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周总理提议建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庞薰琹马不停蹄写出建院的具体设想,并倾家荡产、不惜一切代价,助力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建成。
作为最大的功臣,庞薰琹得到周总理的赏识,被任命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第一副院长,他也是该校唯一由国务院任命的院长。
然而,建校第一年,庞薰琹就被扣上了帽子。
他被撤销了第一副院长的职务,从二级教授降为四级,还被逐出校门。
理由竟是:不适合再做教师。50岁的庞薰琹老泪纵横,扒着校门哭天抢地:“我离不开学校!我离不开学校啊!”
要是了解过庞薰琹建校前走来的艰辛,就知道他喊出这句话,背后噙了多少血与泪。
庞薰琹从小到大就有个梦想,要在中国建立一所工艺美术学院。
这个梦想,也许是在15岁那年种下的。
那年庞薰琹考取了上海震旦大学医科,但他却对从未涉猎过的美术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老师退学,如实告诉他自己想学美术的心情。
没想到,一向温润的外国老师突然变脸,大声吼道:“老实告诉你,你们中国人,成不了大艺术!”
如此霸道无理的话激怒了庞薰琹,他雇了两辆黄包车,拉着自己所有的行李离开了震旦大学。
临走前,还给那个老师留了句话:“先生,你等着瞧吧!”
一个15岁孩子的话,你可以说他是赌气,是逞能,但你不能否认他当时的魄力。
1925年,庞薰琹前往巴黎学习艺术,这个自由的艺术天堂,带给了庞薰琹前所未有的震撼。
什么都好,什么都美,灯光很亮,喷水泉很美,但在这些之外的关于人的世界,却真实到让庞薰琹无言。
他想去巴黎高等装饰美术学院学习,可这个学院禁收中国学生。
后来,经过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的疏通,庞薰琹才得以进入叙利恩绘画研究所学习。
当时的他,暗下决心:
等我学完回去,我也要在中国办一所像巴黎高等装饰美术学院那样的学院,甚至比它还要好。
为了这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在巴黎的整个学习期间,庞薰琹异常拼命,每天没有画够30张速写,不给自己睡觉。
嫌自己思维还不够敏捷,求同学出题,规定自己在半小时内出一张构思草图,否则不能吃饭。
这个过程是充满压力的,但庞薰琹总能苦中作乐。
饿着肚子画画,每当午夜十二点一过,巴黎圣母院教堂的钟声响起,庞薰琹疲惫的心,荡着这圣洁的旋律,又兴奋得能画上一整宿。
庞薰琹渐渐有了名气,不少人求他作画,为得他一张画,甚至一掷千金。
有位公爵看中了庞薰琹的才华,开出丰厚的条件,每个月给他2000法郎,暑假可以去海滨住两个月,一切开销他全包了。
但是,每个月庞薰琹最少画出两幅油画、50幅中国毛笔画速写,其次卖画、改变画风,都得先经过他的同意。
庞薰琹拒绝了,他不愿把创作的灵魂卖给魔鬼,他的人是中国的,他的灵魂也要回到祖国,奉献给祖国的艺术事业。
他一遍遍敲打自己:“回去!回去!从哪种土壤里长出芽来的,也只能在哪种土壤里开花、结果。”
1930年,庞薰琹回来了,在国外他名气通天响,国内却无人识他,庞薰琹报效祖国的道路一直受阻。
一开始母亲想托关系,让人写封举荐信给林风眠,庞薰琹拒绝了,“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去谋生。”
当时,庞薰琹的父亲旧病复发,神志不清,有时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儿子。
有一天,庞薰琹扶着父亲,让他靠在自己的左臂时,父亲突然睁眼看着他,冷不丁说了一句:“你是只犟马。”
知子莫若父,庞薰琹太犟了,哪怕寻路无门,哪怕最后被命运那样无理地捉弄,他还怀揣着当初那个建校的梦。
后来,庞薰琹终于千方百计挤入了上海画坛,在上海创办了我国最早的工艺美术社团——大熊工商业美术社,离梦想近了一步。
那时他在上海的公寓,屋里什么陈设也没有,全挂满了画。
当时,上海英文报纸《密勒士报》文艺副刊主编茀莉士夫人邀请庞薰琹去家里做客,对着满座高朋介绍道:
“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中国青年画家。我在这所房子里,第一次招待了肖伯纳,第二次招待了卓别林,第三次招待一位中国青年画家。”
庞薰琹这种人,千万别给他机会,一让他抓住,他一定会死死咬住,拼尽全力绝不放手。
这年年底,庞薰琹与倪贻德、王济远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了决澜社。
《决澜宣言》现在再听,依然能感觉到当时那群年轻人的狂热:
“环绕我们的空气太沉寂了,平凡与庸俗包围了我们……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1932年的首次个人画展,让整个上海画坛都为之一惊,他们不得不正眼看庞薰琹。
之后的决澜社却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因为那时上海正值战乱,别人都偃旗息鼓了,庞薰琹仍把鼓敲得震天响:
“在我们的前面,有无数阻路的沟渠,阻碍着我们前去。
必要的时候,把自己的身躯,去填塞那些沟渠,让后来的人踏着我们的身体,迅速地向前奔去。”
只要方向是前进的,愿用自己的身躯给后面的人当垫脚石,但庞薰琹以后才会知道,踩着他身躯的人,不一定为了前进。
1934年,庞薰琹几近“赤裸”的作品《地之子》,成功把那些人的战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有朋友让他赶紧到杭州避风头,离开上海前,母亲从枕下取出一沓钱递给他说:
