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兵器》杂志2008年01月刊,本次转载时经重新二次内容完善及编辑、补充整理部分插图,以与同好共同分享。个人认为《兵器》杂志是一本专业、客观的军事杂志,推荐持续订阅,丰富自身的军事及政治知识。将家中《兵器》数字化保存过程中,转载其上的一些年代比较久远的文章,主要是想让读者以另一种比较独特的视角审视曾经的事物和观点。
娘子关地处山西省阳泉市平定县东北,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人称“万里长城第九关”。娘子关历史悠久。唐太宗的妹妹平阳公主李秀宁曾率娘子军在此退敌,故这里得名娘子关。娘子关是山西与河北的交界。阎锡山经营山西期间,从河北开来的列车即在此停靠,更换窄轨车皮和火车头方能进入山西。
娘子关城关坐落在悬崖之侧。另一侧就是洮河,河水环绕城关奔腾而过。娘子关扼守山水之间的一条狭窄山路,山险沟深,地势险要。时间之针指向20世纪,胡人入侵的烽火虽已随着历史远去,但日寇的侵略使这千年雄关未能卸下甲衣,而是再次成为关系我民族存亡的前哨。
本图和下图显示娘子关地形险要,在唯一的通道截断设置关隘,在冷兵器时代,重兵进攻时很难在关前展开攻势。
娘子关车站有进出山西的标准轨-窄轨换乘设备,这对于日军来说至关重要。一旦娘子关车站被毁,从山西劫掠的资源就无法外运。1940年8月百团大战打响。八路军及地方武装共105个团全线出击,重点破袭正太路。作为正太线的重要交通枢纽,娘子关也成了我军的第一批破袭目标。
奉命攻击娘子关的是八路军晋察冀边区第5团,这是晋察冀边区自建的一支地方武装力量,由调任的老红军担任基干军官,士兵大部分为当地参军的新战士,也有少部分伤愈归队的老八路。
第5团在娘子关战斗中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两夜。在重创敌军、成功破袭车站的同时,这支新兴的八路军边区部队也接受了严峻的考验。就在娘子关战斗之后,上级和友邻部队对第5团的称呼从以前的“边区新5团”逐渐演变成了“老5团”,肯定了其主力部队的地位,而不再是被称为“土八路”的地方部队。
电影《百团大战》剧照
67年过去了。娘子关的战斗细节已湮没在厚厚的史籍之中。然而出自对英雄的缅怀与敬意,笔者前往山西寻访战场原址,以图更深刻直观地了解当年的战斗。
破袭磨河滩车站
1940年8月20日夺取娘子关的战斗打响。当晚老5团在团长陈祖林率领下前进至娘子关附近,在河北村村西建立团指挥部。是日夜,老5团1营在夜幕的掩护下,从河北村西的新家垴山下悄悄渡过绵河进入磨河滩村,准备对娘子关车站进行袭击。
磨河滩村位于娘子关以西200米,坐落在一片狭长的河谷上,形成3片村落。当地人习惯上将之分别称为上磨河滩,中磨河滩和下磨河滩。娘子关车站又名磨河滩站。日军兵营位于中磨河滩村。根据战前情报,日军在车站驻军不多,仅有一个小队,车站周围布置有铁丝网和沙包等简易工事。陈祖林认为,以一个营攻击应该可以拿下磨河滩,破坏铁路和车站设施。
娘子关地区全景俯瞰
由现在的娘子关景区导览图可以了解娘子关火车站的地形位置
战斗打响后,初期的攻击较为顺利。老5团1营潜伏至车站200米以内的地带发起突袭。车站外围的伪军很快瓦解。至午夜0时,我军之一部已接近车站展开近战,并控制了部分车站,开始使用炸药和集束手榴弹破坏车皮和车站信号设施。就在战斗进入白热化、1营胜利在望时,一个突然事件使得形势急转直下。
午夜0时刚过,一列火车从西驶入磨河滩车站,车站内顿时骚动起来。在守军的大声吆喝下,大量穿日军军服的人影从车厢中拥出,在车外迅速列队集结,随后散入磨河滩隧道附近。
