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白衣方振眉之小雪初晴·二

丑丑说小说 2024-04-16 23:02:55
第三章:江边少女   这女子大概只有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清秀,笑起来两颗特大的门牙,带着白皙的羞涩,大概是因为看到沈太公回望的样子有些可笑才不禁笑起来的吧?这女子很小,小额匀美,白净羞涩,头发很长,这是沈太公第一个对她的印象:很熟悉的感觉。  这女孩也发觉自己失礼了,但她很喜欢那老公公,银白花花的胡子,像许多许多的银子——可是她从来没有触抚摸过银子,仅有一次,她跟老奶奶去探望爹爹的时候,爹爹那高高大大的柜里,有一排排的银子,但银子也不是她爹爹的,她爹只是当铺里的写当票子的。她爹爹过世了以后,她更没有见过银子了——甚至连铜钱也难瞧得见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失礼,羞怯地垂下了头,玩弄着衣角,希望老公公不要怪责她,她是因为觉得老公公可亲才笑的。  可是那老公公眼光还是看着她,她心里有些害怕。  老奶奶也知道她闯祸了,便佯作大声说斥她:“没规没矩的,笑,笑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  小姑娘红了张脸,却知道老奶奶不是真要骂她。沈太公真想过去叫那老妇不要斥喝小姑娘,他喜欢看她笑,就算太阳不照风儿不吹晚上夜猫子不叫,他也希望看见小姑娘笑。  由于心里渴望着,他就真走的过去了。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沈太公心里一凛:自己怎么这般糊涂,要是为敌人所趁怎么办?他一手扣住那只手的脉门,霍然回身,只见我是谁好像发现他额上长了两只角上般瞪着他,问:“你没发烧吧?”  沈太公气道:“你才发烧哪。”  我是谁仍是不敢相信他没事:“那你为什么陆上不走,要到水里去?”  沈太公低头一看,原来水已淹到膝盖上来了。原来自己只图走直线去到那小姑娘的面前,而不知河水在前面,越走越深。  当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说:“我……我看到一尾,一尾很大的鱼。”  我是谁瞪着他,半晌才道:“美人鱼?”  沈太公又听到了小姑娘那像夹竹桃迎风开绽的笑声。  这时候摆渡的舟子已靠岸,一行人已挤上船去。  那几个尼姑不知何时又已出现在人堆里,沈太公也想挤过去上船,我是谁一把揪住他:“你上船去做什么?”  沈太公搔搔头,道:“我要过对岸啊!”  我是谁这次觉得沈太公不止头上长了两只角了,简直还在鼻子上长了一粒番石榴:“你几时变得这么虔诚?”  沈太公瞠目道:“你说什么?”  我是谁摇摇头,叹了口气:“过对岸去的人,都是为了拜祭‘灵隐寺’的‘济生娘娘’,你去做什么?”  这时舟子已用橹篙撑离了渡头,远远荡出去,小舟在江水中打着一折一叠的金波,在夕阳映照、雾气弥漫的江上,远远地荡漾开去,舟上中剩几簇黑点,沈太公已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小姑娘的名字叫小雪。她跟老奶奶上了岸,岸上杂草丛生,只有一条路,路通向数百道石阶,石阶上就是“灵隐寺”。  她跟老奶奶随着虔诚的人群,一直往寺殿走去。那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像走不完似的,每道石阶都因青苔的生长而布成不同的图案,小雪用手摸上一摸,那青苔还是软手的、微湿的。  然而老奶奶的体力可不行。上那么高远的石阶对老年人来说都是过分吃力的事。  但老奶奶心里是为了替小孙女拜神许愿而来的,听说这神寺是专保佑女孩儿家,凡是在这古刹祈过福的,都极少会在这次妖祸中遭劫。因为她这个小孙子是她心里惟一的顾虑。如果她这把年纪,万一有个不测,小孙女就完全孤苦无依了。她正为这苦命的孩子操心,可是孩子见她走得蹒跚,停下来扶持她、等她,但一双眼珠子,在刘海下溜呀溜的,跟石阶外的茅草一般的野。  