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兴四名臣各有特点,曾文正坚忍勤谨,胡文忠包容随和,李文忠长袖善舞,左文襄“一身毛病”。然以事功论,左文襄却又稍强于三人,至死都是硬骨头。
文襄“毛病”有三,一曰倔强,一曰高傲,一曰狂态。自古以来,凡有大才者皆有大弊,文襄公若无此三点缺陷,恐怕也难以成就不朽之伟业。
三次会试不第,决意放弃科考潜心经世致用之学,此为左公之倔中兴四名臣中,左宗棠的家庭条件最差,虽说是耕读之家,但其家世颇为“清寒”,只有祖遗田数十亩,岁收租谷48石,而一家多至十口,日常生活十分拮据。

书香耕读之家出生,左宗棠注定是要走科举入仕之路的。左宗棠禀性聪颖,四岁时就能全文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祖父和父亲对他严格进行儒学训练。
五岁时,左宗棠就正式诵读《论语》和《孟子》这两部基本儒书。后来逐步学习儒家的基本课程,继续读《大学》和《中庸》,兼读书中的大注,即朱熹的《四书集注》,读完《四书》又接着读《五经》。
道光六年,15岁(虚岁)的左宗棠第一次应童子试位列湘阴第一名,次年应府试,主考官知府张锡谦对他的文章很认可,欲拟第一名。但由于被录取者中有一位年老童生,为照顾老者,左宗棠屈居第二。
府试之后是院试,左宗棠因母亲病重未能参加,未几母逝,左宗棠按制服丧三年(实为27个月)没有参加院试。道光十年正月十八日,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病逝又守制三年,再一次错过院试。
道光十二年正好是三年乡试之期,左宗棠由于丁父母忧之故未曾参加院试没有取得生员功名,所以也就没有资格参加乡试。这一年左宗棠已经21岁,急需一个维持生活的职业。
为了争取时间,左宗棠千方百计四川拼凑,花了108两银子捐了一个监生,有了监生的头衔,总算得以参加长沙乡试。所以,左宗棠不是秀才。
左宗棠乡试阶段有一个小插曲颇具传奇色彩,本已落榜却因道光恩诏失而复得。
这一年湖南乡试主考官是礼科给事中徐法绩,左宗棠房下的同考官是胡鉴。依照惯例乡试首先有同考官阅卷,决定是否录取,被同考官剔除的试卷称为“遗卷”,主考官一般对遗卷不再批阅。很不幸,左宗棠没有被录取。

可是这年恰好是道光帝五十岁万寿,朝廷下旨为纪念万寿恩科,令各省主考官必须再次审阅遗卷以防遗漏人才。正是有了这道诏令,主考官徐法绩亲自搜阅遗卷,从五千多份考卷中又录取了六名,左宗棠位列第一。
道光十三年,22岁的左宗棠与二哥左宗植一起赴京参加会试。左宗棠的知识结构和一般的士子不同,他曾花费大量的时间钻研经世致用之学,而这种学问与“皓首穷经”的儒学体系背道而驰。第一次会试,左宗棠确实是因为学问不扎实而落第的。
三年后,左宗棠再一次赴京参加会试,同考官温葆深推荐了他的试卷,主考官也比较欣赏,评语为“立言有体,不蔓不支”、“二场尤为出色”,取中第十五名。
可在发榜之前,发现湖南省多取了一人,而湖北少取一人,于是将左宗棠的名次取消,改取湖北一人。左宗棠仅仅被取为“誊录”(抄写人员)。按定制,誊录积劳也可以保举为知县,但左宗棠心有不甘,毅然返乡等待时机。
道光十八年,第三次参加会试的左宗棠再次榜上无名。而与他同时代只比他大一岁的曾国藩,这次却考中了三甲第三十八名进士,这对左宗棠有不小的刺激。
后来左宗棠位高权重时,就对一些具有高学位官吏的态度较为轻蔑傲慢,而选人的时候,更为看重才能而轻视学位。

