们。

高常强行解释一番:“我们一路追查刺客,刺客潜进了景祥宫大家有目共睹。六殿下不好好呆在房间内,却在烧什么东西,如此巧合卑职自然有所怀疑。”

云泠脑中飞快闪过昨日六皇子竟忽然在她耳边提了一句昭慧皇后的忌日要到了,他打算祭拜。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过几日是昭慧皇后的忌日,六殿下实在是过于思念,却又受了罚不能祭拜娘娘,只能提前在这里烧些东西祭奠娘娘。虽有错但罪不至此啊!”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的侍卫都变了脸色。

高常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对着谢珏行礼,声音恭敬了不少,

“卑职失礼,殿下的侍女还真是忠心啊。”

身后的侍卫齐齐恭敬弯腰。

谢珏撑起身体,微微侧目,因为吐血嗓子低沉喑哑,“卑职?”

掩盖不住脸上的阴郁,“你为奴,我为主,高统领别忘了。”

高常身体僵硬,躬着腰用力抱拳,“卑职知错。”

“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说着便转过身,带着一队侍卫一起离开,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珏再也支持不住,咳嗽凶猛,血流如注,闭着眼睛身体瘫软倒下。

耳边传来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声音,“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刚刚走到门外高常暗自冷笑,不过是将死之人,看他还能狂妄到几时,“我们走。”

等高常一行人走后,云泠跪坐在地上,抿着唇用尽力气才将谢珏扶起,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浑身的血眼眶都红了,低泣,“一群乱臣贼子,竟然敢对殿下动刀。”

谢珏闭着眼,气息奄奄,“去请御医。”

云泠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很弱了,再耽搁下去她不敢想会怎么样。

艰难地将他扶到了床榻上,拉上被子盖好。云泠哽咽着轻声说,“是,殿下千万等我,奴婢一定给您把御医带回来。”

说完一刻不敢耽搁,跑出了房间。

……

夜色深重,树影洗漱。

太医院外。

云泠拿着谢珏的令牌去请太医,却被两个药童拦在外面,“王御医张御医正在给皇后娘娘调配药膳,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个时候调配药膳……

云泠焦急地说,“可是六皇子殿下吐了很多血,再耽搁下去恐怕性命垂危,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王御医,张御医。”

两个药童严词拒绝,“不行,影响了皇后娘娘的身体,谁担待的起?”

“可是我家殿下的身体真的等不了,”云泠跪下,给两个药童狠狠磕了个头,“奴婢求求你们。”

“六殿下是皇子,他若出了问题,你我也担待不起。”

其中一个药童嗤笑道,“哟,你这个小宫女是在威胁我们咯?”

“看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给你留了几分脸面,否则在太医院大呼小叫早就让你滚出去。”

另一个人小声道,“一个被幽禁的废人,死了也就死了。”

云泠抿着唇,脑袋低着没出声。看来这两个人是故意拦着她的,那么想要六皇子死应是皇后的人。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趁着他们不注意,试图从身后冲进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王御医,六殿下病重,救命啊!”

不一会儿就被快速追赶而来的药童抓住手臂,一个用力将云泠狠狠推倒在地,凶神恶煞道,“太医院岂是你一个小宫女可以大呼小叫的地方!”

力道太大,云泠不备膝盖双掌狠狠磕在地上,掌心擦出血痕,发髻松散,垂下一缕青丝贴在汗湿的脸颊。

被推搡着,却倔强地跪在地上不动,雪白的小脸上沾着些许灰尘。

深幽的夜色里,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噼里啪啦重重地砸下来。

药童嫌晦气,甩手离开,走到屋檐下守着,防备着云泠,“她爱跪那就让她跪着,下贱东西。”

雨越下越大,砸得人睁不开眼睛。

云泠刚才被推倒伤了脚踝,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颗树下,湿冷的宫装贴在身上,粉润的唇瓣渐渐冻得青紫,手臂抱着自己,冷得发抖却不离开。

她不相信她刚刚的话里面没有人听到。

这时候竟然有几个宫人经过。

云泠立刻抓住那人的手臂,着急地说,“姐姐您是张贵妃身边伺候的吧,六皇子病重,奴婢过来请太医却无人通传,请您帮帮我。”

宫人嫌恶地挥开云泠的手。

守在门口的两个两个药童脸色却难看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人快步往里去。

没过一会儿,背着药箱的王张两位太医匆匆从里面走来。云泠抹开脸上的雨水,快步上去迎接,“两位太医,六皇子病重,等着您去救命!”

