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族为什么要汉化?十六国北朝早期的汉化浪潮与文明魅力

史善的趣水 2025-02-15 15:03:18

在探讨魏晋南北朝历史时,我们常常会遇到几个高频词汇:汉化、胡化、封建化以及民族融合。这些词语分别代表了这一时期社会变迁和文化互动的重要特征。

所谓汉化,指的是少数民族吸收汉族先进文化的进程。而胡化,则是与之相对的现象,即汉族在某些方面受到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

无论是汉化还是胡化,都是民族融合的具体表现形式。至于封建化,则涉及社会发展的阶段划分。根据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观点,封建制度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最进步的社会体制,因此进入封建化阶段意味着迈向更高级的文明社会。

在中国历史上,汉族率先迈入封建社会,这使得其文化长期处于领先地位。相较之下,周边的少数民族总体上落后于汉族。基于这种格局,在民族融合的大趋势中,汉化往往占据主导地位,而胡化则居于次要位置。魏晋南北朝时期同样遵循这一规律,尽管汉化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但由于少数民族势力较强,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期间还出现了几次显著的胡化逆流。

接下来,我们将聚焦于十六国北朝前期少数民族的汉化进程,并分析其中存在的胡汉分治等现象。

胡族的汉化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中使用的“胡族”一词,仅是对“少数民族”的一种简化表达。选择“胡族”而非“少数民族”,并非出于对后者的不尊重,而是为了行文更加简洁流畅。例如,“胡族汉化”若改为“少数民族汉化”,或“汉族胡化”替换为“汉族少数民族化”,虽然语义相同,但表述显得冗长且缺乏韵味。因此,这里借鉴了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观点,在一般情况下以“胡族”指代少数民族。

为什么胡族会选择汉化?他们为何要舍弃本民族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价值观,转而向汉族学习?答案其实很简单:通俗地说是为了生存,更文雅地表达则是形势所迫。胡族或许能凭借武力暂时征服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地区,但若想实现长期统治,仅靠军事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正如汉高祖刘邦所言:“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因此,作为进入中原的外来者,胡族在面对新环境时,除了接受汉化、适应当地社会外别无他法。如果不推行汉化,他们将难以在中原立足,最终只能退回大漠草原。

回顾中国历史,这方面的正反案例比比皆是。例如,拓跋鲜卑族在进入中原后迅速开启了艰难的汉化进程。这一举措不仅帮助他们稳固了北魏政权,还使以他们为核心的北朝政权最终主导了南北中国的走向。相反,元朝时期的蒙古族统治者,由于拒绝接纳汉族先进文化,坚持依靠武力维持统治,结果仅仅几十年便被迫退回到草原,重新过上了游牧生活。

这些历史事实充分说明了一个规律:在中国历史上,凡是进入中原地区的胡族,其上层统治者都必须深刻认识到汉化的重要性。尽管不同族群对汉化的认知程度和接受深度存在差异,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需要意识到自身与先进文化之间的差距,并愿意主动融入其中,以此提升自身的治理能力和文化水平。

西晋末年,率先踏入中原的“五胡”群体中,其上层领导大多具备较高的汉文化素养,并对汉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着清晰的认知。

按照“五胡”建立政权的时间顺序,第一个登场的是匈奴。刘渊建国时国号为“汉”,刘曜继位后改国号为“赵”,即历史上的“前赵”,也可称作“汉赵”政权。作为汉赵政权的开创者,刘渊的汉文化造诣颇深。据史书记载,他自幼酷爱读书,长期师从汉人文士崔游,系统学习了《诗经》《京氏易》《马氏尚书》以及《史记》《汉书》和诸子百家等经典著作。他尤其钟爱《春秋左氏传》与《孙子兵法》,甚至能够背诵这两部书的内容。

刘渊的后代同样继承了较高的汉学修养。例如,他的太子刘和,据史书描述,“好学夙成”,精通《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

刘渊的第四子刘聪,自幼聪慧好学,14岁时便已深入研究经史,通晓百家之言,熟读孙吴《兵法》。此外,刘聪在书法方面也有很高造诣,擅长草书与隶书,且善于撰文,著有《述怀诗》百余篇、赋颂五十余篇。

辅佐刘渊建国的重要谋臣刘宣,也是一位热衷于汉文化的匈奴人。他读书勤奋,常常废寝忘食,曾感慨道:“若我生于汉武帝时代,定胜过金日磾。”

每当读到《汉书》中的《萧何传》与《邓禹传》,刘宣总会反复吟咏:“若我能遇汉高祖刘邦或汉光武帝刘秀,绝不会让萧何、邓禹独享美名于青史!”

与匈奴刘氏相比,羯族在汉化程度上略逊一筹,但他们同样展现出对汉文化的浓厚兴趣。作为后赵的开创者,石勒虽不识字,却是一位“雅好文学”的胡族领袖。即便身处行军作战之中,他也会让儒生为他诵读史书,并能与他们纵论古代帝王的是非功过,且每每见解独到、令人叹服。

一次,石勒听儒生诵读《汉书》,当听到郦食其劝刘邦分封六国后代时,他立刻惊呼:“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继续听下去,得知张良劝谏刘邦放弃分封六国的计划后,石勒感慨道:“赖有此耳。”意即幸亏有张良的建议,才使汉高祖成就大业。

若非对汉文化的深切兴趣和一定理解能力,石勒又怎能对历史事件有如此深刻的洞见?此外,石勒次子石弘的汉化水平较高,他曾跟随杜嘏学习经书,随续咸研习法律。

然而,石勒认为世道动荡不安,不宜专攻“文业”,于是又请刘征、任播教导石弘学习兵法。尽管如此,从整体来看,羯族在“五胡”中的汉化修养仍处于较低水平。

鲜卑慕容氏在汉化程度上明显高于匈奴和羯族。

例如,前燕的奠基人慕容皝就“崇尚经学,擅长天文”;

而前燕的创立者慕容儁则“博览群书,具备文武才干与谋略”;

