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8岁的庄新民按照上级命令，在反“扫荡”中一面救护伤员，一面掩护伤员转移。为了减少伤亡，庄新民等年纪比较小的战士，被要求换上老百姓的服装。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庄新民不慎和部队走散，与许多群众一起被日军抓住。在这些被抓的群众中，有一位名叫李开田的农民，他发现庄新民身上有伤，就猜测他是八路军。

为了避免引起日军的怀疑，李开田主动要求让庄新民和自己以父子相称，躲过日军的盘查。

日军逼着这些被抓群众将物资运送到泰安城后，将他们全部释放，庄新民跟着李开田很快逃离。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李开田背着身体非常虚弱的庄新民，长途跋涉几百里，终于回到了沂蒙山区的家……

和其他穷苦老百姓的屋子没什么两样，李开田家的屋子门口很小，很矮，弯下身子才能走进去。

在门口等了几分钟，李开田带着妻子明德英走了出来，将庄新民扶进了屋里。当时庄新民本想打量一下屋内的情况，结果还没来得及观察，就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图丨明德英故居

敏感的明德英推了推庄新民，李开田拉了拉妻子的衣角，示意让庄新民痛痛快快地先睡一觉。会意的明德英立刻将屋门关严，又忙着去生火烧水，李开田则把庄新民抱上了床，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锅里的水烧开了，庄新民没有醒过来；地瓜饭熟了，庄新民还没有醒过来。明德英担心得吃不下饭，就守在庄新民身边。她发现庄新民呼吸均匀但很微弱，就拉了一把丈夫，指了指门外的坟地，又做了一个睡觉的样子：

“这孩子跟临死的人差不多，怕是只有一口气了。”

李开田想了想，决定叫醒庄新民，可庄新民仍旧半昏半迷地睡。考虑到治病烫脚要紧，李开田将庄新民抱在怀里，示意明德英把热水端过来，用粗布给庄新民热敷，往脚上撩水。

图丨明德英老人

直到这时，李开田和明德英才看清了庄新民的两只脚，鞋后跟早已经磨出了窟窿，包脚布和脚上的脓血粘在一起，根本解不下来。

明德英不禁“啊”了一声，开始用粗布往庄新民的脚上滴热水，好大一会儿才将包脚布取了下来。只见庄新民的脚上除了血泡、脓泡以外，到处都是被石子、树枝穿破的血口子。

老伤口被水一烫发了红，新伤口被水一泡继续流血，十个脚趾上打起了血泡，肿得都分不开了。

明德英心疼得顿时落泪，双手抱住庄新民的脚，把脸贴在了脚上。

哭了好一阵之后，明德英重新换了热水，又加了一把盐，轻轻往脚上滴水。有几个泡的表皮裂开，露出下面的血泡，不住地往外流血水。明德英知道这些坏脓坏血必须挤出来，否则脚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图丨明德英与丈夫李开田

当明德英轻轻按上血泡时，昏迷中的庄新民立刻痛得蜷起了腿。眼看着脓血还在流，明德英双手抱起一只脚，将正在流脓血的伤口放在嘴上，用嘴使劲往外吸。

就这样，明德英吸了一口又一口，吸出了脓血，吸干了一个个血泡，然后用干净的布包扎起来。庄新民脚上的疼痛顿时轻了许多，没过多久就苏醒了过来。

明德英将早已做熟的地瓜饭重新热了热，端给庄新民。庄新民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碗，明德英立刻又盛了一碗。一旁的李开田见庄新民总算醒了过来，又吃了两大碗饭，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带着哭腔说道：

“孩子，咱千难万险总算熬过来了！”

庄新民说不清刚才自己是昏迷还是休克，反正好长时间都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庄新民动情地说：“我该怎么感激你一家呀！”

图丨庄新民一家

对于自己脚上的伤势，庄新民早已经清楚，再加上连日的极度疲劳，感冒发烧，如果不静养两天，恐怕会转成变得重病。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但他醒来发现自己的脚已经洗烫过，包扎过。

当得知李开田守着自己一夜没睡，庄新民拉着李开田并头躺下，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庄新民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这一次庄新民是真的醒过来了，浑身感觉像是散架了一般，双脚红肿胀痛，根本下不了地。

