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加泰罗尼亚议会宣布独立，导致西班牙宪政危机，其影响至今仍然波及该地区的政治生活。

8月8日星期四，旅游胜地巴塞罗那，警察的冲锋车将城市的出入口团团封锁。在社交平台上，有游客拍下视频并发帖询问：“巴塞罗那这是怎么了？”很快有人回复：“在抓普伊格德蒙特（Carles Puigdemont）”。

这场被称为“笼子行动”的警务行动中，警方布置的检查站从巴塞罗那延续到西班牙与法国边境的比利牛斯山。上一次如此大规模地布下天罗地网恐怕还是2017年，彼时巴塞罗那和邻近的坎布里尔斯小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袭击。

行动失败了。普伊格德蒙特——这位加泰罗尼亚前“总统”在市中心标志性的凯旋门广场发表短暂演讲后迅速消失在支持的人群中。一天后，他回到比利时——过去几年他一直居住在欧盟的中心，以躲避西班牙对其的追捕。这场戏剧性的搜捕以普伊格德蒙特成功逃脱和几名涉嫌协助逃跑的警员被捕而告终。

加泰罗尼亚——一部与西班牙斗争的历史

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位于西班牙东北部，与法国以比利牛斯山脉为界，山上坐落着世界上唯一一个以加泰罗尼亚语为官方语言的袖珍小国安道尔。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是西班牙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巴塞罗那是其首府，每年吸引着数千万游客前来观光。然而，加泰罗尼亚与巴斯克地区并列为西班牙独立倾向最强烈的两个地区之一。2017年，加泰罗尼亚议会宣布独立，导致西班牙宪政危机，其影响至今仍然波及该地区的政治生活。

普伊格德蒙特，前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主席，也是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的领导人。在2017年他的任内，加泰罗尼亚议会在西班牙政府明确反对的情况下组织了公投，并宣布独立，成立“加泰罗尼亚共和国”。随后，西班牙政府启用了反分裂国家的宪法第一百五十五条，暂停了加泰罗尼亚的自治权并全面接管了其行政机构。普伊格德蒙特本人因此被西班牙政府通缉，流亡海外。

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之间的历史纠葛有着多种解释。在加泰民族主义者看来，这是一部反抗殖民的历史，而在西班牙看来，这则是驯服分离主义的历史。当代的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是在后弗朗哥时代复兴的。1978年的西班牙宪法规定了加泰罗尼亚的自治区地位，随即在1979年制定、2006年修订的《自治条例》则进一步规定了该地区的政治组织形式与原则。2010年，西班牙最高法院判决2006年《自治条例》中的十余项条款违宪，这也促使加泰罗尼亚独立主义政治家推动独立进程，最终导致了2017年的危机。

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的“不对付”不仅体现在政治与法律层面，还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皇家马德里与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交锋，永远是西班牙民族主义者和加泰民族主义者的“战场”；而巴塞罗那本土的另一支球队“西班牙人队”因被视为“亲马德里主义者”，几乎得不到本地人的支持。在文化方面，坚持使用和推广加泰罗尼亚语也是加泰民族主义者的奋斗目标，这既是对西班牙历史上“语言同化政策”的反抗，也是塑造民族主体性的有效方式。在笔者就读的大学，公共设施上标注的加泰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标识，被激进的民族主义学生涂掉西班牙语。在非政府强制标注西班牙语的地方，校方更是坚持只使用加泰语。市民和本地机构用这种日常的反抗表达对现状的不满。

学校公共服务设施的西班牙语标识被学生涂抹

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这场“英雄归来”或“政治闹剧”，这也是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紧张关系的一部分。普伊格德蒙特通过这场政治大秀试图挽救他所领导的独立主义政党的颓势，这还得从今年稍早的加泰罗尼亚议会选举说起。

一桩事先张扬的政治秀

8月8日的这场政治大秀背后有三重背景。第一重背景是今年5月12日的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选举，中左翼的加泰罗尼亚社会党（PSC）获胜，扭转了过去十余年独立派政党的优势。加泰罗尼亚社会党是现任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所属的西班牙工人社会党（PSOE）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分支政党。该党主张西班牙联合主义和加泰罗尼亚主义，后者与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相比，尽管强调加泰罗尼亚的语言、文化和传统，但并不要求独立。而8月8日是新一届议会选举领导人的日子。

事实上，这次混乱早在选举前就已显现。普伊格德蒙特在选举前宣布，他将在议会选举领导人当天重返加泰罗尼亚。为此，加泰罗尼亚政界严阵以待，而支持他的人群则翘首以盼。由于西班牙政府对他的逮捕令仍然生效，警察在加泰罗尼亚议会宫门口设卡，准备逮捕他，没料他却实施了“Plan B”，在人群集会中发表演讲，并迅速逃离，再一次上演了2017年的跑路戏码。从普伊格德蒙特发表演讲的凯旋门到加泰罗尼亚议会宫仅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公众没有等到他“就义”的戏剧性场面，相反，他再次通过躲避的方式来对抗“恶法”。

