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白衣方振眉之小雪初晴·三

丑丑说小说 2024-04-16 23:02:55
第五章:荒山之笛   司寇小豆闲来无事时,常仔细玩赏自己的指甲,她喜欢那“丹寇”的腥红、那形状、那模样,就如自己十根纤长有力的手指一样。  如今她十只手指伸出去,要把沈太公背后刺出十个血淋淋的洞——但血淋淋的洞却没有了,换来的是一张黑布。  黑布迅速裹住了他的手,然后两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黑布。司寇小豆一时痛得眼泪鼻涕都迸了出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手骨折裂的声音。  我是谁赤精着上身:他脱掉了上衣,兜裹住对方的手,然后用手抓紧了黑布。  ——就像两只熊掌压在橘子上。  司寇小豆没有哭,也没有叫,她只是向我是谁“吹”了一口气。  我是谁闻过很多种花香,从紫罗兰到辛夷花的香味,他都闻过,但是,空气里荡漾着的香气,比一切花香加起来都香,是可谓中人欲醉。  我是谁没有醉,他立刻松手,身子往后一翻、翻出八尺,足尖一点,再斜退七尺,再一个旋身,横跨六尺。  他自从差点被司寇小豆所迷,自杀身亡,就矢志要提防这如毒蛇一般的女人。  司寇小豆笑了,格格地笑着,像一只母鸡刚生下了蛋。  沈太公那边已被那三十个女尼包围住,三十个女尼组成一道明晃晃、亮晶晶的剑网,剑尖如灵蛇,但沈太公以胡子系着那拂尘,成了他长形的武器,蛇咬到哪里,他就毫不客气地往蛇头击下去。  所以三十个女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连剑也近不了他的身。  司寇小豆的笑声霍然一竭,闭着双眼,如一尊神像,念念有词起来。  这时,那三十个女尼,也猛然止住了攻击,肃立如泥像,各捏字诀,紧闭双目,喃喃地念着,专注得好像被点了穴道一般。  沈太公和我是谁都呆了一呆:在与高手对敌之际,突然如此,可谓是极不明智之举,沈太公与我是谁实想不透这些尼姑们在闹什么玄虚,正在这时,在沈太公背后的小雪忽然微微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虽低,但小雪正竭力忍受强大的痛苦。不让两人分心的心意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可是这一声低低的呻吟还是惊动了两人,两人心里一凛,同时间,心口觉得一阵压缩,如一块铅,塞在心田,而且逐渐膨胀。  沈太公和我是谁想吐,但是吐不出。  他们同时发觉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好像有一面大鼓,在他们心坎里擂着。节奏慢慢加快,而鼓声也更加强烈,他们用手捂胸,可以感觉到心坎里有东西怦怦地撞突着,要呕出心肝五脏似的。  只见司寇小豆和三十个女尼,脸色透白如纸,脸上的静脉,全凸浮可见,她们的身子抖动,风中的布幔,好像也不胜负荷似的。双眼微翻,但都只见眼白。只是口中所念,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愈来愈低沉。  相同的沈太公、我是谁、游小雪三人的心跳,愈来愈剧烈。  小雪已经踣倒于地。我是谁勉强站着,但指甲已嵌入掌肉里去。  沈太公毕竟人老了,他的胡子眉毛颤动着,似要被吹散的蒲公英。  三十女尼与司寇小豆,愈念愈急,她们的身子,也如寒风中的鹅毛,飘荡着,剧烈地摇颤。但小雪、沈太公、我是谁的心跳,如蛮荒里的擂鼓,每一下子的跳响,几乎都要自口腔里跃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幽的笛声响起。  本来天地弥漫着巨大的杀气,三人的心跳如有人一拳拳地击在心口,但这清婉的笛音一起,如同清澈的流水冲走了在岸边快干涸的虾,暖阳驱走了阴霾的云朵,一切都重回生机。  这笛韵像远山飘逸的故人,仗剑远会;又像妇人在等个郎书信,终于传来的鱼雁;又像在阡陌山水间,雨后的天气,一望无尽的草原;远处山坳里,一只不知名的美丽的小鸟,轻快地唱着曲子。  笛韵一响,我是谁、沈太公、小雪的心跳都平和了下来。  三十个女尼的身子,却是越抖越厉害。司寇小豆猛睁开双眼——她决不能容让这一老一小回复功力。  她十指一扬,十只手指,迎空向沈太公、我是谁二人咽喉插去。  