后燕后主慕容宝更是“推崇儒学,善于辩论,擅长撰写文章”;

南燕的建立者慕容德也“广泛阅读各类书籍,性格清廉谨慎,多才多艺”。正由于慕容鲜卑较高的汉化水平,他们所建立的燕国政权也展现出比前赵、后赵更为浓厚的汉化特征。

同样,建立前秦政权的氐族苻氏家族,其汉化程度也不容小觑,苻坚及其兄弟子侄均拥有良好的汉文化素养。据史书记载,苻坚七八岁时便邀请汉人文士担任家庭教师。当时,他的祖父苻洪曾开玩笑说:“你这小子也是戎狄出身,我们世世代代只知道饮酒作乐,没想到现在竟真的想求学上进了!”尽管如此,苻洪对孙儿的选择还是颇为赞赏。

苻坚的汉文化造诣得到了史书的高度评价:“性至孝,博学多才,精通各种技艺,怀有治国安邦的大志向,致力于结交英雄豪杰,以谋划济世之方。”

苻坚的弟弟苻融更是“聪慧机敏,下笔成章,尤其在探讨玄理、论道方面,即便是名僧道安也难以超越他。他耳闻能诵,过目不忘,时人常将其比作王粲。他曾创作《浮屠赋》,文辞壮丽清新,备受世人珍视。无论登高还是临丧,他皆能即兴赋诗或撰写诔文,朱彤、赵整等人皆称赞他的才华妙速无双。”

道安作为东晋时期极具影响力的清谈家,他巧妙地将佛理融入玄学清谈之中,在当时的思想界独树一帜。

苻融不仅文思敏捷、下笔成章,其清谈造诣之深甚至连道安都难以企及,这足以证明他在汉文化的修养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无论是登高必赋还是临丧必诔,这些对文学功底要求极高的行为,即便是一般汉族文人也难以做到,而苻融却能做到无一例外,充分展现了他卓越的汉化水平。

苻坚的侄子苻朗自幼酷爱读书,勤学不辍,常常沉浸在清谈之中,甚至忘记时间流逝。移居扬州后,他以超凡脱俗的风度和才情名噪一时,表现出一种超然物外、傲视群雄的姿态。据说当时能够与他在思想上相契合的人寥寥无几,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孤高的性格。

王忱,出身于显赫的太原王氏家族,是江东地区的才俊之一。他曾有意拜访苻朗,但苻朗却以生病为由拒不见面,让自信满满的王忱碰了一鼻子灰。此外,苻朗仿照《老子》和《庄子》的风格创作了《苻子》数十篇,该书一经问世便广受欢迎,成为当时的畅销之作。

后秦的创立者羌族姚氏家族,其汉化程度相当高。

例如姚襄,“勤奋好学,博闻强识,擅长清谈”;姚兴则“专注研习经典,即便在战乱中也未曾荒废学业”;

姚泓更是“学问渊博,善于言辞,尤其喜爱诗歌创作”。从对文化事业的支持来看,后秦甚至超越了前秦。

姚兴为了迎请天竺高僧鸠摩罗什到长安,特意派遣姚硕德率军西征,击败后凉吕氏政权,将罗什迎至长安,并以国师之礼相待。这一举措不仅体现了他对佛教传播的重视,更反映了他对于文化的尊重与对文明的向往。

胡族领袖积极推行汉化政策,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文化心理。这种心理主要表现为胡族对自己传统文化的不自信,以及对先进文化的钦佩与追求。值得注意的是,在十六国时期,各胡族政权建立后,纷纷开始追溯自己的族源,声称自己是炎黄子孙。例如,匈奴刘渊“冒姓刘氏”,自称是汉室宗亲,并将自己的政权命名为“汉”,同时“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设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主进行祭祀”;

慕容鲜卑则宣称“其先为有熊氏之后裔”;氐族苻氏自称为“有扈氏之后裔”;

羌族姚氏认为自己是“有虞氏之后裔”;匈奴赫连勃勃则称自己是“夏后氏之后裔”;鲜卑秃发乌孤更是直接宣布自己为黄帝的后代……为何十六国时期的胡族君主会在族源上攀附炎黄,认定自己是炎黄子孙呢?

究其原因,正如前文所述,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与中原汉族拥有共同的血统,是种族上的同胞兄弟,同时也是文化上的同源一体。这不仅是政治合法性的一种表达,更是文化认同的重要体现。

实际上,胡族的汉化现象不仅仅体现在文化领域,还广泛渗透到社会组织和经济生活等方方面面。尽管这种汉化进程尚处于初级阶段,且多为无意识的发展,但无疑已经迈出了迈向文明的重要步伐。

根据史料记载,在社会组织方面,五胡中的部分群体已经开始从传统的部落制逐步向编户制转变。例如,羯族仍以“部”作为基本单位,而鲜卑族中已出现了“户”的概念。同样是鲜卑族,慕容氏被称为“户”,而阿柴虏则依旧沿用“部”的称呼。“部”与“户”之间的差异,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区别,更反映了社会形态的根本性变化。史学泰斗陈寅恪先生曾指出:“由部落转变为编户,是胡族社会组织的一次重要进化。”

此外,通过作战方式的变化也能看出胡族汉化的程度。中原汉族擅长筑城防守,而以骑兵见长的胡族则更倾向于在旷野上驰骋厮杀。因此,不同族群的作战风格往往成为衡量其汉化水平的重要指标之一。

以慕容鲜卑为例,他们不仅较早地解散了部落组织,而且在守城方面表现得尤为出色。据史书记载,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攻打后燕的中山、邺、信都三座城池时,均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东晋名将刘裕北伐期间,围攻南燕都城广固也历时近一年才最终攻克。

那么,为何慕容鲜卑能够如此顽强地坚守城池呢?关键就在于他们较高的汉化程度。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鲜卑部落的解散、守城能力的提升以及筑城技术的应用,都是汉化成果的具体体现。”