第二重背景是西班牙议会今年稍早批准的针对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参与者的特赦法，该法案被最高法院排除了对普伊格德蒙特的适用性。该特赦法案旨在赦免2017年加泰罗尼亚独立事件中被通缉和起诉的独立派领导人，包括普伊格德蒙特。该法案由西班牙执政的工社党在去年年底提出，旨在软化先前政府对独立运动的强硬立场，以换取加泰罗尼亚独立派政党在西班牙国会中的支持，最终助力首相桑切斯以微弱优势连任。然而，该法案在除加泰罗尼亚之外的西班牙地区引发了广泛反对，人们认为桑切斯“出卖了西班牙”。如今，西班牙最高法院排除了法案对普伊格德蒙特等领导人的适用性，引发了普伊格德蒙特的不满。因此，他高调返回加泰罗尼亚，以亲身表达对“被政治操控”的法院判决的不满。

第三重背景则是普伊格德蒙特本人的从政风格。作为一位克里斯玛型的领导人，尽管流亡海外，普伊格德蒙特一直保持着媒体上的高曝光度，并维持着相当数量的支持者。他是一位“特朗普式”的政治家：对法律和制度持工具主义的态度，他的支持者对其有着近乎宗教狂热的个人崇拜，这使得加泰罗尼亚的政治舞台显得异常戏剧化。在今年的加泰罗尼亚议会选举中，普伊格德蒙特以民粹主义、独立主义政党“一起为加泰罗尼亚”（Junts per Catalunya）的候选人身份参选。在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运作下，该党以“Junts+普伊格德蒙特”（缩写为“Junts+”）的名义参选，将政党深深打上了他的个人烙印，就如同特朗普与共和党的紧密结合。

在竞选期间，普伊格德蒙特的海报贴满了加泰罗尼亚各选区的街头，口号包括“加泰罗尼亚需要被尊重”“加泰罗尼亚需要独立”“加泰罗尼亚需要领导”“加泰罗尼亚需要以加泰罗尼亚语生活”。然而，当其他候选人在街头拉票时，他只能在法国南部比利牛斯省的瓦莱斯皮尔（Vallespir）远程操控竞选，并定期组织大巴从巴塞罗那发车，运送他的忠实粉丝前往法西边境觐见“总统”。瓦莱斯皮尔历史上属于加泰罗尼亚公国的管辖范围，如今仍被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称为“北加泰罗尼亚”。从西班牙独立已属困难，若想从邻近的法国带走一片“历史性领土”，恐怕只会是一厢情愿。

普伊格德蒙特的竞选海报

尽管在逃离西班牙后普伊格德蒙特失去了实际权力，但他仍然活跃于政坛。他不仅继续参与加泰罗尼亚地区的选举，还与另一位流亡的加泰罗尼亚政治家一起当选为欧洲议会议员。他们的办公室位于巴塞罗那老城区的中心，隐匿在巷弄中，那片区域正是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情绪最为高涨的地方。西班牙在他们的代表权和豁免权问题上与欧洲议会发生冲突，最终以欧盟法院裁决承认议员的豁免权而告终。讽刺的是，在普伊格德蒙特的欧洲议会议员官方网站上，国籍一栏赫然写着“西班牙”。这恐怕是这位加泰罗尼亚共和国“总统”最为厌恶的事。

加泰罗尼亚选举面面观

尽管加泰罗尼亚议会选举只是地方性的政治选举，但其重要性却不容小觑。选举结果不仅反映和影响西班牙政府对加泰罗尼亚的政策，还与欧洲及全球政治息息相关。西班牙对加泰罗尼亚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对科索沃的承认问题，这一决定可能会对欧盟东扩和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紧张关系的天平上掷下一颗重磅砝码。基于此，笔者全程观察了今年5月12日的选举，亲身体验了竞选、投票和计票的全过程，并与各政党的支持者和工作人员进行了深入交流。参与投票的民众热情高涨，愿意向笔者这位外国人介绍他们所支持的立场和政治观点。

加泰罗尼亚地区虽小，但政党涵盖了从极左到极右的广泛政治光谱。在统一与独立问题上，有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的政党，也有反对脱离西班牙的，还有一些政治联盟主张通过谈判获得自决权，但并不明确支持独立。如果我们绘制一个“左-右”和“独立-统一”的平面坐标系，每个象限中都能找到对应的政党。

除了前文提到的普伊格德蒙特领导的民粹主义独立政党Junts+，在其竞选口号给加泰罗尼亚开出了药方“加泰罗尼亚需要xx”，而此次选举获胜的社会党则以更务实的口号“为执政赋能”（Força per governar）回应了加泰罗尼亚地区在多年政治不稳定后对稳定治理的渴望，这也突显了候选人萨尔瓦多•伊利亚（Salvador Illa）在担任西班牙卫生部长时展现的跨党派领导力。左翼民族主义政党、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的领导政党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ERC）的口号直接表达了其立场和观点：“与人民同在，与加泰罗尼亚同在”。极右翼政党的口号则更加直白且富有煽动性，例如极右翼的西班牙全国性政党Vox直接呼吁“自卫”，以抵御伊斯兰主义的威胁；而极右翼的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政党加泰罗尼亚联盟（Aliança Catalana）则以“让我们拯救加泰罗尼亚”为口号。