胡子发白的王太医连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尽早来报,快走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

寝殿内。

王太医凝神把着脉,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云泠连忙上前问,“王太医,如何了?”

王太医叹气道,“痼疾难消,六皇子这病弱之症越发严重了,再这么下去……”

留了一半话未说,转头问云泠,“殿下最近是否受凉?”

云泠犹豫着说,“殿下寻常不出房门,只有这几天……”

王太医追问:“如何?”

云泠顿了顿,看着房间内的两位太医迟疑着说:“殿下思念已故的昭慧皇后娘娘,出了房间为娘娘祈福。刚刚又被搜查的侍卫……大抵是那个时候冻到了。”

王太医静默点了点头,低头提笔开了张方子给云泠,“殿下一片孝心,但这身子最为重要啊,按照这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给殿下服下。”

“是。”云泠恭敬道。

两位御医走后,云泠换了身衣裳又连忙去抓药,那药甚是难煎,必得在跟前看着火,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中途还要添一碗水。

煎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药煎好。

当她端着好不容易才煎好的药进去,发现六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如墨长发落下,正靠在床头。

云泠激动的端着药过去,脚步轻快了起来,高兴地说,“殿下,您终于醒了。”

谢珏抬起眼,薄唇还苍白着,一眼便看到了她粉翘鼻尖上的黑灰。

云泠端起那碗药走到床边,杏眸盈盈,满眼灼灼,眼眶都红了,“殿下醒了就好,奴婢真的差点吓坏了。”

将手里的药搅拌凉了凉,慢慢地喂到谢珏嘴边,“这是王太医开的药,喝了就会好的。”

浓黑的药汁喂到嘴边,谢珏略略垂眸,她掌心处鲜明的伤痕和水泡落入眼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显得有些刺眼。

“你的手怎么了?”他淡声问。

“啊,”云泠不防他突然问起,手心蜷了蜷,“是奴婢不小心摔倒碰到的,没什么大碍。”

摔倒……

那显目的水泡分明是高温燎出来的,摔倒也不会有这样大面积的擦伤。

“殿下,趁热把药喝了吧。”云泠眼底含着期冀,“奴婢煎了许久的,喝了药身体才会好。”

谢珏低头定定望着她。

少顷。

端起云泠手上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你如何请到的太医?”

云泠递上干净的手帕,“殿下性命垂危奴婢也顾不得许多了,跑去了太医院,只求王太医能过来看一眼。都说医者仁心,好在殿下福泽深厚,终于让奴婢等到了。”

只说是让她等到了。

可是等人,可不会搞的这一身的狼狈,双手伤痕累累。

谢珏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唇上无血色,还是很虚弱。

云泠连忙将他扶下,然后拉过被子替他严密盖好,担忧地说,“殿下伤了身子,须得好好休息才是。”

……

先皇后忌日在即,六皇子谢珏作为昭慧皇后唯一的儿子,因思念亡母心病难愈,重病难医,身体每况愈下。

孝子之心,感天动地。

朝臣纷纷为之动容,上奏为六皇子请命,祭日之时暂离景祥宫为昭慧皇后祈福。

帝痛心,允。

“高常以下犯上藐视皇族,又办事不力被革职查办,禁军统领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那继后又失了个心腹哟,啧啧。”

陈湛又想到什么,戏谑地说,“倒是多亏了你那个小宫女,没有她事情还没那么顺利。听闻她为了替你请御医,还生生淋了小半个时辰的雨。”

谢珏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成灰烬。

却一言未发。

陈湛灰溜溜的闭了嘴。

……

六皇子大病一场,本就虚弱的身体看着更是时日无多。

这一年冬天的风雪好像比往常都要大,冷的人连骨头缝都要裂开一般难熬。

浅淡阳光通过破败的窗棂落进来,在阴冷的房间里留下几道绵长的光影。

落了帐的床榻之上,一身黑色寝衣的年轻男人闭着眼睡着,忽然英挺的眉头浅浅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再也压制不住的从床上坐起。