这下虽然极快,但半空中忽然掠来一人,只听一阵卜卜连声,司寇小豆一愣,只见自己双手十指,已光秃秃的,半片指甲也不剩。  那人微微一笑,把半尺长绿玉般翠葱可爱的小竹笛一倒,竹孔里花啦花啦地落下几片东西,倒在她手心里。  司寇小豆定睛一看,却不是原本长在她手指头上的指甲是什么?她这一吓非同小可,抬头看那人,那人微微笑着,像看一个常人一般的看着她,完全没有敌意。  最耀目的,是那人身着一袭宽袍。  白色长袍。  那人微微笑着,斜飞入鬓的眉毛,像两把剑,分别架着方正有力的额,笑的时候像两条龙,掠入天庭。  那人笑道:“在下心急救人,如有唐突冒昧处,尚请前辈恕罪。”  教一个一出手就削下了自己十指指甲的人拜作“前辈”,司寇小豆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只听沈太公“哈”一声的叫了出来:“那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来了!”  那白衣人回过头去,双手搭在沈太公的肩上。沈太公一巴掌打在我是谁赤裸裸的背上,我是谁正运功力抗,故而一跄踉,蹲了下来,一拳捶在地面,直打了一个及肘的大洞。  瞧他们的样子,简直比乞丐在钵里捡到一个大元宝还高兴。  ——在他们这些江湖汉子来说,有什么比忽然见到思念已久的朋友还高兴的事。  这沈太公口中“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当然就是方振眉,江南白衣方振眉。  司寇小豆忽然发出一声尖啸,尖啸的同时,她双目中发出一种罗刹似的厉芒来。  那些颤抖中的女尼这才如梦初醒,宛似寒雪中赤裸着没穿衣服的人儿,脸色苍白,牙龈打颤,双手环抱于胸前,跄踉退了几步,互相扶持着才能没有萎倒下去。  方振眉笑道:“前辈施‘扣心术’而不摧内息,实在是炉火纯青,深不可测。”  司寇小豆妙目向方振眉扫了一下:“那也不及公子唇边一支笛。”  方振眉道:“我以为荒山古刹,吹韵律以自娱,不料骚扰了诸位雅兴,可真罪过了。”  司寇小豆冷冷地道:“方公子这荒山之笛,可奏得甚是时候啊。”  沈太公禁不住骂道:“妖妇,用这种不三不四的蛊术来暗算我老人家,哼哼,要不是我老人家定力高强……”  我是谁冷冷地道:“得了。”  沈太公气冲冲地道:“什么得了。”  我是谁道:“我是说,您老人家定力高深,要不是那没衣服换洗的家伙及时吹那根横着响的东西,你早已‘得了’。”  沈太公一时没了声响。  司寇小豆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你们来干什么?先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入屋叫人入庙拜神先问一声,就闯入敝寺重地来,我们好言相问,这位好汉还出言不逊,说我们寺里窝藏杀人凶手、及匿藏不知什么人的……然后这位老人家闯进来,便拳打脚踢……我们荒山野寺里几个皈依佛门的妇道人家,自不是诸位对手,诸位若要不讲理胡闹一通,有您方公子罩着,咱们又敢奈何呢……”说着又似满腹委屈的叹了一口气。  方振眉只好望向沈太公与我是谁。沈太公骂道:“谁叫你们寺里的尼姑杀了人!”  司寇小豆“哦”了一声,眼光像一片刀锋似的扫了全场一眼,“那杀人的尼姑在不在这里?”  沈太公早把一个个女尼全看遍了,就是那石阶下杀老奶奶的四人不在,只好搔搔头皮:“好像不在。”他随即又发现什么似的叫道:“必定躲藏在寺里!”  司寇小豆幽怨地望向方振眉:“方公子,你看是不是?”她像满腹委屈他说:“我们‘灵隐寺’,上上下下,只有三十个个尼姑,江湖人给我们一个难听的雅号,就叫做‘幽灵三十’,从来不多一人,也不少一人。而今我三十个弟子都在这里,这位老公公还要硬诬赖我灵隐寺,我也没法子,惟有请他搜搜这破寺旧塔了。”  沈太公索性耍赖:“那你们既然是吃斋拜佛的出家人,为什么……又生古里古怪的火,留着头发,谈话举止,也那未……嘿!”  司寇小豆盈盈笑着说:“这位老伯大概是中原人氏吧?我们这儿拜的虽是佛,但不戒荤,主持的虽是寺庙,无须着相,只要蓄发拜火,更不以佛号相称,这都是这里的规矩。老丈要是……要是看敝寺不顺眼,又何须到敝寺来?”  沈太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指住我是谁:“才不是我老人家要来的哩……是你们想对付他,我老人家瞧不过眼,帮他来的!”  司寇小豆又转首望向我是谁,问:“那么这位好汉潜入敝寺,为的又是什么?