在以出身为上的封建时代,功名常常被视为荣耀和资本,以左宗棠的个性和才能,三次会试落第,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所以他“决意科场进取”,将所有精力投入到经世致用之学上。
科举时代学到老考到老,左宗棠第三次会试落榜时不过才27岁,这个年龄不算大,落榜的次数也不算多,如果再参加一次会试,或许就能进士及第。
左宗棠天生一副倔脾气,认为除了科举肯定还有另外的道路。事实也是如此,假如左宗棠真的高中进士,那么他就会像普通的官僚一样,或委以知县按部就班升迁,或位至京卿退休老死,大概率不会有后来的成绩。
左宗棠对功名相对来说没有同时代的人那么迫切,对子孙后代也没有过多的苛求,这在他的家书中都有体现,《左文襄家书》卷下页53就有记载:
“……诸孙读书,只有恒无间,不必加以迫使。读书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子孙贤达,不在科名有无迟早,不过望子孙读书,不得不讲科名。是佳子弟,能得科名,故门闾之庆,子弟不佳,纵得科名,亦增耻辱耳。”
左氏一门家风推崇“孝义清寒”,他在家书中多次叮嘱诸子“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还是耕田”。晚年曾训二子孝宽、三子孝勋曰:
“……我平生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三试礼部,既无意仕进,时值危乱,乃以戎幕起家,厥后以不求闻达之人,上动天鉴,建节赐封,忝窃非分。嗣后以乙科入阁,在家世为未有之殊荣,在国家为特见之旷典,此岂天下拟议所能到,此生梦想所能期?”
所谓“乙科”即举人出身,在《左文襄家书》中,就明确记载了左宗棠非进士出身。这也说明,左宗棠自己对功名不是那么迫切,也希望子孙后代不要过于在乎科名,始终要以耕读为家风。

古人取号,是对个人志向和境界的一种诠释。左宗棠一生所用自号有二,前曰“湘上农人”,当时他移家柳庄,没有功名意念,似乎是想以耕读度过余生。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之后,左宗棠入湖南巡抚幕参赞军机,这个时期他自比于孔明,所以自号今亮。
古代读书人向来不敢自诩圣人先贤,左宗棠却反其道而行之,不顾世俗之见,将自己比作是诸葛在世,这种傲气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
如果仔细对比可以发现,左宗棠的德性与诸葛亮确实有相似之处:
诸葛亮未出山之前,耕种于南阳隆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后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才得以建功立业。
左宗棠亦然,他也曾躬耕于柳庄故里,无心政事。太平天国运动之后,他还曾避难白水洞,后经湖南巡抚张亮基与骆秉章邀请入湖南巡抚幕,此后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活脱脱就是诸葛再世。
史载诸葛亮之才在于政治、军事,文采方面不算突出,而对于政务诸葛亮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夙兴夜寐,凡大小事务皆事必躬亲。
左宗棠为幕时也是如此,劳神案牍无片刻之闲暇,于军事又是手披图籍,口授方略,各种公文案件他都亲自审定,这一点于诸葛亮极为相似。
刘备白帝城托孤时,诸葛亮曾言“臣不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至大军北伐出师又上表刘禅说“成事在天,谋事在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左宗棠处于乱世,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国难当头之际少有人挺身而出拯救危亡,他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曾言:“利害生死之际,庸人畏避而不敢前,且或托为明哲保身,以文其懦,独慷慨仗节之士,义愤所激,其事之克济与否,举非所知……”
西征之时,左宗棠已是花甲之年,他仍不惜黄沙万里,身处绝境。即便是临终之际,仍不忘杀敌报国,此为左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
诸葛亮一生勤俭,其遗书中说:“成都桑八百株,薄田千亩,子弟衣食自有余饶,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
左宗棠自40岁出山,历官凡二十余年,出将入相。但他死后家产寥寥,仅余银二万余两,在晚清大员中属于绝对的穷官,这一点他不输诸葛亮。
郭嵩焘在他的《八贤手札跋》中评价过左宗棠之自诩孔明:“曾文正善诙谈,胡文忠公益以谐谑,恪靖左侯独喜自负,尝自署葛亮。洎意城治军事,相与谓之老亮、新亮。”
御史以为,左宗棠自比孔明的确是高傲的一种表现,但是却不能说他妄比先贤。左公之本意,是将诸葛亮作为崇拜的对象,是想成为诸葛亮那样的人。
左公之傲气,当时被很多人所不理解,被认为是自负、自大。殊不知,左公若无此傲气,岂能生出硬骨头,岂能建殊功于国家?