加泰罗尼亚社会党和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的竞选海报竞争同一条街

街头悬挂的竞选海报通常与各政党在该地区的支持率直接相关。在巴塞罗那本地居民聚集的区域，如老城区、扩展区和恩典区，竞选海报主要由Junts+、社会党和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三分天下，这些政党在民调中也表现强劲。而在居住着较多中产移民的郊区，居民可能会在他们的街区看到西班牙全国性中右翼政党人民党的竞选海报。尽管人民党在西班牙全国层面占据主导地位，但由于其西班牙国家主义的立场，该党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屡屡受挫。而在巴塞罗那周边市镇，居住的多是老加泰人，加泰民族主义的热烈情绪表现为街边大部分竞选广告被独立主义政党包揽。此外，由于人口基数较少，一些小党派也愿意在这些城市投放广告。在巴塞罗那周边的马塔罗市，巴塞罗那市区未曾见过的亲欧盟主义中间派政党公民党（Ciutadans）使用AI生成了一张普伊格德蒙特与西班牙首相桑切斯握手的照片，竞选口号为“阻止他们”（Detenlos），以反对普伊格德蒙特支持桑切斯连任以换取特赦的决定。

巴塞罗那周边城市马塔罗市中心悬挂的公民党的海报

与政党支持者的直接对话让笔者得以更加深入了解选民的真实观点。在统一与独立问题上，各党派支持者的立场泾渭分明。然而有趣的是，左和右的争端似乎可以统独问题面前稍作让步，Junts+和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的选民认为“历史上加泰罗尼亚与西班牙就是不同的”，他们强调了两者在政治、文化和语言上的差异，反对西班牙在文化上对加泰罗尼亚的“殖民”。而在光谱的另一端，西班牙人民党的工作人员对此观点不以为然，认为“加泰罗尼亚自古以来就是西班牙的一部分，不同文化的碰撞使西班牙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家”。他们还指出，独立主义政党在执政时向人民灌输了独立意识，导致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民主人士”都逃离了加泰罗尼亚，而人民党正是通过选举捍卫民主制度。然而，人民党的支持者数量有限，与笔者交谈的两位人民党工作人员甚至都不是加泰罗尼亚人，一位来自阿拉贡的萨拉戈萨，另一位则是从首都马德里前来巴塞罗那支援选举。

在财政问题上，加泰民族主义的选民认为马德里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财政支持比例远小于加泰罗尼亚对国家财政的贡献，认为独立后加泰罗尼亚将获得更大的财政自主权。而社会党工作人员则更关注社会的整体公平，认为发达地区有义务补贴欠发达地区。社会党在胜选后与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的组阁谈判也主要围绕财政自主权展开，最终西班牙政府承诺给予更多财政自主权，以换取共和左翼对社会党的支持。

持续的巴以冲突不仅撕裂了欧洲社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加泰罗尼亚的地区选举。今年5月28日，西班牙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成为欧盟中率先迈出这一步的国家之一。然而，社会中仍普遍存在情绪对立。左翼民粹主义政党联盟“共同联合”（Comuns Sumar）的候选人杰西卡•阿尔比亚奇（Jéssica Albiach）在呼吁“断绝与以色列的关系”后，她的竞选海报遭到亲以色列人士破坏，并被贴上了“带人质回家”的贴纸。这一标语自去年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成为亲以色列人士常用的政治口号。

“共同联合”候选人的海报遭恶意破坏并被贴上呼吁哈马斯释放人质的贴纸

在此次选举中，西班牙工人社会党的加泰罗尼亚盟友社会党取得了优势，这暴露了独立倾向政党在过去执政中的短板，同时反映了加泰罗尼亚地区人民对稳定与有效治理的渴望，也体现了西班牙工社党近年来推行缓和政策的成果。可以预见，社会党将以务实的态度治理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其与西班牙中央政府的关系也有望朝着良性方向发展。

尽管如此，现任西班牙和加泰罗尼亚政府仍面临一些待解决的问题。首先，加泰罗尼亚社会党在选举中虽取得了优势，但未能获得足够的席位独自组阁，仍需与民族主义政党共享权力。在2021年的选举中，尽管社会党也曾获得优势，但稍后排名的独立主义政党选择组成联合政府，从而获得了执政权力。而在本次选举中，社会党选择与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达成协议分享权力，而将Junts+排除在外。这个执政联盟的稳定性依赖于西班牙政府的支持和承诺，一旦西班牙工社党在中央政府的执政地位受到威胁，加泰罗尼亚的政治局势也可能因此动荡。

此外，现任西班牙政府在去年通过特赦换取了Junts政党的支持，以微弱优势得以继续执政。然而如今最高法院否决了对普伊格德蒙特的特赦，这可能削弱两党之间本已脆弱的联盟，并危及现任西班牙政府的政治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