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里有这样一段对话:
薛侃言道:“毕竟物无善恶。”王阳明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愧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这里王阳明道出了一个标准,即一个人是否真正心中有“诚”,就要看他循不循天理。那又如何从行为上来判断呢?比如“色”和“臭”,人一旦见到这两样就会觉得舒服或者难闻,这就是“循天理”,这两种体验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一旦沉浸于“色”或者特别讨厌“臭”,这就分明是私意了,是“不得其正”。只要一旦开始表现出“烦”和“瘾”,就一定是私意在作祟,没得跑的。“臭”还没来臭自己,自己先把自己臭了,或者还没见到“色”,就已经沉迷在色中不能自拔。这个时候王阳明的学生伯生犯了一个“聪明”学生都爱犯的抖机灵的毛病,他问王阳明“先生自己说‘草有妨碍,理应除去”,为什么现在又说是私意了?”
他想拿老师的矛去攻老师的盾,这个提问的动机已经有了,就是想让人难堪,实则和问题本身已经没有关系。这是个极紧要处,一旦私意已起,若是陷入了烦恼,那和烦恼本身还有没有关系;而想要得到的快乐,又和快乐本身有关系吗?都没有,只和自己的“想要”有关。《圆觉经》所谓“烦恼即菩提”,就是处于烦恼本身而无任何动机,反过来说,如果动机不停,那依附于这个动机的烦恼就不会停止,动机是烦恼的宿主,宿主一旦没了,那烦恼就无处藏身,自己就会凋亡。“存天理,灭人欲”灭的就是这动机。六祖慧能大师所谓“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若以智慧照破烦恼者,此是二乘见解,羊鹿等机,上根大智,悉不如是”,所以依王阳明的程度自然一下就把他看穿:“那你要问问自己现在说这话安的什么心思,周敦颐不除窗前草有没有什么目的?”今人于此能力实际已经严重退化了,退化到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怎么信的地步,甚至因此还制造了一种市场需求:就说你爱听的,你相信什么就给你生产什么,让自己建立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自信”是通过一点点的成功慢慢建立基于熟识的游刃有余之上的,不是一拍脑门就来了的“自信”。这种“尚品自信”实质是存养了人的固执己见,而从自己相信的地方上当却最容易。王阳明所谓“圣人言之,亦是下学”,这话就可以放到这里看,即使是圣人的话听完了不去实践也是他是他,你是你,更何况一个普通人的话?若是觉得某人说得对,只能说明自己本来就是如此。很多人能说得出很多道理,按照道理去做却只拿来要求别人,所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做不到就是“不知”。就像旱鸭子也知道游泳是拿四肢扑腾,那旱鸭子会游泳吗?“知解宗徒”最喜玩弄知解,玩弄知解就是一知半解的症状,就是“私意”。知解就是知解,在知解中知解就是“循天理”,而一旦炫耀知解则是人之私意,也是自绝于天理。痛苦和快乐都是天理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都是“自性”的功能。所以痛苦的本身并不痛苦,而快乐的本身也并不快乐,痛苦或者快乐本身就是“循天理”,这就是“中和”,自古所推崇的“荣辱不惊”就是这“中和”。所谓“微有念起,便具五阴三界”,不在于念什么,却就在于念起本身,道德绑架之所以让人糟心原因就在于此。那些要求明星捐钱者,要求把钱分给科学家者,别人发了点娱乐就上纲上线者比起他们所看低者其实自己更low,虽然他们把语言组织得非常高大上。这却就是私意,这就不是“循天理”,不是自然而然的“天理”,再去装潢也盖不住败絮其中。
六祖所谓“无者无二相,念者念真如自性”,“二相”即高低、上下、美丑等因比较相对而来的相,“无二相”就是破相对,“真如自性”即生发相的功能,只需念及有此功能而不必沉迷于这种功能生发了什么。沉迷“二相”就是人之私意,“真如自性”就是循天理。所以,当别人不来问自己就要去教就叫“好为人师”,这是“好为人师”者自己沉迷于真如自性所生发的功能,这就是住相;而当别人主动来问再去教,这是“契入”,只有“契入”方能融为一体,这就是“天人合一”。“合一”时常表现在一个人被get到点的那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时,凡是能说得清的都以丧失此处的真意为代价。很多“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本就不必说,只是说者以“不可说”之心来说。如此听者是否能更深层次地来感受一下说者?听者之所以觉得“说了等于没说”是因为自己被“契入”,一切都在围绕着自己的已知展开,而自己被“契入”的同时说者已“无我”。所谓“万物皆有灵”,只因“我”有灵,故能于万事万物显灵。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万物皆备于我”即是本自具足,不须外求;“反身而诚”即是发心;“强恕而行”即是方法,这其中又以“诚”字的发心为首要。“诚”,就是让人放心。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有多少人把玩弄聪明当做了“学问”,甚至是“艺术”。消费别人的同时消耗掉了别人对自己的那一点点耐心,最终消费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