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20号傍晚,李士延画完了四尺整张《墨石榴图》,正准备题字盖章,结果笔刚提起,他就倒在了画桌旁。
女儿杨友芳进来时,发现父亲倒在桌边,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唇上的胡须也静静的,没有如往常一样,被呼吸吹得抖来抖去。
杨友芳眼泪哗的流下,父亲这荒诞的一生,坐牢、莫名其妙被打、出车祸截肢……尘埃落定了。
冯其庸曾为陈子庄题诗一首:
“穷途潦倒老画师,胸中丘壑几人知。可怜一管生花笔,待到花开已太迟。”
这首诗用在李士延身上,同样也很恰当,李士延现存的资料太少太少了。
他来时静悄悄,没有极度盛名之时,走时也静悄悄,只惊动了家人,他走过画坛的脚步太轻,以至于留不下任何痕迹。
很少人知道“李士延”,但他的老师颜文樑赫赫有名,苏州艺专的创始人。
李士延曾在徐州五中任教过,学生南建中回忆说:
“李老师身材不高,相貌平平,宽下颌,常戴一副黑色宽边近视镜,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艺术家气质十足。
我那时不太懂事,因为李老师和蔼可亲,让我有种‘忘年’的感觉,上门找他求教时常不喊‘报告’便破门而入,但他从不责怪,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
但如此温文尔雅的老师,性格却刚直不阿,无所顾忌,在公众场合敢于阐述己见。
这样的性格也让他招致了弥天的祸乱……
在五中教书不到一年,因莫须有的罪名,李士延消失了,听说他进了东海监狱,失去了教职。
几年过去,李士延终于出狱了,刚在阳光下站了半刻,身后的黑暗又笼罩了上来。
六十年代的一天,李士延又消失了,他在四川写生被抓,又进了监狱。
邻居赵淑玲收到风声,连忙把挂在家里的李士延的画作烧了。
街道居委会上门找李家了解情况,李士延的老母亲摇晃着脑袋,一问三不知:“我不知道,这个儿子是二分钱买的,又一分钱卖了。”
私底下,她偷偷跑到马市街印刷二厂,向画家刘永钧打听儿子下落,情况不明朗,她垂着脑袋走了。
李士延曾有幅作品,名为《母亲》,但画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波涛汹涌的河水,在岩石上攀爬,而后漫过。
起初我没有看懂,直到看到二次出狱后的李士延。
李士延第二次入狱,日子也不好过,暴脾气还是忍不住,常常和看守的人起冲突。
那时的他处境,已经容不得他这样“嚣张”,黄永玉形容过那时候的人:
“新疆人宰羊放血,宰了一只又一只,几十只羊集中在个羊圈里,眼看着前一只同类被宰完,第二只自己就会乖乖地走到人的跟前躺下来……”
被宰杀的羊突然发了狠,该怎么办?
打到它乖为止!
于是,在那时尚年轻的李士延,一口牙全掉光了,原本还能画画,到后来连画笔都碰不了。
1980年,乌云散去,一切都能重来了。
可才刚被平反释放一个月,就一个月而已,李士延在医院附近被路过的马车轧断腿,左腿截肢。
当时,学生南建中曾去看望他,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一代画家的家里家徒四壁,作为寿星的李士延:
“他衣衫褴褛,坐在床前的小凳上,举起手中二两五的小酒瓶对我说,今天我过生日,夫人照顾我买了这瓶酒……”
也就在这里,我返回去看《母亲》那幅画,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孩子淋了场雨,母亲如同经历了狂风海啸。
没有对生活绝望,就不会热爱生活。对于自己断腿的事实,李士延坦然接受。
少了一条腿,杀不死李士延的,就只是失去一条腿,还有大好的生活等着我啊。
1983年,李士延在西郊余窑开办了“李士延画室”,广招学生。
1984年,李士延到彭城大学美术系任教。
期间他多次带着学生往返泰山、黄山、北京、西安等地写生,学生王新华给他推轮椅,背着他上山。
1986年,中国美术馆邀请李士延举办个人画展,61岁的李士延坐着轮椅出现在现场,他没有站起来,但所有人都看到他了。
十年后,李士延的作品再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年愈八旬的油画家罗工柳观后用“新、奇、怪、绝”四个字概括他的作品。
此时,距离他被截肢的那天,已经过去17年,人生有几个17年。
17年后我李士延还在,困难啊你哪里去了呢……
他站在高峰,嘲笑着命运曾经对他的施压、蹂躏。
但第二次举办画展时,李士延还是穷的,画展的版面制作费他都无力承担。
学生王新华说,“老师晚年经常要靠求助朋友和邻居生活,借邻居的钱还是拿丧葬费还的。”
但尽管生活得多“不体面”,李士延都没有低头、屈服。
截肢后李士延的每幅画,都是一个个不安分的灵魂在浴火中挣扎、反抗。
我觉得看他的画,像吃进了一颗苦涩的糖,刚入口苦得难以下咽,而后竟是回甘,且持久,咽下去时,诞在舌尖的还是苦。
他的画,初看迷茫、甚至绝望,再细品,一股不屈的力量跃然纸上,以微渺而永恒的力量,去对抗冗长的无妄。
台湾著名画家刘国松先生看过李士延的画,激情难抑,奋笔写下:“石破天惊。”
蜚声文坛的文怀沙也赐墨写道:“敢于向命运搏斗的画家,宜乎凌驾于扬州八怪!”
最后再品,会发现李士延画作的力量来源是悲剧,是他在用自己的悲剧,去对抗人世间的另一种悲剧。
他的画看多了,会累,情绪太饱满了,各种情绪的对立、剿杀……
据其弟子王新华介绍,晚年的李士延大多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创作,他往往坐在画桌前,吸着烟、喝着茶,对着雪白的宣纸凝神沉思。
“如果他的创作灵感突然迸发,便手起笔落,走笔龙蛇,泼墨泼彩,砉然响然,整个过程如同庖丁解牛,笔纸相生,莫不中规,大约半个小时后,一幅书画神来之品就一气呵成了。”
这也是他完成最后一幅作品时的样子。
如果他的命运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那命运的火焰向上,而他李士延的泪往下流,从不可能向它屈服。
下面是李士延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