因何说我们窝藏什么人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曾潜入寺中,侦查每一栋禅房,但没发觉有可疑之处,自知理亏,但在那漆黑的房子里的确有那女子的舞姿啊。  “我看到这房中,有一男子击琴,有一女子舞……”  司寇小豆微有讶异之色:“这倒奇了,我们这里礼俗虽特异一点,但决非舞诵之地,怎会有……”说到这里,好像在这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事,因为这种事委实太令她震愕,所以连镇定的她,也不禁脸上不可抑制地现出了一抹震疑之色。  我是谁又向漆黑小屋张了张,的确里面已没有什么人。他想一想,沉思道:“是我莽撞,有得罪处,请多多包涵。”  司寇小豆强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是谁为人一是一、二是二,既觉得自己有不是之处。也不记仇怨,当即认错。  但瞧司寇小豆的神色,也似有不安之处,匆匆说了几句场面活,又问:“那两人……你真的见着了?是什么模样?”  我是谁道:“可能是我一时眼花。”  司寇小豆还想追问下去,方振眉便拍了拍沈太公与我是谁的肩膀,向司寇小豆笑道:“今番是我们无礼鲁莽,骚扰了贵寺……幸蒙诸位见谅,我等就此告退。”  当下向三十女尼团团一揖,遂与沈太公、我是谁、小雪飘身而去。  四人下得山来,在夜色里,方振眉即向我是谁问道:“你见到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看来你所见到的人跟‘幽灵三十’和司寇小豆有甚大干系,跟这案件恐怕也有牵扯。”  我是谁倒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案件?”  方振眉娓娓地道:“我倒不是凑巧赴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前年云贵一带已过世的武林霸王‘幽冥王’的女儿出了事情,有一个龙会稽手下的香主叫唐十五的,到中原来明察暗访,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惹怒了‘吸血湘妃’秦青。秦青纠众杀他,给我瞧见了,他一人力敌数十名强敌,但依然护着一个无辜路人不肯身退,我见他乃一条好汉,便出手救了他,于是两人成了朋友。”沈太公与我是谁均不明白方振眉所说的跟“幽灵三十”司寇小豆有什么关系。  “我跟唐十五相交,便屡听唐十五谈起龙会稽的为人,如何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原本就曾听说过西陲云贵一带,有‘一条龙’龙会稽是条好汉,也早想拜会。于是唐十五邀我在龙会稽寿宴时去拜见,我答应了。但去年因决战‘大胆将军’一役而不能成行,延至今年,我收到唐十五飞鸽传书,坚要我西行,我想想,身边也没有什么事,正想西来赏名花品名茶,没料……”说到这里,叹了一,接下去道:  “……没料唐十五已被人害死,而且死得奇惨无比。唐十五为人正义,被人害死,我断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还有很多龙会稽‘取暖帮’的部下,接二连三的被人毒死,也枉死了很多百姓……其中还有很多流言,俱是对龙会稽极端不利的。据我所知,龙会稽为人光明磊落,他当权有几年里,也将西陲武林治理得甚好,没有纠众寻衅、党同伐异的事……除了听说他跟当年‘幽冥王’之女有些感情上的纠葛外,此人理应无大过,怎会有那么多对他不利的事?”  方振眉这般说着,沈太公和我是谁才有些明白起来。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表露身份,明查暗访。龙会稽确实曾为地方上出过不少力,做过不少修桥铺路的善事,但因最近惨祸连起,人总是记得近怨忘却远恩的,纷纷都指陈他的不是,连他的部下也渐渐离心了。……为了要查明此事,而又从一二个没有当场断气的死者口中,得知他们临死嚷着‘女鬼’两个字,显然是中了蛊以致神智不清,所以,我想从‘三司’着手查访起。下蛊的人手段极其高明,所以才连精通蛊术的‘取暖帮’弟子也一样遭了毒手。西南武林,蛊术应以‘三虫一龙’为最高。一龙是一条龙龙会稽,三虫自然是‘三司’:司空退、司无求、司寇小豆了。因为司寇小豆三人中肯定是女的,司无求却是谁也没见过。