胡汉分治

我们应当认识到,并非所有胡人都接纳汉化。特别是在两晋南北朝初期,即东晋十六国阶段,反对汉化的势力远超支持汉化的势力,这一时期的汉化更多是一种被动接受的过程。

在胡人内部,多数成员思想保守、观念落后,他们尚未理解汉化的重要性。不仅极力维护本民族的传统习俗,甚至以暴力方式抵制汉化。在保守势力的强大影响下,“五胡”政权普遍采取防范或排斥汉化的政策,从而形成了“胡汉分治”的局面。接下来,我们将基于陈寅恪等学者的观点,探讨“胡汉分治”这一现象。

“胡汉分治”是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也是胡族汉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一个文化相对落后的民族,其中的先进分子或许较早意识到汉化的重要意义,但不能强求全体成员同步认识。唯有当胡族大多数人都认识到汉化的积极价值时,汉化才会成为他们的主动选择。在此之前,胡汉两族之间的隔阂、矛盾甚至冲突都客观存在,“华夷之防”或“夷夏之辨”只有在胡族全面汉化之后才可能彻底消解。

在十六国这一特殊历史阶段,胡汉之间的民族隔阂尤为明显,双方的成见根深蒂固。这种矛盾不仅体现在胡人对汉人的态度上,也反映在汉人对胡人的排斥与抵触中。以下通过几个具体事例加以说明。

范阳人卢谌便是典型代表之一。在永嘉之乱、晋室南迁的大背景下,以卢谌为代表的北方世家大族成员,如清河崔悦、颍川荀绰、河东裴宪以及北地傅畅等,未能及时随晋室南下,只能暂居于羯族石氏建立的后赵政权之下。尽管石勒对这批汉人士大夫颇为优待,给予他们显赫的官职,但卢谌等人却始终无法认同后赵政权,甚至将在此为官视为奇耻大辱。

卢谌曾多次向儿子们表示,自己死后墓碑上只许刻“晋司空从事中郎”几个字。这一官职相较于后赵所授予的高位而言微不足道,却充分体现了卢谌对司马氏晋朝的忠诚,以及对羯族政权的强烈排斥。

类似的情况还发生在渤海蓨县人高瞻身上。作为北方另一著名世家大族的代表,高瞻在永嘉之乱时随崔毖逃至辽东,而辽东当时正处于慕容鲜卑的统治之下。崔毖接受了慕容廆授予的将军之职,但高瞻却因所谓的“疾病”拒绝出仕。

慕容廆深知高瞻的价值,多次亲自探望,并试图劝说他打消顾虑。慕容廆言辞恳切,提到“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东夷”,强调不应因种族差异而拒绝对彼此的认可。然而,即便慕容廆如此开明,高瞻依然坚持己见,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慕容廆的好意,这让后者颇为不满。

这些事例生动地展现了十六国时期汉族士大夫对胡族政权的深刻偏见。无论是卢谌对羯族石氏的羞耻感,还是高瞻对慕容鲜卑的疏离态度,都反映出中原汉族士大夫在面对胡族统治时的内心挣扎与抗拒。这种民族间的隔阂与矛盾,无疑成为当时社会动荡的重要原因之一。

慕容鲜卑作为较早接触汉文化的游牧民族,其文化成就确实令人瞩目。然而,即便如此,在高瞻这类人物心中,仍然存在着鲜明的“华夷之别”。这充分说明了胡汉之间民族隔阂的根深蒂固。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像声湛、高瞻这样的汉人知识分子不在少数。他们或以种种借口拒绝为胡族政权效力,或者即便身居胡族官职,却始终心向中原王朝,表现出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态度。

从胡族的角度来看,面对高度发达的汉文化,他们既充满向往与敬佩,又因自身文化自卑而产生本能的抵触情绪。对于那些在胡族政权中任职的汉人士大夫,胡族统治者往往保持高度警惕,生怕对方怀有二心。尤其是一些汉化起步较晚、程度较浅的胡族政权,这种防范心理表现得更为强烈。这种对汉人的猜忌最终体现在国家政策上,形成了普遍存在于各胡族政权中的胡汉分治制度。

以刘渊建立的汉赵政权为例,尽管他在初期为了争取汉人支持展现出明显的汉化倾向,但实际上,参与核心决策的几乎全为匈奴贵族。由此可见,即使表面上推行汉化政策,刘渊内心深处依然对汉人存有戒备之心。

汉人与胡人之间的戒备,在刘渊继任者执政时期逐渐公开化。例如,刘聪在位期间,设置了左右司隶,各自统领二十余万户,每万户设立一名内史,总计有四十三名内史。同时设立单于左右辅,分别掌管六夷十万部落,每万部落设置一名都尉。

到了刘曜统治时,他在渭城建立了单于台,自封为大单于,并设立了左右贤王等职位,这些职位均由胡、羯、鲜卑、氐、羌等民族的豪杰担任。

这显然是明确的胡汉分治政策。汉赵的统治者既称皇帝,又兼任大单于,一身二职,分别管理汉人和胡人。以皇帝的身份,他统辖“左右司隶”和“内史”这一套汉官体系,负责管理汉人的编户;而以大单于的身份,则统管“单于左右辅”和“左右贤王”,这套体系则针对“落”(即部落)进行管理,六夷胡人皆以部落形式存在。

由此可以看出,汉赵政权实施了双轨制管理模式,即通过“胡”、“汉”两个系统分别进行治理,从国家政策层面正式确立了胡汉之间的民族界限。

而在羯族建立的后赵政权中,胡汉分治的现象更加明显。这是因为羯族的汉化程度相较于匈奴更低。后赵的统治者同样兼具皇帝与大单于的身份,在对胡汉的管理上也采取分开的方式。

石勒在治理汉人时采取了分权策略,一方面任命张宾为大执法,全面负责朝政事务;另一方面让石虎担任单于元辅,统领禁卫军,掌管六夷相关事宜。他还特意颁布命令,将羯人称为“国人”,这一举措鲜明地体现了其强烈的民族意识。