所以老奶奶叹口气说:“小雪,你就别等奶奶了,先上去许个愿吧,奶奶途中还要歇几次呢……”  小雪开心地笑说:“好,奶奶,我先上去给您老许愿,要菩萨保佑奶奶长命百岁,身体好得可以一天上上下下这些石阶十来趟……”  老奶奶笑哗道:“傻丫头,老奶奶要在这儿一天上上下下几十趟做什么……”因为她说这话时小雪已追一只大彩蝶跑远了,她就喃喃地道:“傻丫头!”   又走了几十步,老奶奶累了,便咕哝着坐下来,正要吐一口痰,忽然瞥见石阶上凹陷的水畦上倒映着几个人影。她吃了一惊,吃力回头看去,原来是四个尼姑。  “哦,是四位女菩萨……”她这样招呼道。  可是那四个尼姑神色木然,一个说:“我看是最适合的了。”另一个尼姑说:“既是,何不动手?”  老奶奶正听得莫名其妙,一个尼姑问:“那女孩除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老奶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个尼姑向她也摇了摇头,老奶奶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女尼脸色苍白如刀,一手夺了她挂在肘部的篮子,抛下石阶去,香啊烛啊铅宝啊祭品都堆到一石阶下去。  老奶奶吓得呆住了,那女尼从侧一脚,把她踢了下去,咕咚咕咚的一直滚落,随着老奶奶一声悲鸣哀呼,已落下百来级石阶,额上都是血,流落在皱纹摺里成了一条条血沟。  那四个女尼互视了一眼,正待往石阶上走,忽听到老奶奶在石阶上一声低声呻吟。四个女尼的脸上,一齐露出狠辣的神情,其中一尼,急窜而下,半空中三次以脚尖点在石级上,竟就落到石阶下面。  老奶奶微睁着眼。因为眼球沾了血迹,又因夕阳照在她脸上,所以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低声唤她孙女的名字。  那女尼冷哼一声,一脚就踩下去,踏在老奶奶胸前,老奶奶呕了一口血,立即身亡。  小雪跟着彩蝶,追了一阵子,本来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总是惦念着老奶奶,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所以她就无心追逐蝴蝶了,从野草地回到石阶上来,怔怔望着高耸的石塔,嘴里叨了根草等了一阵,还不见老奶奶上来,便忍不住蹦跳着下去探看老奶奶。  忽然她的蹦跳顿住了。因为她看见石阶。正散落了一地的东西,石阶下围了一大群人,还看到大滩的血迹,还有一直在奶奶臂弯里的篮子。  她心里一直说着:不会的,不会的……但抱着不是绝不会是的心情,凑在香客人丛里一看,果然是老奶奶。可是在她心里,还是说着:不是的,不是的……但这次却哭着嚎啕着搂着老奶奶的尸身说。  旁边的香客都纷纷发出可怜悲悯的语调:  “可怜啊,一个老婆婆……”  “唉,这小姑娘孤伶伶的……”  “最近不知怎么的,尽发生这种祸事……”  “哎,这都怪以前龙老爷子作的孽……”  “别提了,快到济生娘娘前去祈个平安福吧。”  “可是小姑娘还有亲人吗?要有人带她回家叫人来收殓呀。”  小雪听到周围的声音,可是她心里的一直在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奶奶没有死……忽听一个冷静的女音说:“她无亲无故,这丧事,就由敝寺来料理好了。这小姑娘,我们会照顾她的……”  小雪听得有些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孤怜怜的一人呢……又觉得头发有人轻抚,不禁盈着泪眼,回头看去,只见四个灰衣女尼,很慈和地看着她。  旁边的香客听到了都说:“有神寺的女菩萨照顾这小姑娘,那自是最好不过了……”  “放心了……咳,实在是可怜。”  “小姑娘不要太伤心了。”  “灵隐寺又作了一件善事。”  那脸色如刀的女尼说:“应该的,应该的。阿弥陀佛。”说着用手抚摸着小雪的后脑。  