司寇小豆所率领的‘幽灵三十’更是女子,所以我决定‘三司’中又从灵隐寺来看看有什么线索。”  方振眉笑笑又说:“找到了灵隐寺,却查不出什么来,这时却听到沈老公大呼小叫阿谁的名字,我便赶了过来,看见你们已动起手来了……”他顿了一顿,正色道:“司寇小豆的武功,并不比沈老您高,大概一百招内,就可以分出胜负,但能跟沈老交手一百招的,纵在中原武林,亦不多见……”  沈太公听方振眉称赞自己,早笑得乐开了嘴巴,揉揉小雪的头发道:“小雪,有没有听见方叔叔的话?方叔叔是中原说话最有份量最诚实的人。”  小雪点头说:“公公、我在听。”  沈太公咧着嘴向方振眉说:“你说下去呀。”  方振眉摇摇头说:“可是,你们跟她交手,只怕很难取胜,尤其若有‘幽灵三十’在,你们更是必败无疑。因为她善使‘蛊术’,一开始她用‘眼蛊’禁制住阿谁的心志,逼令他跪下,幸亏阿谁意志力十分坚韧,而沈老又及时赶到……但她情知不是你们敌手后,先用‘香蛊’再用‘扣心术’。‘扣心术’是一种‘心蛊’,能够凭三十一人联合的意志力,使敌人的心跳加速直至负荷不了,最终会导致血脉爆裂而死——”  我是谁不禁问:“有这等奇功……”  方振眉缓缓地道:“有的。我们随处可以听到这种事情:某某村的某某神童,可以凭意志力使窗外的花开花谢……更有人能用心神使毛笔在纸上写字、甚至用恨意碎裂花瓶、甚至用怒火的双目投向青蛙使其暴卒……还有一些茅山术士教人凭心意使杯子凌空走动,到自己所问卜的答案去,更有人卜筮时诚心专意使得竹筷在沙盘上划字……司寇小豆率领一干素受调练的女尼,合三十一人之心神意志,来控敌心跳,说来只是一种意志力的运用,并非是什么神奇的事……但你们若无对策,遇着这种情形,必败无疑。适才我看得很清楚,小雪因为没有学过功夫,所以心脉跃动先被控制了,感觉到痛苦,小姑娘心肠好,忍住不叫出来,但只低吟了半声,即给你们发觉;可是你们稍一分神,也着了道儿……跟云贵西南的江湖人相斗,你们万万不能大意,否则决无胜理。”  沈太公心里佩服得要命,但他仍耸耸肩向小雪苦笑道:“唉,看来这人虽不说假话,但对敌人总是有些夸张。”  小雪低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都是我不好。”  方振眉、沈太公一起问道:“你有什么不好?”  小雪的额垂得低低的,不安的手搓着衫角:“都是我叫了出声,害了公公和大哥哥……”说着难过得要哭。  我是谁和沈太公一起跳起来、跺着脚道:“哎呀,怎会的呢!”沈太公说:“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难过什么!”我是谁道:“就算你不叫,你们也一样抵挡不住‘幽灵三十’和‘心盅’。”  小雪听了,心情才好过了一些。我是谁遂将在“灵隐寺”所见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  方振眉听罢,似陷入深思之中,忽然问:“你觉得司寇小豆有点脸熟?”  我是谁肯定地点头:“是。”  方振眉又问:“而你以前确实没见过她?”  我是谁又毫不犹疑地颔首。  方振眉再问:“你见到室中那鸣琴的男子和舞踊的女子,可有什么特征?”  沈太公可不耐烦了,叽啦哇啦他说:“阿谁可是撞鬼啦,究竟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档子事不但先图谋害我老人家,连小姑娘的老奶奶也给杀了,不管可不行。”  方振眉奇道:“谋害你?是怎么个谋害法?这位……小姑娘的奶奶又是怎么死的?”沈太公等埋葬了老奶奶,又一路走下来,到了渡头,才把情况都跟方振眉说了。  这时竹筏还在江心,沈太公用双手凑成半弧型大叫:“船家、船家!”  但晚涛较壮,那舟子似乎未曾听见。我是谁叫了一声:“喂!船老大的……”那时笠翁却听见了,挥着手,把舟子撑了过来。  方振眉凝视着粼粼波光映着一钩残月,道:“我想,那血书倒不是为了要毒害你,可能是最近这一连串牺性者的其中一人,将最后的一句话托信鸽交给能为他报仇的朋友——可惜毒已攻心,同时也传到了笔尖,而偏有沈老追鸽子的雅兴,所以才毒到你的身上来……这些日子来云贵一带发生的事,并不简单,似蕴藏有极大之阴谋。”  沈太公想了想,还是情愿对方真的算计为来毒他的比较好,至少这样显得他比较重要,否则反而茫然若失了。“那我们直接去找龙会稽,保护他不为他人所害,不就得了。”  方振眉点点头道:“这也是办法。