尽管石勒对汉族的文化和历史充满兴趣,但因自身不识字的局限性,他的视野受到一定制约。因此,即便他重用了像张宾这样的汉人文士,在政策制定上依然带有浓厚的胡化特征。例如,在都城襄国的四门设立了十多所小学,但仅招收“将佐豪右”的子弟,完全排除了汉人。此外,在教学内容方面,“击柝之卫”等军事训练占据了重要地位。

到了石虎统治时期,他不仅是一个残暴的君主,更是一位文化守旧派。其民族意识尤为强烈,在狭隘民族情绪的影响下,他几乎废除了石勒时代推行的部分汉化政策,对汉人的压迫也愈演愈烈。可以说,在石虎执政的十余年间,是汉族人民生活最为困苦的一段时期。

值得注意的是,胡汉分治的现象并非仅限于后赵政权,在氐族建立的前秦、羌族建立的后秦以及慕容鲜卑创立的诸燕政权中也普遍存在。这表明,胡汉之间的民族融合进程十分艰难,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才能逐步实现。

拓跋鲜卑的早期汉化

汉化作为当时社会发展的主流趋势,无疑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力量。然而,在这一大潮中,也不乏反汉化的逆流出现,甚至在特定时期,这种逆流可能占据主导地位。在拓跋鲜卑的汉化初期,这种情况尤为明显,崔浩事件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严格来说,拓跋鲜卑真正意义上的汉化始于道武帝拓跋珪率部进入中原之后。随着生活方式从游牧逐渐向农耕转变,拓跋鲜卑的社会结构与文化面貌也随之发生变化。在此之前,尽管拓跋鲜卑已与汉族有所接触,并受到一定影响,但尚未进入全面汉化的阶段。

究其原因,关键在于拓跋鲜卑由部落联盟向封建集权国家的转型是在道武帝拓跋珪时期完成的。只有当拓跋鲜卑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国家体系后,汉化才能真正拉开序幕。这一过程不仅标志着政治制度的变革,也意味着文化融合的开始,为后续北魏王朝的深度汉化奠定了基础。

天兴元年(398年)六月,拓跋珪诏令有关部门商议后确定国号为“魏”。同年七月,他将都城迁至平城(今山西大同),定都之后随即开始大规模营建宫室、宗庙与社稷。

八月,拓跋珪下诏要求相关部门明确划定都城的封畿范围,并统一全国度量衡标准。

十一月,他又颁布了一系列重要指令:命尚书吏部郎中邓渊制定官品爵制及音乐律吕;仪曹郎中董谧负责编纂郊庙、社稷祭祀以及朝会、宴会的礼仪规范;三公郎中王德起草律令和刑法禁令;太史令晁崇则负责制造浑天仪。所有这些工作最终由吏部尚书崔玄伯统筹并裁定。

同年十二月,拓跋珪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天兴,成为北魏道武帝。这一系列举措标志着拓跋鲜卑部落已初步实现了封建化转型,专制集权的国家机器及其配套典章制度也基本建立起来。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进一步巩固和完善这套制度体系。

在这一汉化进程里,道武帝拓跋珪个人的作用不容忽视。作为拓跋历史上首位统治中原地区的皇帝,他在征战过程中始终注重与汉族士人交流,并虚心向汉人文士请教治国安邦之道。据史书记载:

“初拓中原,留心慰纳,诸士大夫诣军门者,无问年龄大小,皆引入赐见,详细询问,使人得以畅所欲言,凡有微才者,无不被录用。”

这充分体现了他对汉族文化和治理经验的重视与吸纳。

拓跋珪的“礼贤下士”确实吸引了众多汉人文士为其效力,例如张衮、许谦、张恂等人,在推动拓跋珪实施汉化变革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张衮尤为突出,他常常为拓跋珪出谋划策,被史书评价为“常参大谋,决策帷幄”,深受太祖拓跋珪的器重与优待。在拓跋鲜卑攻占河北后,张衮还奉命鼓励农桑,使百姓得以安定。

在此期间,道武帝拓跋珪还积极采纳汉人文士的建议,推广儒家学说并收集整理儒家典籍。

据记载,道武帝曾向中山人李先询问:

“天下何书最善,可以益人神智?”

李先回答:

“唯有经书,三皇五帝治化之典,可以补王者神智。”

受此启发,道武帝随即下令在其统治区域内广泛搜集文化典籍。

公元399年,道武帝拓跋珪颁布诏书设立“五经博士”,广招学生,国子学生人数一度达到3000余人。此外,他还召集儒生和博士编纂了《众文经》,这是对儒家经典的一次重要整理工作。这些举措充分体现了道武帝拓跋珪对汉文化的重视态度。从拓跋珪本人的角度来看,他对汉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着较为深刻的认识,并通过实际行动加以推进。

我们不应过高估计拓跋珪的汉化意识,毕竟他的行为受到时代条件的限制。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狭隘的民族观念。这种观念在保守势力的煽动下,随时可能爆发。以下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一问题。

据史书记载,鲜卑人贺狄干出使后秦时被扣押于长安达十余年。在此期间,他研读史书,通晓《论语》《尚书》等经典,举止风度俨然一位儒者。然而,当他返回平城后,由于其语言、服饰和行为逐渐汉化,道武帝拓跋珪认为他是“慕而习之”,最终下令将其处死。

对于汉人文士,虽然道武帝表面上加以任用,但内心始终存有戒备之心,稍有不满便可能诛杀。例如清河崔逞,曾一度受到重用,总领尚书三十六曹事务,却因遭到猜忌而被杀害。

因此,我们必须客观看待拓跋珪时期的汉化进程。这一时期仅处于汉化的初始阶段,大多数拓跋鲜卑统治阶层尚未认识到汉化的重要性,对汉化的抵制力量仍然占据优势地位。特别是那些失去经济与政治利益的部落贵族,发动了大规模的反叛行动。从文化层面来看,这些反叛实际上是对汉化的反抗。