小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就交给这几个陌生的人了,心里好伤心,大大声地哭出来,希望老奶奶能被她凄凉的哭声唤醒。  “我奶奶是怎么死的?”  “石阶上的青苔,也太多了。”那女尼幽幽叹了口气,说:“你奶奶是跌死的。”  尽管小雪心里想:那些石苔这么青绿得这么可爱,怎会害死老奶奶……但却不敢说出来。一个女尼挽着她的小手,企图把她自老奶奶的尸身挪开。  “小姑娘,来,我带你上庙沐洗吃斋去,你老奶奶,我们会遣人抬上来收葬、为她超度的。”  小雪还是哭得个泪人儿似的,不住地问:“我老奶奶怎么死的。”  “跌死的。”  “老奶奶怎么跌死的?”  “老人家一失足,就会跌死。”女尼的脸色已开始有点不耐。  “我也是老人家,为啥我没有跌死?”  那女尼霍然回首,就看见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嬉皮笑脸,少的绷紧了脸。  沈太公与我是谁之所以会渡江来灵隐寺,主要是沈太公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一直想到灵隐寺,所以他问我是谁:“龙会稽外号一条龙,他在武林中的评价,我想你是知道的。”  “云贵两地的武林,能得十数年之靖平,可谓全是其人之功。”  “不错。此人之前的‘幽冥王’,虽然是武林奇葩,尤长用蛊,但常以杀止杀,致使江湖动荡不安。他死后,座下三司,任一人执大权,均为对方不服,因而龙会稽崛起,由于他多施仁义,以德服人,武功出众,所以能使这一带武林群豪,俯首称臣。”  “龙会稽也的确做了不少善事,至少使得这十数年的云贵一带的江湖好汉,不敢滥杀无辜,不致招摇生事,而且在龙大侠的义旗下,不少人改邪归下,在这里的水利、农田、施教、医药上都有不少贡献。”  “以龙会稽为人而论,此人不管如何,都是功大于过。”  “自是如此。”  “那末,飞鸽传书、下毒害人,本来正要去一问一条龙。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看来多少都跟龙会稽有关,人们诅咒他、怨责他,当作中元节的鬼魂般挂大蒜辣椒,送小鬼般的烧衣制压,似乎都忘了他以前的功德……”  “人们总是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总是忘善记恶,成败论英雄的多。”  “再过一天,就是龙大侠的寿辰,咱们去找龙大侠问清楚这事,也是好的……不过,在未找一条龙之前,不妨先找一两个人,先明白概况,多方面了解,也是好的。”  “你是指谁?”  “司寇小豆——就是‘灵隐寺’的女主持。”  “找她做什么?”  “她是当年三虫之一,亦是‘幽冥王’的麾下三司之一,现今跟一条龙交情最好,从她那儿,可得知一些龙会稽的讯息。”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刻要渡江,到灵隐寺去?”  “你真聪明,我如果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笑死。”  “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说。”  “你如果想过烟花江去看那小女孩,为什么不直接说,拐弯抹角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我是谁摸着下巴问已经笑不出了的沈太公:“怎样?你有那么聪明的儿子的话,一定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的了?”  于是我是谁和沈太公搭上下一次摆渡,上了岸来。  他们上岸的时候,已经近暮,天空一片沉紫,野花开在山壁。他们赶到通向灵隐寺的石阶,就看见了死人、血泊和散落一地的香箔铅宝。  当然还有小女孩。  女尼瞅着这两人,冷冷地道:“老施主是站在平地说这话,当然摔不死了。”  沈太公笑了一下,大步往石级走了上去。  