明德英给庄新民端上来一碗地瓜饭，然后又点火烧水，还特意加了一把草药进去。李开田等庄新民吃完，拿来一把高一点的板凳坐下，招呼庄新民坐在自己腿上，给他继续烫脚。

自打记事以来，庄新民就不记得父母抱着他洗过脚。见李开田这种超过亲生父母的热情，他一时难以接受，挣扎着说自己来，说着就要自己下地端水。李开田一把将庄新民拦住，假装生气地批评了几句，然后很自然地将庄新民抱在自己腿上。

就像前一天一样，庄新民被李开田抱在怀中，明德英拿着粗布往脚上撩水，水不热了就继续加热水。洗烫之后，明德英双手抱着庄新民的脚，两只眼睛盯着看了又看，然后将伤口再次送到自己嘴边。

图丨明德英夫妇和两个儿子合影

庄新民一边喊着“这样伤天理”，一边着急地往回抽脚。李开田紧紧抱住庄新民，明德英用力地吸出一口脓血。庄新民不忍心两位老人为自己如此治疗，但无奈自己被抱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明德英见庄新民不如之前老实，嘴上用的劲儿更大了，没多久就吸干了双脚的脓泡。然后她又找来一根针，在火上烧了烧，把没有破的水泡、血泡全都穿破，等里面不淌脓血了，再用嘴吸干净。

治疗结束后，庄新民躺在床上，只觉得脸上发烫，心在“咚咚”地跳。自己参加革命时间不长，也没有立下过什么战功，却让两位老人如此付出。一想到这两位老人比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亲，庄新民猛然起身，顾不上自己脚疼，“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大爷，大娘，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亲爹亲娘，我叫您老爹、老娘！”

李开田见此情形，急着要将庄新民从地上拉起来，说抗日军民是一家，他们背井离乡打仗，不也是为了老百姓，自己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庄新民打断李开田的话说：

“老爹，要说应该的话，您只有答应我是您的儿子，您救我才是应该。”

图丨明德英一家在小女儿参军前合影

“好，我答应你，你就是我的好儿子！”李开田见庄新民心里难受，也实在可怜他，便答应下来。

庄新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整整过了七天，每天吃过晚饭后，明德英都给庄新民烧水烫脚，很快伤口就消肿了，庄新民也开始尝试着下地走路，有时候也会跑出去找些事干，想要早日恢复体力，回到部队。

和老爹一家相处的这些天里，庄新民知道自己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负担。除了每天要提心吊胆，担心敌人找上门，老爹还得跑到村里借白面，到集市上要羊头，煮了给他养伤，而两个小弟弟却只能喝点汤。

经过和李开田多次沟通之后，李开田终于被说通了，但李开田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他亲自把庄新民送回部队。

图丨晚年明德英

出发的那一天，明德英按照李开田的吩咐，跑到村里借了一篮子地瓜干，煮熟让庄新民吃了一顿，剩下的带到路上吃。当父子二人走到河边时，庄新民不顾脚伤尚未痊愈，坚持要自己过河，没想到李开田一把将庄新民背在背上，踏入了河中：

“你就让我再背你一回吧，我亲不够你，哪里就这么巧啊！”

原本庄新民有一肚子话要和老爹说，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止不住的泪水肆意流淌。

穿过了河流，李开田陪着庄新民又翻过了一道山，庄新民说什么都不让老爹继续送。父子二人挥泪告别，当庄新民走过一道山沟又走上一个山坡，发现老爹还直直地站在那里，目送自己离开。

图丨明德英曾经用母乳救活小八路

回到部队休息了几天，庄新民又投入到工作之中。随着战局的发展，庄新民先后调动了好几个地方，上海解放之后，他就留在了上海。革命胜利了，庄新民思念老爹、老娘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到处托人打听二老的下落，发现他们还住在那里。

陈毅得知这一情况后，高兴地对庄新民说，他有一个好爸爸，好妈妈，只要有时间，自己也要去山东看望二老，但现在工作实在太忙，他们谁都在暂时去不了，现在努力工作，探望二老的愿望早晚会实现。

庄新民听从了老首长的意见，没有马上回到沂蒙山，而是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之中。同时，庄新民也不忘沂蒙山区的老爹、老娘，年年寄钱寄物，保持着书信来往。

1956年春节刚过，在庄新民的多次邀请下，李开田终于决定去上海一趟。随着列车徐徐进站，李开田发现站台上的庄新民在跟着火车奔跑，车刚停下，庄新民就隔着窗子抓住李开田的手，顿时泣不成声。