黑发落肩,白如玉的脸上透着苍白,谢珏单手撑在床上,用帕子捂住唇,隐忍的闷哼了声。

鲜红的血从嘴角缓缓溢出。

一缕发丝贴在凌厉的下颌,虚弱而凌乱。

谢珏低头闭上眼,缓过那一阵针扎一般密密麻麻蚀骨的疼痛。

这样的痛楚还要持续好几日。

但这种痛,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压着眼,随意伸手挥开帘帐,眸光忽然顿住。

疲累的小宫女手臂靠着一点床沿,额抵在小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鸦羽似的黑睫覆盖下来,秀鼻翘挺,露出半张白净的小脸。

谢珏眸色沉下来,这么久了,这个小宫女安分守己胆小怕事,还是第一次,敢在他床榻边睡着。

看来是真的累着了。

桌上还摆着刚熬好的药。

云泠睡得不算安稳,一点细小的动静也能让她惊醒。这几天为了煎药照顾六殿下都没有睡好,端了熬好的药过来发现他正睡着,便安静地在一旁等着。

大抵是这些天过于操心劳累,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长睫颤动,云泠忽然惊醒。连忙坐起身,视线不期然撞入一双深黑的眼眸。

“殿下您醒了?”云泠揉了揉眼,顾不上别的,顿时起身端起桌上盖好的药,还温热着,“殿下恕罪,奴婢本来只是想等您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睡着了。”

“嗯。”谢珏冷淡应了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里面都是一些强健身子补气血的补药。对身体好,但也苦不堪言。

每次谢珏眼也不眨地喝下,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苦似的。

等他喝完,云泠接过空碗放到桌上。然后又弯着眼,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蜜饯,“殿下吃点甜的,苦味会压下去很多。”

谢珏不动声色往后退,眉头轻皱,“哪里来的?”

“这是奴婢拿晒干的石榴花做的,很甜的。”云泠把那块蜜饯又往前面递了递。

谢珏略一抬眼。

小宫女杏眼弯弯,雪肤花貌,只是发髻上素雅得紧,连唯一的银簪也没了。

只为了换了一袋,没什么用处的蜜饯。

“以前小时候奴婢每次生病不想喝苦的药,奴婢的师父就会买一点蜜饯,只要乖乖喝了药,就给奴婢吃。”云泠轻声细语,话音里似乎都带着甜意,“小时候,奴婢就觉得只要这么甜的蜜饯吃下去,生病也不觉得难受了。”

谢珏停下,“你有师父?”

“有的。”云泠点头,“奴婢的师父是御马监养马的,奴婢小时候就被卖进宫了。”师父看她小小年纪可怜,便时常照应她。

谢珏:“你如今身处冷宫,你师父不来看你?”

“嗯。”

云泠声音低了下去,“因为他死了。”

“怎么死的。”谢珏嗓音没什么温度,语气平淡。

“醉酒失误跌落进荷花池里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尸身都烂了。”云泠低着头,把荷包收紧。

师父不是不来看她。

是她已经没有师父了。

“那倒是可惜了。”谢珏道,“否则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受罪。”

云泠却摇了摇头。

“没有。”

谢珏微微掀起眼皮。

云泠抿着红唇,认真地说,“奴婢没有觉得在受罪。”

“其实一开始被调来这里奴婢也害怕过,可是发现是殿下后,只剩下惊喜和感激。所以能伺候殿下,奴婢从来不觉得是受罪。”

胸口持续密密麻麻的疼痛早已让他连薄唇都失了血色。

谢珏脸上苍白,略无力靠着。

接近正午,阳光暖和了些,从窗户外照射进来落下一地金黄,温意柔软。

却遮不住他眉骨上的冷意,“是么。”

云泠大着胆子微微倚过去,白细的手指碰到他黑色衣袍衣角一点,睁着秀气氤氲的杏眼,认真道,“昭昭我意,殿下难道还不知奴婢的心?”

那张艳如蔷薇的小脸上满是真诚、期待和道不明看不清的柔软。

床榻之上,黑色的衣袖之上,粉白的手指纤细娇小,与深幽冷硬的外袍交叠在一处。

黑白软硬分明。

谢珏偏着脸,静静地望着床边的小宫女。

那一双明秀水润的眼,却看得人‘/刺目。

喉结轻滚,按压下胸口血气欲喷扬的涌动。

视线静止。

过了几息。

谢珏闭上眼,偏过头,苍白的薄唇紧紧抿起,语调生冷,“放肆,我能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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