不过,明天就是一条龙的寿诞,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要下手,恐怕还会忍到明天:我们今天,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晚上时间去哪里?”提到有事可干,沈太公的兴致可又高了起来。  这时竹筏已拢岸,方振眉目光闪亮如星:“我们先上摆渡再说。”  我是谁看着方振眉眼里黑晶晶的光芒,心中很感动,他认识方振眉很久,但那眼中的星光:却使他想起虽然大家同样是年纪相近的江湖人,但自己永远没有他那智慧的闪亮…… 第六章:舟子悲歌   舟子上的人的话题已经扯了开去:“想当年……嘿、哼,我以一根鱼竿力敌唐门两大高手:唐军和唐兵,当时唐军外号人称‘暗器再无第二人’而唐兵有名的是‘除非不出手,出手就没有’,那一战,呵,嘿,我用鱼篓和鱼网足足收了他们八十四件暗器,用鱼丝把他们捆成线球般的抛来抛去……那一战过后,到今天他们还躲在唐门里,不敢再出来现世哩!”  沈太公这样说着,我是谁听来可不服气:“你好像漏说一个唐月亮。”  沈太公期期艾艾地说:“什么唐月亮嘛……不重要的。”  我是谁的话今晚也似特别多:“你别当小雪不知道,就乱吹胡盖自称英雄一番!你的确是把唐兵唐军打得像落水狗一般,只是,唐月亮一出来,她用十三根‘无形丝’绊倒了你,再用‘中秋月里的小雨’这等奇怪的暗器,要把你的头发、胡子全部拔光,来为她两个弟弟出口气。你呀,就被她打得、在菜门市场叫着跑着。就没得个地方让你给躲着!”  小雪担心地问:“那后来公公有没有逃掉……”  沈太公怪不好意思地争着说:“我?我才不逃哩!我打不过她,只好破口大骂了,她就说,要我叫她祖奶奶,才饶了我,可是我这样一把年纪了,怎能这样叫她的,嘿、嘿!”说到这里沈太公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了,看着小雪,要她表示同意。小雪当然一直猛点着头,反正,谁打老公公,都是坏人,她什么时候都是站在老公公这边的。  沈太公见她点头就很开心,“所以呀,我就不肯叫,那叫唐月亮的八婆就叫我哭,我说哭来做什么,她说最喜欢看江湖好汉哭。我说你奶奶的八婆,你喜欢看,老子偏不哭。她就说要用一种歹毒的暗器叫‘梦裳’的来对付我,我说:我沈太公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以逃,可以叫,也可以认输,就是不哭,不暗算,也不尊称人半声……你看,我连‘财神爷’也没好好称呼他半句,又怎会好声好气叫她做祖奶奶呢!她甭想!”  小雪不禁问道:“老公公,你不肯叫,她怎么对付您啊?”  我是谁挺身抢答道:“那时,我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挺身而出,和她打过!”  小雪睁着灵巧的眼睛说:“那一定把她打跑了!”  这次轮到沈太公大笑,笑到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生怕下次没机会再笑的模样儿:“他?他呀——哪济于事!生生给唐月亮用‘十三无形丝’打得仆倒再起,起了又仆,那个臭婆娘,那个臭婆娘还笑他是大狗熊,——哈!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着的!”沈太公真是得意洋洋,仿佛已忘掉他当时也是败军之将。  小雪真不敢相信,这个能负着她在天空“飞来飞去”的神仙老公公,和这位高大威猛壮硕神气的大哥哥,都打不过人,急得直问:“那么那个什么婆娘有没有给打跑了?”  她生气唐月亮打败沈太公和我是谁,对他的称呼也不客气了起来,虽然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并不知道“婆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呀,”沈太公笑嘻嘻地指方振眉的鼻子道:“他就来了。”  小雪听是方振眉来了,心想他那么大的本事,一来到就把那些女尼姑吓到直愣愣的,一定是把那坏女人打跑了,便拍手笑道:“方叔叔来了,三个打一个,一定赢的了。”  谁知道她这一说,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谁脸上都是尴尬之色。原来武林中的好汉最忌是以多胜寡,何况对方是个女子,纵然是胜了,也胜得极不光采。  “不要叫我方叔叔。”方振眉笑道:“叫我方振眉,或者跟他们叫我财神爷,这样最亲切。”  可是小雪乌溜着眼珠子,就是不明白这个人跟她所见神龛里家家户户拜祭那福福泰泰的财神爷有哪一点相像?  “我来了也没啥用,”方振眉苦笑道:“我也不是自出娘胎就有武功,同样是一战一战、一层一层的打熬上来的。那时我武功虽不弱,但不太有应敌经验,尤其遇到唐月亮这样的高手……”  其实武林中的名侠高手,哪一个是一生下来就是高手名侠?他们奋斗历险的艰辛血泪,在在都可以写成一部传奇故事,平凡幸福的人大都一样,但在大风大浪稳坐在涛上的人,都是有一番不平凡的遭遇。这些小雪可是还没有懂得的。  “所以呀。我是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段可以挖苦方振眉的臭事,他也打不赢唐月亮,到最后竟出到一招法宝——”  “什么法宝?”小雪问。  方振眉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就别来损人了!”  沈太公生怕旁人不说出来似地笑道:“他呀,这个白衣方振眉呀,就往街市里的猪粪屎堆里一滚,扑上前去要跟唐月亮纠缠,原来这唐月亮最怕脏,尤其怕男人气,听说她每天沐浴五次,每次要用七种不同的鲜花泡着,而且她绝不用男人碰过的东西,包括她父亲碰过的东西在内,财神爷这一撒赖拼命啊——就把臭婆娘给吓跑了,再也不敢来纠缠了!”  小雪听得非常好笑,他见方振眉一尘不染的样子,连想象都没有法子想象到他沾了一身脏物瞎缠着打的情形。四人笑作一团,直到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谁都收声了,小雪还在笑。笑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笑了,便悄悄地收了声,但不经意又回想到那种情形,这三个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给打到如此,又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开始是吃吃地笑,后来忍不住笑出眼泪来。  我是谁、沈太公、方振眉看在眼里,都很安慰。其实他们旧事重提,故意拣好笑的来说,为的是逗这小姑娘开心,希望她淡忘老奶奶的死以及她孤伶伶一人的处境。  我是谁望着粼粼波光,有些感慨地道:“……那时候,我们还不识得……”其实方振眉和我是谁倒是不打不相识(详见《龙虎风云》即《剑试天下》一书),小雪听我是谁这一声叹,幼小的心灵在想:怎么这几个人,大家还不相识,就为彼此拼命呢?她遂而在想:他们待自己,何尝不是一样,老奶奶给人害死了,他们就为自己出头……想到我奶奶,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方振眉悠然蹲身下去,观流而悠然道:“古人谓:濯足于水,不复前流……过去我们本不相识,现在相交莫逆了……”忽然之间,他双手一起,一手一个,抓了两个湿淋淋的人上来,就像拎了两只小鸡一般,问:  “你们两个,是不是也要认识我们?”  这两人被提上木筏,全身已不能动弹,显然是方振眉封了穴道。我是谁、沈太公见这两人穿黑色水靠,额目深陷,显非中原人氏,手执牛耳尖刀,分明是想在水里做工夫,一旦割散了木筏系着的麻绳,在这大江急湍之中,三人纵武功再高,也难以活命。  沈太公勃然大怒,揪起一个人怒问:“谁叫你们来的!”如此问了两三声、那人咬紧牙龈却不回应,沈太公怒火中烧,正正反反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  我是谁道:“你没看见他被点了穴道吗?”  沈太公连忙想解,方振眉却道:“不必了,还有人没有被点穴的。”  众人不明所指。  隔了半晌,方振眉道:“梢公,你想撑我们到哪里?”  这一句话,倒使沈太公、我是谁二人惊觉,这江水已不是来时的江水;而在茫茫江上,远处正有一艘漆黑的帆船,船上挂着一面漆黑的旗帜,上面像绣着样什么东西,但在残月下、波粼中看不清楚,黑色帆船正在迅即接近木筏。  那舟子停了橹,慢吞吞地将浆停扣在木筏的滑轴上。他像沉思什么似的,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他都做得十分缓慢。  “谈笑制敌于无形的方振眉,名不虚传,但满氏双蛇水性堪称第一,我撑舟子也经年累月,不知怎么疏失还是让方大侠发觉得出来?”  小雪想看清楚那说话声音低沉的人,但却不知在何时,沈太公、我是谁已一前一后挡着她,尤其牛一般壮硕的我是谁横在她身前,她想看到个缝隙都难。  ——同样的也可以免于别人暗算她。  “‘舟子杀手’张恨守是江中第一杀手,水里海上,都称第一,满氏双蛇的水性奇高,我自然瞧不出破绽——只是,阁下适才在江心,故意表示不急于载我们渡江,所以沈太公喊第一声假装没听到,我是谁喊第二声才听见,但沈老的内力、虽不及阿谁宏壮,但悠长远在阿谁之上,阁下离得愈远,愈应听见才是……阁下既然是佯装的,在下自然多加注意,所以才能在满氏双蛇它未动手割锚凿洞前,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很好。”那舟子缓缓解开了蓑衣。蓑衣下,有一柄剑。他的剑甚为奇特,粗、宽而长、大,而且挂剑的姿态,更为诡异。  通常人都把剑悬在右腰侧,或腰背系挂,或以背负,但此人的阔剑,却在腰带当中一插,亦即是说,剑鞘直贴胸腹鼠蹊,而剑锷几乎顶着下巴。这样的挂剑形式,无疑是最难拔剑的方式。  沈太公看到他这样子的挂剑方式,左瞧不顺眼,右瞧也是不顺眼,便笑眯眯地道:“你这剑好挂不挂,挂在喉咙下,像肚兜兜一样——”  他话未说完,舟子猛一仰身,他这一仰身,姿势奇特,后脑几触及地,“呛”地一声黑暗中虹芒乍起,厉芒射向沈太公。  在这刹那间,这人已拔出武器,闪电般攻出一招;我是谁前面,小雪站中间,沈太公站在最后,但那人一出手,已绕过我是谁、闪开小雪,飞袭沈太公!  沈太公陡地住口,身形蓦地倒飞出去!  只见灰色宽袍在江面上一晃而回,沈太公又落回木筏上。  厉芒已不见,厉芒已回到鞘内。  剑鞘依然挂过蓑衣人密钮劲装内,上顶咽喉,下齐膝。  沈太公一晃而回,但脸上戏谑的神态已不见。  他下颔三尺多长的银白胡子,被切去近尺长,在厉芒掠起的刹那,他已倒飞,他以躲避剑刺的最佳身姿倒掠而出,但对方自剑鞘所拨出来的,是刀,而不是剑。  他侥幸躲开这一刀,背上已惊出了一脊冷汗。  方振眉忽然发话了,冷冷地,不像他平时讲话的温柔敦厚:“张恨守,你来做什么?”任何人欺凌他的朋友,他就不会再跟对方礼貌客气。  黑暗中,张恨守的语音令人想到他木然的脸孔:“你知道,我是一个杀手。”  方振眉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人。”  张恨守停了停,缓缓道:“我来的目的,”他指了指躺在木筏上的满氏双蛇:“跟他们一样。”  方振眉道:“杀人?”  张恨守摇头。  沈太公虽犹有余悸,但依然笑道:“这倒奇了。中原杀手舟中刺客张恨守不来杀人,难道是做媒来着?   张恨守双目又爆出了厉芒。  方振眉抢着问:“请问来意?”  张恨守:“买东西。”  方振眉问:“用什么买?”  张恨守道:“一艘采莲船,一把切梦刀,一百颗猫儿眼,外加孤山断桥方圆九十里。”  “采莲船”又名销金窟,采莲船上美女如云,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一宵的,船上女子,纵不是天下最美的,也可以说是最媚的,何况,越是买不到的东西,越多人渴求着不惜一切也要买到手来。  一艘“采莲船”,等于有三十位黄金换不到的活色生香的女子。但一把“切梦刀”,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因为谁有了切梦刀,不但功力加倍,而且还有极其绮丽的传说:谁有了切梦刀,便挥刀斩不断寸寸柔情,天下多情的美丽女子,都会向切梦刀的主人垂青慕爱。  ——这岂不正是年轻男子朝思暮想要成为的人物?“猫儿眼”,是钻石中的精品,往往十颗名钻,换不到半颗“猫儿眼”,而今却有一百颗!  至于“方圆九十里”的地业,田宅永远是财产的象征,而且比银票、黄金还更拥有活力和权力。何况这占地处是“孤山断桥”,这风光明秀的苏杭胜地,如在此处置家,足可令世人羡煞;如在彼处兴起,则如王业鸿图,正处卧龙之地。  采莲船、切梦刀、猫儿眼、孤山断桥——方振眉笑了,“是谁出得起那么大的手笔?”  张恨守瞪着他,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竹笠下的脸孔,但可以见到他令人一直寒到心深处的炯炯眼神。  “你一定要我说?”  “采莲切梦猫儿眼,外加姑苏胜地断桥孤山,这样的手笔,听来像梦吃,若不说出买主,谁知道是真是幻?”  “好,我说,”张恨守道:“但说了你们就不能不卖。”  他没有回头,但用手笔直一指,道:“人头幡。”他指向后面,后面那艘黑船,已渐驶近,船头上的旗帜漆黑一片,猝然间,乍起一阵青幽的光芒,黑帆上竟若隐若现,出现了一只骷髅头的形状。  小雪吓得咬着牙,才没叫出声音来。  