待李开田走出车厢，庄新民立刻扑了过去，趴在老爹的怀里放声大哭。

图丨1956年李开田和庄新民在上海合影

在上海小住的日子里，庄新民尽可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着老爹，和老爹一起回忆当年艰苦的日子。当庄新民提出将老娘也接到上海，让弟弟妹妹们也来，全家在上海团圆时，李开田笑了：

“净说孩子话，都来了，谁来种地？”

住了几天之后，李开田放心不下家里的农活，便动身返回了山东。送走了老爹，庄新民的心里还是不能平静，他还没有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娘。

妻子知道庄新民的性格脾气，为了让庄新民放宽心，不再纠结于接老爹老娘到身边，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逢年过节给老爹老娘买上几斤糖，虽然不贵，但却能表达做儿女的一份心意。

听妻子这么一说，庄新民也觉得有道理，决定在二老生日和过年的时候，寄去几斤上海奶糖表示祝福。

1990年，离休后的庄新民基本恢复了健康，他感到不能再继续拖下去，决心择日去山东看望老娘。和妻子想了又想，决定将日子定在8月13日动身，因为这一天是日军侵略上海的纪念日，而到达山东的时候，又恰逢中秋节，可以全家团圆。

图丨1990年庄新民夫妇看望明德英

明德英的家还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房子已经是重新盖的新房了。当庄新民夫妇走进小院，见明德英正在清扫地瓜上的泥土，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明德英面前，一声“娘——”之后，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明德英仔细辨认着眼前举止异常的来客，当看到庄新民的那双脚和文静的面孔时，老妇忽然激动起来，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双手做出一连串动作，似乎在夸奖庄新民。

“娘啊！您是我的亲娘，我想念您几十年了，今天终于见到您了……”过了很长时间，庄新民才缓过气来，呜咽着拉过妻子，跪在地上给老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当天下午，全家人来到李开田的坟前，供奉了上海糖果和酒菜，庄新民和妻子给老爹行了三拜九叩大礼。晚上，全家人坐在院子中间，围坐在一起赏月。

明德英借着月光，仔细抚摸着儿媳妇的手。这是她一贯以来观察人的手法，通过手的纹理，她就能分辨出对方是什么身份，多大年纪。透过儿媳妇的手，明德英能够看出庄新民一家过得不错，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图丨庄新民二儿子与奶奶一家合影

夜深了，明德英示意大家回屋休息，并亲自给儿子儿媳烧水烫脚。在明德英的示意下，庄新民脱下皮鞋和袜子，明德英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指着庄新民的脚底打起了手势：

“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样我就放心了。”

看着老娘如同医生查病的认真模样，一股暖流涌遍了庄新民的全身。

1994年，72岁的庄新民决心回山东和老娘共度春节。不料在准备启程的时候，庄新民摔了一跤导致骨折。团圆梦没能圆上，庄新民很是痛苦，思前想后将二儿子叫到身边，让他代替自己回山东，和奶奶一家过个团圆年。

1995年春节刚过，明德英突然病倒了。庄新民得知消息后，血压顿时升高到220，他立刻让大儿子启程回山东，代表自己看望奶奶。临行前，庄新民还嘱咐儿子带上老娘最爱吃的奶糖。

图丨庄新民大儿子给奶奶喂奶糖

庄新民的大儿子走近奶奶床边，颤抖着将手伸进被窝里，抚摸着老人干瘪的手，紧接着，他拿出一块奶糖，喂进了奶奶的嘴里。明德英老人刚开始以为医生在为她服药，细细一品，才发现是自己最喜欢的奶糖。

明德英立刻意识到，上海的儿孙们可能来看她了。千言万语集中在喉头，明德英努力发出声音，伸出胳膊在自己前方挥动，家人们知道老人这是想起在上海的儿子。

一连几天，庄新民的大儿子守在奶奶床边，看着药水一滴一滴进入奶奶的身体，一直等到奶奶身体有所恢复才返回上海。可没过多久，明德英的病情出现反复，虽然医疗小组尽全力抢救，但仍没有效果。

1995年4月21日，明德英老人与世长辞。

噩耗传到上海之后，本就身体虚弱的庄新民恸哭不已，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立刻让儿子以他的名义发电报，并携全家献上花圈，送一帧挽联，上书：“革命的老妈伟大的母亲永存子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