众人见他健步如飞,上了百来级,背向众人,蹲低了马步,笑着说:“哪,我已站得那么高,还是没摔死。”  女尼冷冷地说:“这可难说。”  这时沈太公故意一跃,半空拧身,膝不弯曲,落回原级,笑道:“难道没摔死我,你出家的人还不高兴哪!”说着表现似的,又是一跃,跃回原级,背向下面诸人。  他这两下是卖弄,同时气气这几个女尼。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女尼,双肩微微一动,四颗铁莲子,就在沈太公将落未落时,打向他的小腿后关节四个要穴!  沈太公双脚要落地时,忽然一曲后蹬,一脚二颗,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将暗袭的铁莲子都踹到不知哪几去。  就在那女尼双肩甫动之际,骤然同,她只觉双膊如遭铁箍,其余三个女尼,刹地分散开来,两尼拔出了明晃晃的剑,那脸削如刀的女尼向正以双手扣着那施放暗器的女尼双肩的我是谁吆喝道:“佛门清净地,你想做什么!”  我是谁冷笑反问:“这儿清净么?”  那些香客、路人对“灵隐寺”都十分虔诚,见我是谁挟制尼姑,纷纷骂道:“可恶!”  “真无法无天!”  “连女菩萨也胆敢亵渎,快报官去!”我是谁百口莫辩,没奈何只好气虎虎地站着。  沈太公冷笑着,一掠而下,旁人见他轻功这般好,都给吓住了,加上我是谁浓眉一沉,双目暴睁,人人都给他威猛的样子唬得把下面要骂的话倒吞了回去。  沈太公微微笑着,摊开手,四颗“铁莲子”赫然就在他手心:“要是清净的出家人,为何要对我老人家作出这种卑鄙暗算?”  那女尼虽在我是谁钳制下,但有恃无恐,冷笑道:“我几时偷袭过这种铁莲子?……我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你少血口喷人。”  沈太公冷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武林中人,你又怎能一眼认出这玩意叫铁莲子?”  那刀脸女尼接口冷冷地道:“这暗器有什么希罕?认出来也不见得是她发射的呀!”  我是谁沉声问女尼:“你真的不肯承认是你偷袭?”  女尼冷笑道:“我是佛门弟子,难道你敢搜我的身!?”  我是谁说:“不敢。”  话未说完,他双爪易为掌,女尼的脸色立即变了。随着她脸色剧变的当儿,身体如同触电般的一阵颤抖,只听一阵格落格落的声音,十数粒铁莲子、自她双袖子滚跌了出来。原来我是谁以内力逼出了她身上所藏的暗器。  沈太公捡起两颗铁莲子、跟掌心的一对照,笑道:“你们还不承认?”  路人香客见真有其事,都不敢作声维护女尼了。   刀脸女尼道:“她年纪小,跟您老开开玩笑,也不如何吧?”  沈太公笑嘻嘻地道:“要是我摔死了,便不如何了。”他指指地上的老奶奶道:“你们为什么杀了她?”  刀脸女尼冷冷地道:“我们是出家人,出家人怎会杀人?”   沈太公:“她不是自己跌死的。那些香箔蜡烛篮子,散在石阶那头,她自己却摔死在这头的,要不是有人强把她篮子分开后再推她下去,决不会有这种情形。”他说着,一沉身,捞起了刀脸女尼的脚,布鞋底下果有血渍,“你怕她不死,还加踩了这一脚。”  刀脸女尼怒啸,另一足飞踹出去。  沈太公往后轻巧地一个筋斗避了开去,叫道:“哎哟不得了,尼姑发威,和尚要逃!”  小雪自从沈太公和我是谁出现后,一直哭着,此刻她向刀脸女尼扑过去:“你为什么要杀死老奶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老奶奶……”  刀脸女尼冷哼一声,反手打出三枚飞镖,一射沈太公,一射我是谁,一射小雪。  沈太公喝道:“小心!”用掌风拍开飞镖,滚到小雪身前,右手揽住她的纤腰,止住她的去势,左手接下飞镖。  他原本可以用指弹开飞镖,或用内力震开也行,但因恐伤及小雪,所以便接下飞镖。他这一接,机伶伶地全身打了个冷战,连忙扔掉飞镖。他冷得抖哆了一下,同时间,被他接着的小雪也抖了一下,鲜红的唇色刹那全白。  原来飞镖上传来了一道寒气,沈太公虽然被镖上的寒气所袭,但内力充沛,立即护住要脉,逼出寒气。但沈太公体内所承受的部分寒气,却已传到毫不会武功的小雪身上。  