鲜卑贵族反对汉化的表现,在道武帝晚年(公元408年)达到顶点,最终引发了宫廷政变,道武帝本人也在此次政变中丧生。这充分说明了当时汉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巨大阻力与复杂局势。

这次宫廷政变的本质为何可以被解读为汉化与反汉化之间的冲突呢?从前文可以看出,拓跋珪推动的汉化进程并未得到广泛认同。

面对因汉化政策引发的社会动荡,拓跋珪未能采取有效的措施来缓解矛盾,而是依赖暴力手段进行镇压,这反而加剧了汉化与反汉化势力之间的对立。恰在此时,道武帝急于解决皇位继承问题,使得局势更加复杂。

在定都平城之前,以拓跋鲜卑为核心的部落联盟首领是由主要部落推举产生的。而拓跋鲜卑内部虽然已进入父系家长制阶段,但距离完全摆脱母权制的影响尚不久远。因此,在部落首领的传承上,仍然沿用“兄终弟及”的制度。

那么,“兄终弟及”具体指什么呢?这是一种权力在兄弟间依次传递的继承方式。早在商周时期,中原汉族就已经废除了这一制度,转而采用“父死子继”的嫡长子继承制。

比较两者,“父死子继”显然是一种更为优越的制度,因其具有明确性和唯一性,能够有效避免继承权方面的纷争(尽管历史上仍不乏因野心家争夺而导致的混乱)。相比之下,“兄终弟及”则存在较大不确定性,理论上每个兄弟都有可能成为继承人,从而容易引发争斗和混乱。因此,拓跋珪希望借鉴中原汉族的政治体制,以“父死子继”取代“兄终弟及”。同时,道武帝还推行了“子贵母死”制度,旨在彻底消除母权对政治的干预。

显然,道武帝的做法有些超前了,超越了拓跋鲜卑当时的汉化水平,并终于因为立储问题引起了一场父子、兄弟之间相互残杀的政变。

天赐六年(409),道武帝决定立长子拓跋嗣为皇储,同时赐拓跋嗣的生母刘贵人死。并告诉拓跋嗣,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意思就是说,这是为了杜绝后宫及外戚干政现象的发生。但是,道武帝的做法并未能被拓跋嗣所理解,拓跋嗣因此离家出走。

在这种情况下,道武帝打算改立清河王拓跋绍为皇储,并且想故伎重演,杀掉拓跋绍的生母贺氏。没有想到的是,贺氏却与拓跋绍联合发动了政变,将拓跋珪杀死。

所以,从文化层面上讲,天赐六年的宫廷政变,是拓跋鲜卑内部保守势力与要求汉化的进步势力之间的斗争所造成,简而言之,乃是汉化与反汉化之间较量的结果。

尽管拓跋珪已离世,但他所建立的封建集权体制却因明元帝拓跋嗣成功平定叛乱而得以延续。当年离家出走的太子拓跋嗣,在平息了清河王拓跋绍发动的政变后,顺利登上了皇位,他便是后来的明元帝。

相较于其父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在汉化程度上更进一步。他在与汉人文士的交往中,深受中原文明魅力的影响。《魏书》本纪记载:

“帝礼爱儒生,好读史传,以刘向所撰《新序》《说苑》于经典正义多有所阙,乃撰《新集》三十篇,采诸经史,该洽古义,兼资文武焉。”

由此可见,拓跋嗣不仅热爱儒学,还对经典著作有着深刻的研究,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前人著作中的不足。

刘向作为西汉时期的大学者,其学术地位毋庸置疑。而拓跋嗣能够撰写书籍对其作品提出修正意见,足以证明他的汉文化水平已达到相当高的境界。

然而,在推进汉化的进程中,拓跋嗣采取了更为谨慎的态度。这不仅源于他的性格特点,更重要的是,他深刻吸取了父亲拓跋珪在汉化道路上的经验与教训。尤其是拓跋珪晚年因推行汉化政策而引发宫廷政变的惨痛经历,让拓跋嗣意识到,必须采取更加温和的方式推动改革。

尽管如此,明元帝拓跋嗣始终坚定地坚持汉化的方向。这一点可以从他与崔浩的对话中得到印证。据史料记载,拓跋嗣曾问崔浩:“卿谓先帝如何?”意思是,请你评价一下先帝拓跋珪。

作为当时汉人文士的代表人物,崔浩的回答颇具深意。他说:

“太祖用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变风易俗,化洽四海,自与羲农齐列,臣岂能仰名?”

崔浩高度赞扬了拓跋珪“移风易俗”的功绩,实际上是在委婉劝谏拓跋嗣,只有继承并发扬先帝的汉化政策,才能在中华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真正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

有迹象显示,自明元帝拓跋嗣被立为皇太子并被迫离家后,他便开始重新审视其父推行的带有汉化特征的改革。

从内心深处,拓跋嗣并不反对以“父死子继”的新制度取代传统的“兄终弟及”旧制。然而,他认为父亲的改革步伐过于激进。因此,在拓跋嗣即位之后,他确立了“太子监国”制度,以此来缓解因皇位继承可能引发的政治动荡。“太子监国”并非拓跋嗣首创,中原汉族王朝早已采用,但多作为临时性措施。

而拓跋嗣却将这一源自汉人的传统制度巧妙地融入北魏的皇位传承体系,并取得了显著成效。在明元帝与随后的太武帝两朝中,“太子监国”制度均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仅成功废除了长期沿用的“兄终弟及”制度,还稳固地确立了“父死子继”的继承方式,且未重蹈道武帝末年宫廷政变的覆辙。

崔浩事件——太武帝时期的汉化与反汉化

拓跋焘继承了其父明元帝拓跋嗣的帝业,成为北魏历史上著名的太武帝。在他的统治时期,随着疆域的不断扩张,鲜卑族与汉族的接触愈发深入和频繁,汉化问题逐渐提上日程。这一时期,北魏掀起了新一轮的汉化改革。