左宗棠排行最小,在家中最受祖父、父亲宠爱。三兄弟中,左宗棠天赋也最高,他八岁时开始攻读史书,仰慕先贤,时常有豪言壮语,认为天下事若无不可为。九岁时学业略有长进,每得长辈表扬,就会得意洋洋。此性格使然。
左宗棠与夫人周诒端成婚后,居住在岳父家中(实为上门女婿),第三次会试下第面临着极大的经济压力,可以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此他曾撰联: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到了这个地步,左宗棠仍是豪言壮语。人的性格是天生,只能有所掩饰而无法彻底改变,这一点左宗棠本人也清醒地意识到,他在督师西征时,重书此联,挂在了左氏家塾的大门之上,并注以跋语:
三十年前作此语,以自夸,至今犹时往来胸中,试为儿辈诵之,颇不免惭赧之意,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鲜,谓子弟不可学老夫少年之狂哉。出自《左文襄公联语·家塾》。
这一年左宗棠已经是六十岁老人了,当我们细细品味之后,仍能发现其中之狂态。

光绪七年,左宗棠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不久他出省巡阅至上海。这次出巡,左宗棠出尽风头,当地官府和各国洋人也是给足他面子。在家书中左公也是溢于言表,同时这也是他最后一封家书:
“到上海时,中外官绅商民陈设香案,亲兵及在防各营列队徐州行,老稚男妇,观者如睹,而夷情恭顺,升用中国龙旗,声炮致敬,较上次尤为有礼。胡雪岩及印委各员与随行员弁窃谓从来未有也。”
此封家书多少有点得意忘形,是年左公72岁。尽管他晚年曾有意想改掉这一毛病,但在各种场合之下仍多有流露。
放在一般人身上,狂态就是一个重大的性格缺陷。然在左公身上却未必,有大才者没有一个是不狂的,左公若不狂也干不出抬舆出关收复新疆的壮举。
左宗棠率性而为,也付出过巨大代价。
例如“樊燮事件”中,由于言行不慎,几乎招来杀头之祸;
再如平定新疆入值军机处,当恭王介绍达官贵人给左宗棠认识时,第一批大臣中就有他的仇敌、前湖广总督官文,见面时就说“你肯定没忘记我,我就是那个曾同骆秉章共事的佐杂小吏”,搞得官文顿时手足无措。
在军机大臣任上,左宗棠干得不顺心,慈禧太后和恭王也是左右为难,几个月后便被调至两江任职。

左宗棠的个性和作风在他外任封疆时,由于手握重权,没有人敢反驳,所以还能行得通。可到了京师官场,满洲亲贵、元老重臣众多,他的性格便会招来许多麻烦。
光绪十一年七月,左宗棠病逝于福州,享年七十三岁。朝廷追赠太傅,谥号文襄,入祀贤良祠,并专门在湖南和他立功的各省建祠纪念。
左宗棠生前的奏稿、书牍及部分诗文于光绪十七年辑成《左文襄公全集》。后人有诗称赞说:
绝口不言议和事,千秋惟有左文襄。
以此为文章之结语,甚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