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大闹天宫》在电影院重映,引起了极热烈的讨论。
画家丁聪看完,在回家的路上,偶然听到两青年的对话,一个说:“《大闹天宫》的人物设计真棒!”
另一个接茬:“对啊真美!这种才叫艺术呢!片头写设计人的名字叫张光宇,没听说过,大概是个新人。”
俩青年聊得热火朝天,全然不知不远处有个人因他们的话,气得天灵盖都在发抖。
“我太生气了,气的是张光宇这位当代极有影响的老漫画家和装饰画家,竟不为今天爱好艺术的青年人所知。
可我又有点欣喜,喜的是张光宇的艺术成就,终于能重见天日,而且受到国内外广大观众的喜爱”。
几乎是画坛所有人的共识,中国第一代国漫之父,张光宇被人们遗忘太久太久了。
1979年文代会,叶浅予、方成、黄苗子、丁聪、廖冰兄等人在烤鸭店聚餐。
阴霾散去后的重逢,这些30年代一同并肩作战的漫画健将,聚在一起便开始聊得热火朝天。
席间,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如果光宇也在这里多好啊”,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抽噎声先是一下,接着断断续续的,后来连成一片。
谁都没问彼此哭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场聚会少了谁。
张光宇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意义非凡,当今社会的人不知道张光宇,但上个世纪,可谓人人都懂“张光宇”三个字的含金量。
陈丹青奉张光宇为“真正的元老”,还说:
“早就知道张光宇好,没想到这么好。
且不说漫画、装饰画,张光宇的水彩风景写生、肖像写生一点都不在徐悲鸿、刘海粟之下,跟西方大师是一个水准……”
张光宇21岁曾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英美烟草公司绘图员,那时的他就已经是上海漫画圈的“大哥大”。
黄苗子19岁初闯上海,张光宇给了他开始的舞台,让他在自己办的刊物上发表漫画。
叶浅予发表人生中的第一幅漫画,背靠的是张光宇主编的《三日画报》。
廖冰兄自封是张光宇的“私淑弟子”,华君武称张光宇为自己的“漫画引路人”。
丁聪的父亲丁悚也是著名漫画家,但他自己坦言,比起父亲,张光宇对他的影响更全面。
丁聪对张光宇的崇拜之情漫溢,在他每幅作品都能清晰可见,他的每幅作品都署名“小丁”,而小丁是张光宇对他的昵称。
张仃曾因为进步运动,坐了三年牢,出来后找不到出路,给张光宇主编的《上海漫画》投稿。
没想到不仅入选,张光宇作为年龄、资历都远在张仃之上的前辈,还主动邀请张仃到家里,更是提前喊来叶浅予、鲁少飞等知名画家,相聚通宵。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也就能理解张仃为何会说,“没有张光宇,张仃就没有意义”。
一定程度上说,张光宇是以讽刺魑魅魍魉为主,张仃是直面民众苦难,一个往上嘲讽,一个向下注视。
但都站在同一战线上,崇拜张光宇的廖冰兄也将张仃视为“第二偶像”,有段时间,廖冰兄许多作品还以“王仃”署名。
要想搞清楚张光宇这辈子办过多少刊物,非常困难,《三日画报》、《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独立漫画》、《漫画界》、《万象》……
要想算清楚这些刊物,造福多少人影响多少画家,更是难上加难。
黄永玉小时候经常照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作画,激动得忍不住爆粗口:
“伟大的张光宇,这他妈狗杂种真神人也。”
要谈张光宇,绝不能跳过他的《西游漫记》和《大闹天宫》。
张光宇的妻子汤素贞说,张光宇是“脑袋挂在裤腰上画的《西游漫记》”。
当时,由于战火不断逼近、蔓延,张光宇在颠沛流离中作《西游漫记》。
张光宇的三子张临春回忆,他的童年记忆都是不停地跑路。
白天跑,黑夜跑,坐在扁担挑着的箩筐里跑,坐在拉木炭的汽车里跑,从香港跑到湛江,从湛江跑到桂林,从桂林跑到贵阳……
1944年,已经在重庆安定下来的叶浅予、廖冰兄让张光宇到北温泉暂住。
张光宇就这样,在一间寺庙的客房里,开始不分日夜创作《西游漫记》。
寺庙条件简陋,只是勉强能住人,其他的要求不了。
廖冰兄曾描绘张光宇当时作画的情景:
一头是箱子,一头是铺盖卷,中间搭一块木板,张光宇伏案走笔。
可没想到,当时敌人就住在寺庙隔壁,他们发现张光宇所画的漫画全是“丑化”他们的,但毕竟画作还没展出,他们没理由逮捕他。
于是,便想出下三滥的手段,天天提着枪在寺庙外破口大骂,想以此干扰张光宇作画。
他们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张光宇。
对张光宇来说,这哪是噪音,简直是催他奋进的精神力量,他们越吵,张光宇画得越起劲。
托他们人为干扰的福,张光宇如同打了鸡血,四个月居然画了60幅。
抗战胜利后,张光宇将《西游漫记》展出,画展取得空前的成功,然而那些人再次玩不起,趁人多顺走了其中一幅作品。
张光宇得知情况后,只是笑了一下,连夜赶了一幅补上,可能也是没料到,他们的胆量,居然只敢偷一幅。
《西游漫记》的出现,也把张光宇托到了人前,更多人注意到了他。
50年代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计划拍摄《大闹天宫》,再三恳求张光宇担任美术设计。