我们之所以称拓跋焘为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并不仅仅因为他屡次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更在于他进入中原后能够根据形势的变化,主动推行一系列汉化措施。太武帝对汉化的重视,主要体现在他有意识地调整与汉人世家大族的关系,尤其是对那些文化高门采取刻意笼络的策略。

拓跋焘推进汉化变革的典型表现,是神四年九月的大规模“征士”活动。“征士”是指征召汉人文士到北魏朝廷任职。关于这次征士,北魏、东魏、北齐时期的历史学家高允曾撰写《征士颂》,详细记录了被征召者的官职、爵位、郡望及姓名。此次征召以范阳卢玄为首,共涉及42名汉人文士,实际应召者达35人。

针对神四年征士的动机与意义,学者张金龙曾进行系统研究,指出这是北魏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举措,在中国古代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中原时也极为罕见。从个人角度推测,神四年征士的意义应当提升至“汉化”的层面来认识。这反映了拓跋鲜卑的汉化水平已达到相当高度,表明最高领导层对进一步汉化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他们希望通过吸纳汉人文士进入统治阶层,强化在中原地区的统治基础。

若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审视神四年的征士活动,则可以看出,这一举措直接导致大批“河北”士人融入北魏统治阶级,为北魏政权注入了新的文化与政治力量。

对于北魏太武帝时期的汉化水平,我们需要以历史的、客观的角度进行评价,而不应过度拔高。从整体来看,这一时期仍处于拓跋鲜卑汉化进程的初级阶段,其汉化程度有限,阻力也相当显著。因此,汉化的推进并非一帆风顺,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崔浩事件的发生正是这一时期汉化与反汉化势力斗争的重要体现。陈寅恪先生曾明确指出,崔浩事件是北魏前期具有重要意义的政治事件,它不仅反映了当时汉人士族在政权中的地位问题,还深刻揭示了汉化与反汉化两种力量之间的激烈对抗。由此可见,在太武帝统治时期,反汉化的逆流依然占据主导地位,而汉化的进程则面临诸多挑战。

崔浩出身于清河崔氏,这一家族自魏晋以来便是北方最负盛名的世家大族之一,堪称北方士族的精神领袖。因此,胡族政权若想获得汉人士族的支持,清河崔氏无疑是必须争取的对象。

事实上,崔浩家族历代成员均在不同政权中担任要职:崔浩的曾祖父崔悦仕于后赵,官至司徒左长史;祖父崔潜仕于前燕慕容暐,官至黄门侍郎;父亲崔宏(字玄伯)先后效力于前秦和后燕,最终成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和明元帝拓跋嗣的重要辅臣,在北魏国家机器的建立过程中功不可没。

作为崔宏的长子,崔浩继承了家族的政治传统,先后辅佐了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和太武帝拓跋焘三代君主。他在北魏早期政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明元帝和太武帝两朝的征伐与变革决策中,崔浩始终处于核心层。在太武帝统一北方的大业中,他的谋划与决策更是起到了关键作用,无人能及。

然而,尽管崔浩在推动北魏汉化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其最终因“国史案”被杀,这充分说明了当时反汉化势力的强大以及汉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复杂局面。崔浩事件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北魏汉化政策在太武帝时期遭遇重大挫折的标志。这也提醒我们,汉化并非简单的文化融合,而是涉及权力结构、社会利益等多方面的深刻变革。在这一过程中,任何激进或冒进的做法都可能引发强烈反弹,甚至导致失败。因此,对太武帝时期的汉化水平应持谨慎态度,既不应低估其成就,也不宜忽视其所面临的巨大阻力。

确实,崔浩事件是北魏历史上非常惨烈的一幕。这位曾为北魏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最终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令人唏嘘。

太平真君十年(450年),崔浩在平城被处决的场景极其残忍,不仅遭受了肉体上的折磨,更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史书记载,鲜卑士兵向他身上撒尿并大声呼喊,这种羞辱程度在历代宰辅中极为罕见。

这背后反映的是深层次的民族矛盾。作为一位汉族官员,崔浩推行汉化政策,可能触动了鲜卑贵族的利益和传统,导致了他们的强烈反感和仇恨。

更严重的是,这场灾难不仅仅局限于崔浩本人和他的家族,还波及到了整个北方的汉人世家大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显赫家族,几乎无一幸免,全部遭到灭族之祸。这种大规模的清洗,在当时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也让后世的北方士族对此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这一事件不仅标志着北魏统治集团内部胡汉矛盾的激化,也对后来北方士族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崔浩事件的发生原因,学术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第一种是“国史之狱”说。这种说法认为,崔浩因主持编纂北魏国史时内容“详备而不典重”,过于直白地揭露国家的负面历史,从而招致祸端。

“国史之狱”的说法最早见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并得到现代学者如周一良、田余庆等人的深入研究和论证。

实际上,北魏的修史工作早在道武帝拓跋珪时期便已启动,当时由尚书郎邓渊负责。邓渊所编《代记》(即《太祖纪》)仅有十卷,记载简略,仅算初步草创。据《魏书》记载,直至明元帝拓跋嗣时期,修史工作仍处于停滞状态,未能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邓渊修史过程中遭遇不测,被杀身亡,这一事件被称为“邓渊国史之狱”。田余庆先生认为,邓渊之狱实为后来崔浩国史之狱的先例。

从历史背景来看,邓渊本是道武帝时期归附的文臣,一向谨慎从事朝政,未有违逆之举。道武帝事后亦有悔意,这表明邓渊之死更多源于道武帝晚年的精神疾病导致的猜忌与暴躁。无论具体原因如何,邓渊之狱对汉人文士群体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使他们普遍心生畏惧,如同惊弓之鸟。

因此,当太武帝拓跋焘再次筹备修撰国史时,大多数汉人文士都极力回避参与。在这种背景下,拓跋焘不得不委任重臣崔浩主持修史工作。当时北魏军国事务繁重,崔浩本当承担更重要的职责,却被安排负责修史,这可能是因为邓渊之狱的影响尚未消散,而崔浩作为汉人文士的精神领袖,被寄望于通过主持修史来安抚人心,恢复汉人文士的信心。然而,这也使得崔浩在修史过程中面临巨大的政治风险,最终酿成悲剧。