经粗略估计,从这列火车上跳下的日军有500~800人,也就是几乎一个大队!在1937年的平型关战斗中,八路军115师倾尽全力对付的不过是掺杂了大量运输兵的千余名士兵,而现在攻击车站的只是老5团的一个营。由于又是地方部队,枪支、弹药均需自筹,装备也极为简陋。在一次对伪军的伏击战中,老5团曾缴获数支青岛仿造的捷克式机枪,但这些机枪钢材性能低劣,精度差、故障率高,还不如日军的“歪把子”机枪。
现在娘子关火车站的格局大致维持初建时的样子,只是规模和基础设施先进了不少,请注意远处的磨河滩隧道。
大量日军的出现使战场力量对比立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使在数量上日军也占据了优势。而且日军此时尚在坚守车站,占据地利和装备优势。突变之下,1营召集各连连长、指导员商讨,最后决定暂时停止对磨河滩车站的攻击,全营从中磨河滩村撤出,退回上磨河滩村。
此时团部也接收到了1营的情报。陈祖林决定1营留下一个连在上磨河滩村坚守掩护、阻击敌军,其余各部立即渡河撤回。1营1连奉命留下掩护。全连145名指战员在连长邓仕均的率领下,在民房墙壁上挖好射击孔,在房顶上搭起工事掩体,作好阻击日军的准备。奇怪的是,直到8月21日晨日军都没有对上磨河滩村发起进攻。
奇袭巧取娘子关
在磨河滩车站战斗打响的同时,夺取娘子关城关的战斗也在激烈进行中。娘子关城关为这一带的制高点,从娘子关上俯瞰,附近的村落以及平定铁路基本都在视野范围内。要破袭铁路,必先攻占娘子关城关。1937年日军由东向西进攻娘子关。国民党军曾万钟部在此死守。日军川岸师团历时一个月也未能攻下城关,最后分兵攻占旧关,形成迂回包抄之势,娘子关才告失守。兵器、弹药皆不充足的老5团要攻占娘子关,自然也不能从正面强攻,唯一的战术就是预先潜伏、乘夜偷袭。
图示:娘子关火车站是日军战略运输的重要据点。八路军对其进行破袭,可有效地打乱日军的运输补给,为百团大战战役目标的顺利实现创造有利条件。
大口村位于娘子关城关前不足500米,有百余户人家,形成于清代中叶。当时来往娘子关的商队在等待通行时均在关前停留住宿,久而久之酒肆,旅舍成片,形成了一个小村庄。在冷兵器时代,大口村对娘子关是没有威胁的,即使射程最远的弓弩也无法从大口村射上娘子城关头。但在1940年,大口村则是攻占城关最理想的潜伏地。
老5团1营奉命攻占娘子关,预定用两个连主攻,3连为预备队。8月20日夜2营的两个连潜入大口村,解决掉村内的少量伪军、便衣队之后,将此处作为攻击娘子关的出发地。
娘子关城关右侧是洮河,左侧是陡峭的绵山。山上本修建有一道城墙,但由于年久失修,这一段长城早已坍塌。8月21日凌晨攻击开始。2营的指战员悄悄攀上绵山,越过坍塌的城墙,从上而下对娘子关城关发起攻击。当时城关内的敌军以伪军和保安队为主,人数虽有500余人,但步枪仅有100余支,且士气低下、防守松懈。经过短暂的战斗,老5团2营顺利占领了娘子关城关。
笔者从城关走上被修复的绵山长城。当年2营战士背负着步枪,子弹,手榴弹,就是从山下的大口村出发,攀援而上。他们没有山地靴,没有登山镐,只有“千层底”布鞋和长满老茧的手。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绵山长城已经崩坏,否则八路军根本无法攀登。从混凝土火砖构筑的“修复版”城墙往下看,绵山在这里形成了60”以上的陡峭山坡,嶙峋怪石令人惊悸。在8月21日的战斗中,尽管娘子关城关早早被拿下,但战斗并未结束。日军在绵山高坡修筑的几个大型碉堡成了最后的“钉子户”。
从本图中可以看到娘子关左侧绵山长城外的陡峭山坡。
长城内侧的台阶也是非常的陡峭。