沈太公此惊非同小可,忙封了小雪穴道,以几十年真气交熬的内家罡气,传入小雪身内,替她逼出寒气。要知道以体内罡气护住心脉不难,但替已中蛊的不会武功的人逼出寒气,可是件大耗内力的事。  我是谁闪身避过飞镖,但打空了的飞镖,射向人群。我是谁大喝一声,回身疾追那飞镖,越在前面,一脚踢出,“飓”地那飞镖被踹到不知哪里去。  他这一追逐,回过头来时四个尼姑已不知去向,他恨得牙嘶嘶地道:“下次再要给我见到这几个妖婆……”  这时沈太公正悉心为小雪疗毒。小雪脸色青白,汗已湿透重衣。在她而言,中蛊尚属轻微,但老奶奶的死,对她打击着实太大。  我是谁仍怒气冲冲,他大步走向“灵隐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去找她们算清楚这笔帐!”说着他魁梧的身躯直奔上石阶。  ——他坚信有沈太公在,必定照顾得了小雪,何况对于安慰小女孩、埋葬死人的事,他素来不大在行。  ——不如趁这个时间让他把害人的“灵隐寺”铲平!  他这么想的时候,便那么做了。很多人都是想做就去做的个性,无疑是个性情中人,但是,这种人闯祸、闹事不在话下。  “灵隐寺”的主寺是云贵一带”三司”之一——司寇小豆——所属,她座下的“幽灵三十”,武功奇忽,以蛊成名,何况今晚还是“灵隐寺”的春祭! 第四章:古之舞者   我是谁迎着灵隐寺愈渐高大的石阶大步走去,心里生起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他总是觉得:一个人,一条命,一双拳头,为义赴义,实在是很悲壮的一件事。他喜欢这种感觉,而不惜为此拼掉这条性命。  他走上去这寺中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这寺是一座石塔,都是白色的巨岩砌成的,蔓藤攀爬得满石墙都是,而且制造出很多裂缝。寺中的女尼念经,神色木然,中央的一坛火,火焰掺杂着一些绿焰,直冲上塔顶。塔顶是擎空的,上头倒悬的一样东西,像只蝙蝠,香客们似对那“东西”很崇拜,低下头掏出纸箔烧着,又用桃木棒子打着布做的小鬼。  除开这堆火焰外,就是几盏七星灯,大殿里神龛旁都出奇的黯,只有香火在黑暗中透着幽异的红点。  我是谁突然回望,觉得有双眼睛在注视他,但就在他霍然回身之际,那双“眼睛”已不见了,只剩下一座神像。  我是谁凭藉着那如蛇身曲动的微芒望去,只见那神像是女的,雕像栩栩如生,笑得很妩媚。  我是谁心中很不是味儿,只觉得满殿重着单调的念经声,他本想高声喊:“主持在哪里?”忽然间,那火焰闪亮了一下,像有人在火焰中撒下了什么,火焰映照之下,我是谁发现他身旁的女神像,竟是一副饮泣之容。  这一下,我是谁不禁鸡皮疙瘩尽起,这神像竟在自己身旁有那么大的变化,而自己竟一点都不觉察,难道,难道这女神像是真人?这样想着,他便用手去触摸神像,但触手是镀一层金粉的泥塑无异,我是谁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大殿阴暗处,充满了玄奇与神秘,仿佛又有东西在注视着他,但尽管他用尽眼力,仍看不出那神幔后是什么?好一会他才把眼神收回来,正想离开,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不意又抬头向那女神像望了一望,这一望,才教他完全震住了。  那女神像竟成了啼笑皆非的容貌!  我是谁被这一吓,退了半步,但他立时上前了一步。他生平从不信邪,既不受吓,也不怕鬼,但眼前的景象委实太过惊骇,才使他退了半步,但他个性倔强,反进了一大步。  他这一进,角度迥异,反而看清楚了神像,原来这神像雕工甚为奇特,左半边脸是悲状,右半边脸是喜状,从中间看去,便是啼笑皆非的样子。他三次抬头相望,角度都不同,是以才产生“神像改换表情”的错觉来。  他这一下自己吓自己,心里倒有了计议。本待扬声拜谒“灵隐寺”主持,现下觉得此寺甚为特异,决意要偷潜进去,看个究竟再说。  他像一只狸猫、闪进了殿内。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他,绝不敢相信这么一个高大威壮的好汉,走起路来,比壁虎还无声无息。  