太延五年(439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成功平定凉州,实现了北方的统一。同年,他命令崔浩召集众多文士编纂国史,参与这一项目的包括崔浩、其弟崔览、高谠、邓晁、范亨、黄辅等人。经过十年的努力,最终完成了三十卷的《国书》。这部史书完成后,太武帝还特意下诏予以表彰,称赞其“注集前功,以成一代之典”。

从内容上看,这部由崔浩主持编写的北魏国史确实忠实记录了拓跋鲜卑早期的历史,这正是遵循了太武帝当初提出的“务从实录”的要求。

然而,太武帝的心态在不同时期发生了变化。早年的他对待修史的态度较为理性,但在晚年,由于性格变得暴躁,加之服药的影响,这种情绪进一步加剧。因此,原本提倡的“务从实录”被解读为“暴露国家丑事”。所以,“国史之狱”虽然可能是引发崔浩事件的原因之一,但并非主要因素。

有一种观点认为崔浩之死与佛道之争有关,依据是他和太子拓跋晃在佛教问题上存在矛盾。

确实,太武帝统治时期发生了大规模的灭佛事件,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三武灭佛”之一(另外两次分别由北周武帝宇文邕和唐武宗李炎发起)。作为当时朝廷的重要人物,崔浩极力推崇道教,并且对佛教持反对态度。而太子拓跋晃则倾向于保护佛教,两者立场截然不同。

然而,仅凭这一点就断定崔浩因佛道之争被杀未免过于简单。虽然崔浩与太子在宗教政策上有分歧,但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就是导致他被诛杀的主要原因。而且,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宗教矛盾往往只是表象,背后可能还涉及更复杂的权力斗争和其他因素。

综上所述,将崔浩之死单纯归结于佛道之争并不全面,还需要结合其他方面进行综合分析。

在北魏太武帝推行灭佛政策的过程中,作为核心辅臣的崔浩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这一决策的核心推手仍是太武帝本人。太子拓跋晃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而崔浩则信仰道教,二人的宗教立场确实存在差异。但史书中并无明确记载显示他们因宗教信仰产生过直接矛盾或冲突。此外,在拓跋晃上书反对废佛的奏章中,也未提及崔浩的名字。

值得注意的是,崔浩编纂完成《国书》后,将其刻于洛阳街头的石碑之上公开展示,这一举措得到了拓跋晃的批准。史书记载,拓跋晃对刊布国史的态度是“恭宗善焉”(注:恭宗为拓跋晃的谥号),这表明他对崔浩所编纂的国史内容持肯定态度。

有部分学者推测,拓跋晃批准刊布国史可能是出于设计陷害崔浩的目的,以此为由打击崔浩。然而,这种观点虽富有想象力,却缺乏实际证据支持。历史研究最重视的是事实依据,因此这一假设难以成立。

综上所述,崔浩与太子拓跋晃之间的矛盾确凿存在,但其根源在于二人政治理念的分歧,例如在选官标准上的意见相左,高允曾为此劝谏过崔浩。至于宗教信仰方面的差异,并非二人矛盾的主要原因。

若从宗教角度分析崔浩之死,也不能视为主要原因。陈寅恪先生对此问题有过深入探讨,他认为崔浩之死虽涉及民族(华夷之分)与宗教(佛道之争)因素,但这些均非关键所在。真正的原因在于社会阶级层面,即崔浩试图通过“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来重塑社会秩序。从现代视角来看,陈先生的观点依然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参考价值。

“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是崔浩所倡导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是汉魏晋以来北方士族共同追求的目标。北魏时期的世家大族,其根源可追溯至汉魏时期的士族阶层,以崔、卢、李、郑四姓为代表。

所谓“齐整人伦”,指的是通过强调个人品行与学识来选拔人才,注重人的道德修养与文化素质;而“分明姓族”则侧重于家族背景的重要性,在这一理念下,家世与人伦被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二者兼具者被认为是理想的人格典范。将此思想应用于政治实践,则形成了一种既重视儒学又强调门第的贵族政治模式。

若要实现“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目标,就需要对北魏的社会政治制度进行深刻的改革。“齐整人伦”意味着借助儒家道德观念规范社会行为,改善社会风气,尤其在选举制度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具体而言,“以人伦取仕”即是从熟读儒家经典的文士儒生中选拔官员。

“分明姓族”则突出了门阀观念的重要性,要求严格区分士族与庶民之间的界限。“姓族”通常指代那些具有较高声望的郡姓大族,这些大族多以儒学传家。由于中国古代历来重视“家学渊源”,高门大姓往往与读书人家紧密相连,因此“人伦”与“姓族”在很大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

按照“人伦”和“姓族”的标准选拔官员,显然更有利于那些家世悠久且儒学素养深厚的汉人世家大族。然而,对于刚刚进入中原、文化相对落后的鲜卑贵族来说,这一标准却显得极为不利。

当崔浩试图将这一理念引入北魏的政治生活时,立刻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尤其是来自鲜卑贵族的阻力最为显著。这些鲜卑贵族原本是部落酋长出身,虽然在政治地位上占据优势,但普遍缺乏文化素养。如果按照崔浩设计的政治模式运行,他们势必会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由此可见,“齐整人伦,分明姓族”表面上讨论的是道德学问与家庭门第的问题,但实际上却触及了深层次的政治利益分配问题。倘若按照崔浩的设想推进改革,汉人世家大族将重新掌控国家的政治运作,这显然是那些身居高位却文化水平较低的鲜卑贵族所不愿看到的局面。

鲜卑贵族对崔浩推行的改革措施极为不满,因此他们抓住各种机会对崔浩展开政治攻击。例如,前面提到的太子拓跋晃,实际上代表了鲜卑贵族的利益,他与崔浩之间的矛盾,正是鲜卑贵族和汉人士族之间冲突的体现。这种矛盾在选官用人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魏书·高允传》中记载,崔浩在主持选举时,曾向太武帝推荐了冀、定、相、幽、并五州的数十名汉人文士,这些人被直接授予郡守级别的官职。