1937年日军攻占娘子关后,在山崖加修了数个大型碉堡,驻有约一个小队的日军。碉堡群居高临下,机枪火力可以直接控制700米外的娘子关车站,甚至可以用掷弹筒轰击山下的娘子关关城。只有攻占碉堡群才能保证破袭战的顺利进行。2营在攻占娘子关城关、收编俘虏后,即向碉堡发起攻击,但这些碉堡由钢筋混凝土构筑而成,相当坚固,与残存的烽火台形成了一个互相呼应的火力点群,因此战斗远比攻击城关艰苦。2营在机枪的掩护下,利用地形迂回接近碉堡群,经过艰苦的爆破作业,终于8月21日上午攻占了所有的碉堡,拔除了“钉子户”。
日军机枪阵地
退伍兵的反击
由于双方的情报误差,使当时的磨河滩战斗扑朔迷离,演化成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场面。笔者将交战双方的战报综合在一起分析,才大致勾勒出8月21日磨河滩战斗的全貌。
8月21日凌晨,开进磨河滩车站的列车并不是日军的增援步兵大队,甚至不是日军的现役军人,而是日本退伍兵,包括从1937年开始就在侵华日军中服役的老兵以及因战伤致残不能继续服役的日军官兵,此外还有一小部分轮调回国的工程部队。
这些退伍兵有700余人。他们携带着行李和部分家眷,除了几个退役军官携带的指挥刀外,没有任何武器。列车开进磨河滩车站后,他们得知车站正受到八路军攻击,却无法立即展开反击,只能进入附近隧道和深沟中隐藏。
但就是这700名身穿日军军服的退伍兵,使进攻磨河滩车站的1营产生了误判,将他们当成了前来增援的日军大队。毕竟夜幕中根本无法看清这些日军官兵是否携带武器,更不知道这些退伍兵军服上都没有军衔标志。
退伍兵进驻车站后,发现围攻车站的八路军迅速撤出了战斗。日军指挥官没有下令立即追击撤退的八路军,因为此时车站内所有长短枪加起来也只有50多支,而且没有火炮,更不知道八路军在撤出战斗后已大部分渡过绵河退回,只留下一个连在上磨河滩阻击。
8月21日上午11时日军正式的援兵——一列装甲列车抵达磨河滩车站。日军的反击开始了。列车上装有70毫米步兵炮和重机枪,还带来了100多支步枪和轻机枪。虽然不足以武装所有日军退伍兵,但有了火炮的支援,日军认为发动攻击的时机已到,隐藏在隧道和沟壑中的退伍兵重新集结起来领取武器。由于步枪不足,有的退伍兵手中只有一把三八式步枪的刺刀,有的只带了两枚手雷,有的甚至拿着车站的扳道钳上了战场,疯狂地投入了战斗。
抗战中日军使用的装甲列车
上午11时30分装甲列车发射的第一枚70毫米炮弹落在了1营1连的阵地。磨河滩阻击战正式打响。日军70毫米步兵炮射程只有3千米,炮弹重3.8千克,威力虽然不大,但对于在上磨河滩坚守的1连是相当致命的。
在现在的磨河滩村,笔者看到了当年泥墙修葺的老房子。日军重机枪的7.7毫米子弹可以穿透其单薄的墙壁,其对于炮弹更是没有防御力。日军的装甲列车开到距离上磨河滩村只有几百米的铁路线上,对村庄平射,用步兵炮逐层将上磨河滩村的民房摧毁,退伍兵则在炮火和机枪火力的掩护下步步逼近。
在连长邓仕均的命令下,1连战士离开房顶和高地,躲避日军的炮击。进攻的日军凭着纯熟的战术素养,借着地形时起时伏,很快接近1连阵地。在列车重机枪的一次长点射过后,已逼近阵地的100多名日军跃起,嚎叫着冲入村庄,与1连展开了白刃战。
炮弹命中了1连的指挥所,弹片飞进了邓仕均的身体。邓仕均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在战斗中受伤了。作为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兵,邓仕均经历过几十场战斗,身上留下了12处伤疤。邓仕均明白,他和他的连队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的1连是老5团中老兵最多的“尖刀连”。这一场战斗关系到全营的生死存亡,而1连能否守住阵地,更关系到娘子关破袭战的成败。