我是谁翻过几栋石塔后的寺院,越走越幽深,但却没有发现什么。远处殿外的诵经声传来,更是幽异。这时天色已全黯了下来,夕阳从一些残破的窗棂透来,仿佛一本古书,已陈旧到了发霉的状态。  我是谁这一阵搜索,什么也没见到,如果要说有,只有一间禅房里、分别吊着、挂着或用针扎着许多布人、纸人、稻草人,仿佛不用特别残酷的方法把这些小人针着捆着,这些小人就会走出来作恶一般。此外,就是几间房里,都有神色木然的尼姑,幽灵一般的端坐着,我是谁凑在用手指戳穿的纸孔望过去,有一个女尼,坐在中央,唇色非常鲜艳,我是谁乍看之下,只觉非常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谁来。  ——这一定是他新近见过的人,……可是究竟是谁呢?我是谁就这样愕了一愕,那女尼秋水如刀的双眼,竟往他眼孔这边扫了过来。  我是谁心中一凛,立即离开了窗口,掠上了屋檐,一下子飞越三幢瓦檐,到了另一座院落。  这座院落在石塔后面,更是破旧,这时天色昏蒙,这院子里的禅房,都是紧紧锁着的,静悄悄的连蝉声也没有。  我是谁本待要走了,这时,忽然一丝空洞的琴音传来。我是谁立即像狸猫一般闪了进去,飞越过几个禅房,落了下来,是其中一座特别斑剥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就在我是谁要落定下去探究之际,那孤寂的琴音之声、忽然停了。  由于停了,这禅院里忽然更加寂寞难受。  我是谁真想为了这蚀人的寂静大叫起来,这时那琴声又微微响起了,似远似近。  我是谁身上每一分肌肉都在感受那声音,他迅速地穿过几间打坐修练的禅房,到了一座小小的、涂得漆黑的禅房前,肯定了琴声是从里面传来,心想:无论如何,这次总不让你逃得了。  这时暮色全浓,我是谁的黑衣,已渐跟夜色浓得化不开来。  他凑过眼睛,往里面一张,只见里面一盏小灯、灯旁有一个人,身穿玄衣,脸色焦黄,额角甚为突出,他坐在那里,静得就似一尊雕像。就是他在抚着琴。  他的琴古老漆黑,只有几处发着火焰一般的红色。  琴韵很缓慢而古老,仿佛一个女子,在缓缓陈述她的身世。  最令我是谁惊讶的是,室内还有一个舞着的女子。  我是谁本来最无耐心看人跳舞,他觉得一条好汉看人旋来旋去转来转去像陀螺似的,是最没趣的事。但如今他一看见那女子,便被吸了进去。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的舞——那女子的云发高高梳起,耳垂至脖子敞开,白得连玉坠子戴上去都看不见一般,修长美好,而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秀气而高傲的鼻子,昂扬着的脸颔,以及高挑浮幻的身姿,像一头高傲的凤凰,顾盼自丽,又像一个绝世的皇室,扪镜自许。  而在古琴那么慢的节拍里,她舞出那么轻盈的动作,宛似蛋孵中小鸡要出壳那几下轻啄那么轻,而又在古琴末韵里的干戈杀伐的金兵之声里,她又似面对十万雄军一般淡定威皇而无畏。只见她修长如玉篦的手指挥处,时如水云一般抹过,时像十万兵甲的大旗一挥!  ——这是谁人呢?  可是我是谁已看得忘了思索。他屏息在那儿不是怕被发现,而是怕惊扰了这一舞。  忽然那女子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那男子赧然稽首:“属下错弹了一个调。”   那女子盈盈地问着他,脸上不喜不悲:“你,还想着那些事……”  男子的脸上,现出一种强抑愤懑的表情来:“属下实是不愤……”  女子莞尔一笑,悠悠地说:“你不愤又有何用……明天便是他的寿辰了,到时候……”  我是谁聚精会神,想听下去,但忽然听到一声大叫:“我是谁,你在哪里?”  这声音不知有多远,但依然能鼓荡着,悠悠地传入耳中来。我是谁一震,知道是沈太公的声音,又不忍扬声回答惊动了里面的人,不自觉得又凑眼过去张了一张。  这一次张望,使他完全怔住了。  那盏小灯,依然在。  但禅房里,半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张古琴,琴身焦黑,只有几斑动人心魄的血红色!  ——人呢?  ——二人去了哪里?  夜雾愈来愈浓了,我是谁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没有半个人。暮色已成夜色,夜里有雾——难道刚才所见,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幻觉?难道沈太公那一声呼唤,把自己从魔魇中拉拔了出来?可是那女子呢?那古之一舞的女子,是真是幻?我是谁多么不愿意那是梦幻,而希望是真。可是人生的似真似幻,眨眼问就变了样,我是谁多愿能梦下去。  可是只要有梦,就有醒的时候。  我是谁虽在仿佛中,被一声冷哼唤醒。  他乍醒的时候已被人包围,这些包围他的人也如梦幻一般,但却是梦魇里的幽灵,这些人穿着白色的袍子,在黑夜里像一片片雪——她们手中的剑,也漾着雪一般的寒光。  “施主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谁被问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有些恍恍惚惚不知自己处身何境。  只见那为首的女尼剪水般的双目,盯着他问:“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谁茫茫地道:“这儿是……灵隐寺……”  那女尼鲜红的唇像接吻似的,“你知道就好……灵隐寺是不容外人胡闹的地方,你居然闯到禅院重地来。”  我是谁记得这女尼就是自己在禅房张望的,但仍是觉得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这一句话说出去,其他的女尼纷纷大怒,戟指骂道。  “张狂!你敢这样对师父说话!”  “无耻之徒!灵隐寺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胆的登徒子,还不自掌嘴巴!”  我是谁被骂得也光火了起来,“她是你们的师父,可不是我的!……还有,你们把那舞者收到什么地方!?另外,老奶奶的性命,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害的,那四个凶手躲到哪里去了?!”他越说越火大,把“舞者失踪”、“杀害老妇”的帐一齐算了。  那些女尼都呆住了。“这人说什么?”“看来是神经汉!”“把他撵出去算了!别跟他瞎扯!”  我是谁也觉得这班尼姑不可理喻,大声喝道:“你们的主持是谁,叫她出来前面跟我说话!”  那女尼冷笑一声,一双剪水般灵妙的眼眸瞅着他,道:“我早已在你面前。”  我是谁愕然了一下,“你……你,你就是——”  那女尼点点头,有点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是谁:“我就是‘幽灵三十’的大姐,也是‘灵隐寺’的主持……”  “我就是司寇小豆。”  隔了半晌,我是谁才恍然大悟:“你……你就是司寇小豆,我正是要找你!”他这时望定司寇小豆,只觉得那一只剪水的瞳孔,如一口清澈的古井,他竭力想不去望它,但偏偏还是要望定下去。  司寇小豆笑盈盈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谁想回答,但舌头好像打了结似的,答不出来了。我是谁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跃进了一口古井,身体明明是虚浮着的,但一直在往井内沉下去、沉下去……  司寇小豆笑着,走上前了一步:“你找我是为了要臣服我,是不是呀?”  我是谁很想说:“不是,不是的……但他那一股气壮山河的男子气概,却似被打入了地窖,埋入了泥潭,发作不出来。  司寇小豆柔声道:“既然你来是为了向我俯首称臣的,何不先跪下来……”  我是谁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大力,要他跪下去,尽管他脑里命令着他:跪,跪……但仍有有一份心志:不跪,不跪……是以他双腿一直抖着,像羊痫症发作时一般,但就是一直没有跪下去。  