方振眉望去,只见黑船上帆布猎猎劲飘,但船上边半个人影也没有。  “是‘人头幡’的司空退?”  张恨守没有答他,只问:“你卖不卖?”  “卖什么?”  “一个人。”  “谁?”  “她!”张恨守用手一指。  小雪吓得向后一缩,躲到沈太公背后去了。张恨守指的正是她。  方振眉笑了:“她?”  “怎样?你把她送上船来,立刻就是采莲舟、切梦刀、一百颗猫儿眼、孤山断桥的主人了。”  方振眉道:“谢谢你,再见。”  张恨守怒道:“什么意思?”  方振眉道:“就是不卖了的意思。”  张恨守的手慢慢搭上了剑柄,用一种出奇的慢、但谁都知道他抑制着愤怒的声音问,“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振眉道:“非亲非故,只是她是我朋友的朋友,亦就是我的朋友。”  沈太公笑道:“我卖鱼卖虾,有时也卖卖鸟,就是不卖朋友,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都不卖。”  我是谁冷冷地接道。他只说了一句活。  “你滚吧。”  张恨守冷笑,这时江风甚劲,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不卖朋友就得卖你自己一件东西。”他是向方振眉说的。  “什么东西?”方振眉怪有趣地问。  “手指。”张恨守一字一句地道,“你右手的中指。我只要这一根手指。”  “你只要卖出这根手指,所有东西,仍是你的,”  他说着的时候,大家都静了下来。突如其来地寂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听到我是谁大笑,他的大笑声震得江上波涛仿佛漾起一阵急湍:“谁都知道白衣方振眉武功最精妙处是一根手指:右手的中指。你买了他的手指,等于是买了我们全部人的性命。”  “是的,”张恨守的声音沉得似一口十丈高一丈厚的黄钟:“我正是要买你们的命,你们全部人的性命。”  方振眉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可以买其他活着东西的命,命是自己的,谁都有理由活下去!”  张恨守冷冷道:“但猫要老鼠的命就可以,逮着了,抛着、弄着、把着来玩也一样可以,弱肉强食,成存败死,是自古亦然之道理。”  沈太公冷笑道:“只怕你才是耗子,我们是猫——”  话来说完,张恨守猛一仰首,“铮”地一声,剑已出鞘,化为刀光,直袭沈太公!刀势如一片极其灼热而速度又极其之快的厉芒,刹间已到了沈太公的胸膛,这一刀比前一刀更快何止于倍,沈太公身形甫动,刀锋已侵衣襟。  就在这时,“啪”的一响,刀断为二。  方振眉右手中指,疾敲在刀身上;张恨守的刀,就像冰棒,遇到了火焰,自行折断。  张恨守一愣,这时,他手上只剩下了半截刀。  他看着自己的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沈太公笑了。他眯着眼睛道:“就算你是猫,这回也遇上狗——一头好猎犬了……”  方振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沈太公不要再调侃下去。这时,只听张恨守张喉唱着一首歌,歌声雄迈、有力、低沉、余哀无尽,像古之鲁人,对大江东去、岁月无常的洪荒天地,所唱的哀悼一般。  我是谁忽道:“小心,他唱毕就自尽。”他明白世上有一种人,是杀手也好、是义士也不好,宁死不败,一击不中,则是他灿若流星之芒已终告结束,最后一刀以自尽来回复生命的黑暗!  沈太公忍不住道:“要是世间的猫凡是给狗咬了一口,就没面目见江东猫老自杀去了,世上的猫就可要绝种了。”  张恨守没有理会他,继续唱下去,他的歌声已至一半。  方振眉忽道:“要他不死,还有一途。”  沈太公即问:“什么办法?”  方振眉一指那艘已靠的颇近的黑色大船,道:“咱们冲上船去!在他歌声未完前,擒下他的主人——既然主人也一样不敌,座下刺客又何须要死!”  方振眉后面的几句话说得特别响亮:“要真的是值得为他效死的好主人,就不该让座下好手随随便便就把性命丢掉!”  只听那大黑船上有人阴阴地笑了一声:“好计划,不过,要他不死,也只有你们冲上来一途了。”  这时舟子的悲歌,已至后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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