“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我相信你所要走的路是对的。”
战争中的每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庞薰琹去杭州不久,家里便传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
庞薰琹痛定思痛,北上来到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开设了全新的专业,担任图案系教师。
当时国画系的明星老师,是齐白石、溥心畬,后来奔赴敦煌、把余生留给敦煌的常书鸿在西画系。
七七事变爆发后,庞薰琹宁愿失业、颠沛流离,也不愿与那些人狼狈为奸。
因为性格强硬,有事就硬刚,他还为此上了敌人猎杀的黑名单。
1948年,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冒着被捕的危险,拒绝教学生画“戡乱宣传画”的要挟。
美国驻广州新闻处处长纽顿向庞薰琹抛出橄榄枝,承诺只要庞薰琹愿意到美国发展,他一定豪车豪宅双手奉上,庞薰琹想要的艺术名利,也会有。
他想错了,如果庞薰琹想要名利,他只要向旁边伸伸手,那些等候多时的机会早就扑过来了。
可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是祖国好,中国的艺术事业能好。
庞薰琹回拒了纽顿:“养我者中国,中国是我的母亲,我不能离开我的母亲。”
特别坚决,致使后来的变数可以伤他那么深。
铲除了所有的机会,庞薰琹继续心无旁骛画画。
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记录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庞薰琹一大早吃过早饭,就开始拿笔摹绘纹样,午饭后也继续画,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天天如此。
因为久坐,庞薰琹还便血,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瘦。
但只要想到,做的这一切,都是未来建立中国第一所工艺美术学院的一块基石,庞薰琹就觉得特别值得。
有一次,诗人闻一多突然造访庞薰琹的画室,他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着庞薰琹的画。
看到《地之子》时,他突然站起来,接着又蹲下去看;
看到《路》,他又突然站起来,拉着庞薰琹的手,激动到流泪说:
“薰琹,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中国居然有人画这样的画!我要我的朋友知道你,认识你。”
几天后,闻一多为庞薰琹布置了一个小规模的展览,还举办了一次茶话会,曹禺、梁思成、林徽因、朱自清等人都在被邀请之列。
后来庞薰琹终得偿所愿,亲眼看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落成,还当上了第一副院长。
可愿望实现的光芒,只闪了一刻,就黯了。
庞薰琹被扣上帽子,降职踢出校门。
她双眼含泪说:“你今后的生活还很艰难,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没多久,她就离开了。
庞薰琹的遭遇也殃及了孩子们,以至于庞薰琹提起儿女,满是愧疚:“从此,我与儿女之间,好像筑起了一道墙。”
他最爱的中国艺术事业,没有像当初的巴黎公爵那样给他钱、给他名,什么都没给他,可他甘愿献上自己的灵魂,还甘之如饴。
而艺术却拿走了他的精气神,还给了他“妻离子散”的下场。
从此,庞薰琹一个人离群索居,远离是非恩怨,他逼迫自己忘了过去一切,包括那个梦想。
可在北海公园的一次画展中,看到一张作品署名工艺美院学生,他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哽咽呢喃:“这是我们学校的!”
那时候,庞薰琹得了一种怪病,全身发麻,每天醒来,麻到连10个手指都张不开。
老中医替他把脉:
“你像一盏没有油的灯,火快熄灭了,用药医不好你的病。只要你做到有人指着鼻子骂你,你无动于心,病就不治而愈了。”
老中医的一席话,又点燃了庞薰琹心里那团没有燃尽的草。
他把屈辱抛之脑后,开始埋头于《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的写作。
他给自己定了每天写2000字的硬性要求,他全然不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把身体的麻,当作是与艺术发生共鸣的震颤。
他说:“我写的是字,实际上是凝固的血,我写的是学术,实际上是在和毁灭作搏斗。”
也因为庞薰琹自毁式的创作,得以在天亮之后,中国装饰画的空白第一时间就被填补上了。
1980年,庞薰琹恢复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的职务。
74岁的他一头银发,身穿整洁的中山装,站在讲台上激动地说:
“22年这样长的时间会留下一些痕迹,在我身上是一头白发,满身疾病!
可是在我胸膛中,有一颗火热的心,它在跳,再跳十年吧!”
22年的沉寂,得到的补偿期限只有5年,庞薰琹1985年因病去世。
他那颗火热的心,还能再跳10年,但老天爷不给。正如那22年,他满腔热血正待释放,干劲十足,但命运不给,一样无可奈何。
走了一遍庞薰琹的人生,我才突然读懂了王尔德的那句话:
梦想家只能在月光下找到自己的路,他的惩罚是第一个看见黎明。
下面是庞薰琹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