然而,拓跋晃对此表示强烈不满,他对崔浩说道:“过去我所推荐的人才,同样都是州郡中的佼佼者,他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任职经验,理应获得郡县守长的职位。而你现在推荐的这些人,应该从郎吏做起才合适。”

但崔浩坚持己见,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派遣了这些官员。

高允得知此事后,忧心忡忡地对崔浩说:“崔公恐怕难逃此劫!你为何一定要固执己见,与太子争个高低呢?这样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言下之意,崔浩因过于刚愎自用,与太子发生争执,可能会给自己招致灾祸。

此外,太武帝拓跋焘曾要求崔浩从中书学生中挑选几人担任助教职务,崔浩推荐了自己的侄子崔箱子以及卢度世、李敷三人。

由于这三人均与崔浩存在亲属关系,有人指责崔浩举荐不公,认为他任人唯亲,并将此事告到了拓跋晃那里。拓跋晃随后向太武帝汇报了这一情况。太武帝原本有意任用李诉,于是质问崔浩为何没有推荐此人。

崔浩解释道:“确实考虑过李诉,但经过权衡,最终决定不予选用。”然而,太武帝坚持任命李诉为中书助教博士,同时罢免了崔箱子等三人。

那么,为什么崔浩选择推荐卢度世和李敷,却未推荐李诉呢?原因很简单:卢度世出身范阳卢氏,李敷出自赵郡李氏,均属于高门大族;而李诉虽也来自范阳,但其家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门第较低的家庭。

由此可见,无论是儒学标准还是门第观念方面,拓跋晃乃至太武帝拓跋焘与崔浩之间都存在着明显的分歧和矛盾。

崔浩与鲜卑贵族之间的矛盾,有着诸多例证,这里再选取一例以作说明。据《魏书·王慧龙传》记载:崔浩之弟崔恬,将女儿许配给了王慧龙。王慧龙出身于太原王氏,这一家族在北朝同样显赫。

太原王氏有一个独特的家族特征——世代“齄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酒糟鼻子。然而,正是这种外貌特征成为了太原王氏身份的象征,他们因此被称为“齄王”。

王慧龙不仅继承了家族的齄鼻特征,而且鼻子格外硕大。

崔浩见到他后,不禁脱口而出:“真是贵种啊!”此后,在许多场合中,崔浩都对王慧龙大加赞赏。

然而,这样的行为却引发了司徒长孙嵩的不满。于是,长孙嵩向太武帝拓跋焘告发了崔浩。他的指控是:“以其叹服南人,则有讪鄙国化之意。”意思是说,崔浩对来自南方的人表示称赞,实际上是在讽刺北魏的文化和统治。因为王慧龙本是从南朝刘宋投奔至北魏的。

长孙嵩的这番话引起了太武帝的关注,他对此感到十分愤怒,遂严厉斥责了崔浩。这一事件充分反映了崔浩与鲜卑贵族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长孙嵩作为鲜卑贵族的典型代表,其立场反映了整个鲜卑贵族群体的态度。他与崔浩之间的矛盾,实质上正是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之间深层次分歧的体现。

崔浩的悲剧命运,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政治理想和主张触及了鲜卑贵族的核心利益。他们以崔浩主编的《国史》“暴露国丑”为借口,强烈要求太武帝拓跋焘对其进行严惩。

彼时,太武帝因长期处于高强度的政治压力之下,精神状态已十分脆弱,加之服用药物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性格变得异常暴躁。在这种近乎失控的状态下,他下令处死崔浩。

最终,不仅崔浩一家被灭门,几乎所有参与修史的北方大族及相关人员——包括数百名秘书郎吏和历算人员——也都难逃一死,全部被斩首示众。

然而,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尽管崔浩惨遭杀害,但他所倡导的汉化改革事业却并未因此中断。青山虽可暂时遮挡视线,但江河终将东流而去。汉化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崔浩虽然牺牲了,但他的鲜血成为了推动历史前进的一部分。到了孝文帝时期,全面汉化改革得以推行,崔浩关于“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政治理想最终得以实现。这或许是对崔浩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历史如长河,奔腾不息。一千五百余年的岁月悄然流逝,但崔浩这个名字却如同一颗璀璨星辰,在历史的长空中熠熠生辉。他的政治理想——“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中华民族大融合的道路。作为一位为民族融合付出鲜血与努力的历史人物,崔浩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

然而,理想虽美,现实却常有波折。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崔浩试图构建的贵族政治蓝图——将姓族与人伦、高官与儒学融为一体,最终化作一场梦幻泡影。在这场悲剧中,北方门第最高的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几乎被屠戮殆尽,其惨烈令人扼腕叹息。

对于当时的鲜卑部酋而言,崔浩及其家族的存在,不仅是汉族士族势力的象征,更是对自身文化传统的威胁。若不铲除崔浩及与其相关的姓族,鲜卑部酋便可能在汉化的浪潮中逐渐失去自我身份。而所谓的汉化,本质上是推崇有文化的士族,并与之融合的过程。

事实上,鲜卑部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这条道路,因此他们对《国记》“备而不典”的批评,正反映了这种矛盾心理。

彼时,他们的汉化尚处于无意识阶段,而真正有意识的是对汉化的抗拒。崔浩事件的发生,标志着北魏政治舞台上,鲜卑部酋反汉化的力量暂时压倒了汉人儒家大族推动汉化的努力。然而,历史的潮流不可逆转,汉化作为时代的大势,终究无法阻挡。到了孝文帝时期,北魏迎来了新一轮更为深入的汉化改革,开启了新的篇章。

回首往事,崔浩的悲剧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写照,更是民族融合进程中不可避免的阵痛。他的一生,既承载着理想的光辉,也映射出时代的局限。但无论如何,他的贡献与牺牲,都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存,成为后人铭记与反思的重要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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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善的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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