张光宇的子女回忆,那时候父亲正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工作特别忙。
而且,张光宇这人特“乐于助人”,别人有点事找他,他二话不说能帮就帮,不能帮就创造机会帮。
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些事虽是‘打杂差’,但都是人民需要的实际工作,你不肯做,谁去做呢?应多为人民做些事,人家也是看得起用得着才来找你的。”
妻子汤素贞曾调侃,张光宇那里就是“门诊部”,谁有事把个脉马上可以开药。
繁重的工作让张光宇的身体也达到了极限,1956年因生性沉默寡言,躲过了那顶帽子,没逃过病魔的纠缠。
张光宇轻度中风,幸亏治疗及时,很快就好转了。
但高血压还是如影随形,据他的日记记载,他当时血压已经高到离谱,经常冲到220mmHg,而普通人正常值在90-139mmHg)。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一口应下了《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一个角色要反反复复画上好几稿。
黄苗子曾说,一有朋友去张光宇家里,总要被他缠着询问修改意见。
孙悟空的造型改了又改,最后改出了三个版本供导演挑选。
黄苗子还“发牢骚”:
“那时,我的孩子冬冬刚看了《大闹天宫》回来,他们一老一少就在院子里讨论起来。看情况,冬冬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片子太短。”
跟《大闹天宫》一样,张光宇的人生也很短……
1960年,开完全国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后,张光宇与叶浅予一同去青岛休假。
结果张光宇在海滩游泳受了凉,病情开始复发,手指也越发不太灵活。
可他还是颤抖着为《文汇报》画文艺刊头,用水墨画京剧《金钱豹》,画《定军山》老黄忠。
1962年开始,张光宇已经很难说出话,大小便失禁,还突发脑溢血。
他太想活着了,他在《病榻杂感》里呐喊:
“决不向病魔屈服,我要站起来,我要工作,再工作多少年,哪怕二十年、三十年都可以。”
那时的张光宇,已经苦尽甘来,呈现在他面前的,全是机遇。
在美术学院上班,月薪300元。
当时北京一斤米也就两毛多,他一家子终于不用在叶浅予的家里打地铺,住在美术学院的宿舍,一个月只要补三块住宿费。
他的人生正在开始,大有可为啊。
可1965年在第二次突发脑溢血后,张光宇再度陷入昏迷,就再也没醒来了,享年65岁。
他没有向病魔低头,是病魔玩不起,耍赖强行中止了这场拉锯战。
张光宇走了,走的人不甘心,活着的人同样不甘心。
张光宇走后,风暴来临,摧残了众人整整十年。
叶浅予被关了三年牛棚、在监狱待了七年,张仃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批判。
阴霾散去,当初的那群人,带着各自的伤口重聚在一起,想的却是,张光宇不能被遗忘,我们必须、有义务为他做点什么。
他们为了给张光宇出版一本作品集四处奔走,当时叶浅予、黄苗子、张仃已经筹备好了《张光宇画辑》。
结果出资人意外去世,计划停摆。
后来,记得张光宇的人,陆陆续续去世,到最后,只剩下黄苗子。
黄苗子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只要自己一走,张光宇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也将一笔勾销。
那时的黄苗子,经那场风暴后身体留下后遗症,每天要做4个小时透析。
透析管植入不顺利,临时管又出现血栓,引发导致胸闷、血压骤降等,病情经常出现恶化。
哪怕到后来神智不清,他还是惦记着张光宇的事,他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儿子黄大刚和在清华大学任教的儿媳唐薇。
唐薇在收集张光宇作品时,一有什么新收获,都会跑去医院告诉公公。
她回忆说:“老先生一看到就会特别高兴,也许那天中午的饭就能多吃两口,我现在想起当时的场面,眼泪就要出来。”
2012年,黄苗子也走了,临终前他把“中华艺文奖”所得的奖金100万,全捐给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用于出版张光宇画集。
他说:“此奖应属引我上路的张光宇兄。”
三年后,也就是张光宇逝世50年后,集合了2600幅作品的《张光宇集》问世,张光宇终于被看见了。
在这场“挽留张光宇”的计划中,我突然发现,“时间会冲淡一切”这一经久不衰的结论,被反复印证,又被反复推翻。
时间让大众彻底忘记了张光宇,甚至不认识张光宇,但时间终究冲不了某群人的记忆。
他们一直记得张光宇,放不下张光宇,想将张光宇永远留下。
我不想用“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来概括我的感动。
1965年那次死亡,谁都没有把它当作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谁都没有告别。
他们都将张光宇的作品再次在世界出现的那天,当作是重逢之日,即使大家都没有到场。
下面是张光宇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