惨烈的白刃战无法用语言形容。久经战阵的日军老兵尽管与八路一样缺枪、缺弹,但表现出的战斗力出人意料。一位通信班的八路军战士在第一波白刃格斗中,就被日军退伍兵用没有枪刺的三八式步枪一枪托砸昏。这名战士是1937年年初入伍,已算得上是老5团中为数不多的老兵,却在白刃战中不出3招就被对手打倒。一名日军身穿洗得发白的军装,手持一把式样奇特的军刀,与两名1连战士对阵,最后毙命于我战士的刺刀之下。
白刃战结束之后,1营的战士们找到了这把式样奇特、刀身短小的家传日本武士刀。这把武士刀成了磨河滩战斗中不多的战利品之一,现收藏在武乡县八路军纪念馆中,残破的刀身似乎在印证着当年战斗的残酷。经过2小时的激战,1连将冲入村庄的日军赶了出去,自己也伤亡过半。
武乡县八路军纪念馆中收藏的日军战刀。图中下方的武士刀就是磨河滩战斗中的战利品
突围
八路军一个连面对日军一个大队的进攻,这在当时八路军的战斗中是极为罕见的。但1连必须坚守,才能给其他部队以足够的时间对铁路进行彻底破坏。日军已从3面包围了上磨河滩村。下午4时1连再次面临巨大的危险。由于山洪爆发,绵河水位猛涨,原来1连涉水而过的河段宽度已陡增1倍。如果此时仍不撤退1连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此时娘子关一段的铁路已基本破坏。陈祖林果断下令1连撤退。全团集中所有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隔河射击,掩护1连涉水撤回。
我根据地军民正在拆毁娘子关的铁路设施,以破坏日军的交通运输。
重机枪弹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弧线落在日军阵地上。攻击上磨河滩村的日军距离我军控制的娘子关约2千米。在这个距离上大威力的步枪弹药虽然仍有杀伤力但散布已经很大,只能用弹雨进行概略的覆盖射击。如果在平时,弹药奇缺的八路军是绝不会使用这种浪费的打法,但形势危急,必须将1连从围困中解救出来。
远距离的火力压制起到了一定的效果。1连幸存的战士在火力的掩护下撤出村子,渡河返回。但由于山洪汹涌,在渡河中有数名伤员被冲走,最终撤回的1连战士仅有17人。为阻击日军的追击,1连留下了一个班,在刃圪梁阻击日军。这个班打退了日军10多次进攻,最后与冲上前来的日军展开白刃战,全部牺牲。
后记
在攻占娘子关城关的战斗中我军伤亡90余人,主要为攻击绵山碉堡群时的伤亡,歼灭500余名伪军、保安队和1个日军小队,其中伪军和保安队大部分人是在懵懂中被俘虏的。在此后的战斗中由于携带俘虏行军不便,我军经过简单教育动员后,即将这些俘虏释放回家。在肃清娘子关和绵山碉堡内的敌军后,战地记者拍摄下了一组八路军战士在娘子关警戒的珍贵照片,在此后数年里广泛流行,成为长城抗战的标志性摄影作品。
攻占娘子关城关绵山日军碉堡群的八路军士兵
陈祖林在娘子关战斗之后重整部队继续敌后抗战,1941年4月21日在河北平山县石殿北村对日军战斗中壮烈殉国。新中国成立后河北省和平山县人民政府将陈祖林遗骨迁葬于平山县建屏镇黑石盘,立碑纪念,以彰千秋。
邓仕均在战后被晋察冀边区授予“特等战斗英雄”称号,所在的2营1连获“磨河滩英雄连”称号。1951年5月邓仕均在抗美援朝战争第5次战役中,奉命率部向敌军阵地纵深穿插,于洪川江南岸凤尾山击退敌军4个营兵力的多次反扑,完成任务后奉命转移,在强行通过炮火封锁地带时英勇牺牲,时年35岁。
“楼头古戍楼边寨,城外青山城下河”。一道城门把娘子关分割成两个时空。城内古韵悠然,城外已然换了人间。就在笔者登上娘子城关头之时,一列满载原煤的重载列车轰隆而过,轮缘与重型铁轨碰撞,似乎荡起时间的尘埃。67年前英雄们浴血奋斗的河山今天已迎来了和平与宁静,而这关山之上长存的英雄浩气永远是中华民族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