司寇小豆脸色微变,就她而言,也是在用蛊的第一次遇到了意志力极强的对手。所以她立即改换了一种方式。  “……如果你不跪,就是违抗了我的命令:既然你来是为了要拜服我的,而又触犯了我的规条,你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吧?”她虽是柔声说话,但缓缓走上前去,右手举至脸部,那只手像雪玉一般白,好像在掌上结了一层冰一般。  这时我是谁迷迷茫茫中的心里,却有极大的矛盾,他一面想,跪,跪下吧,……但另外一面却仍有强烈的意志,一直在呼唤:不能跪!不可以跪!我是我是谁,如果跪下,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这意念一起,竟至不可收拾,他举起了右掌,正准备向自己的天灵盖拍下去。  司寇小豆一见我是谁举起了手掌,眼中发出欣慰之色。  我是谁这时脑中好像被马车辗过一般地喊:死了吧,还是死了吧……但心里还有一丝清醒,在翻腾着、矛盾着、挣扎着……正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一声大喝:“大狗熊,你要干什么!?”  其中夹着一个小女孩的清叱:“大哥哥,你不要死……”  我是谁一听,如焦雷乍省。一只手也僵在半空,只见半空落下一个胡子眉毛头发俱白花花的人来,背负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柔顺得像一头小猫,且甚乖巧灵秀。  司寇小豆怒叱:“你又是谁……”  那老人豪笑道:“你老子!”更不搭话,一巴掌掴在我是谁脸上,头也不回,一脚已向正要冲过来阻止的司寇小豆腰部踢去!  来人正是沈太公和小雪。  原来沈太公替小雪逼出身上所中的“寒蛊”,化了好一会功夫,小雪倒是感到身心舒畅,原来沈太公竟将部分功力移转到她的身上去。  小雪见沈太公累得气呼呼的,但一张孩子气的脸胀得通红,心中很感到不安,知道眼前这老公公对她实在是很好的。  待得沈太公运气调息告一段落,睁开眼便看见小雪泪痕未干的看着他,他心里便觉得一阵安慰。  沈太公对她笑笑,尽量使自己笑得慈祥一点:“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   “我叫小雪,”  “哪个雪?”  “下雪的雪。”  “你姓什么?”  “以前我爹爹姓游。”  “那你是游小雪了?”  “嗯。”  “名字很好听呀。名字那么好听的人,就不要伤心难过了。来,我背你奶奶的遗体,上去找我那朋友大狗熊,要是这是间好寺庙,就把你老奶奶葬在这里,要是坏的,我们就放一把火把它烧了,再来安葬老奶奶,好不?”  “嗯。”小雪仍把头垂得低低的。  于是沈太公背负小雪,双手捧着老奶奶的尸首,上了灵隐寺。这时候灵隐寺的高手因发现了我是谁的行踪,大部分都在内院赶过去,沈太公的行踪,于是并未被发现。  他找了一会,见不到我是谁,便急得大声呼嚷。最后到了后院塔顶居高临下一望,见我是谁神志迷惚,显然身处险境,当下先将老奶奶尸身放下。负着小雪,直奔了下去,决意把灵隐寺搞得个天翻地覆。  沈太公后蹬一脚,可谓巧妙至极,司寇小豆本来扑过来的身子,等于撞在沈太公这一脚上!  但司寇小豆前撞的身子,忽然轻薄如纸,半空飘起,沈太公一脚踢空,司寇小豆已人在半空,拂尘自上往下,散作一蓬纱网,直罩下去。  沈太公本可前掠或后挪,避开这道杀手,但他生恐背上的小雪受到了损伤,猛一仰身,白花花的胡子倒甩上去,缠在拂尘的银丝上,绞在一起。  沈太公大喝一声,用力一扯,硬要将司寇小豆拉下来。司寇小豆人在半空,无处借力,被沈太公一扯而下。  沈太公忽然团团转着,他银花花的胡子也拉至绷直,他旋着转着,司寇小豆手中拂尘给他缠着,也如风车一般给甩着圈。  只见沈太公下颔胡须扯得笔直,绞着一柄拂尘,拂尘上黏住一个司寇小豆,呼呼地在半空倒划着大圈!  司寇小豆心里清楚:只要沈太公猛然停往,自己就不得不被摔飞出去。她一想到这里,就松了手。  这本来像一个人手上拿看一根绳子,绳端系着一个球,在呼溜榴地旋动着,如果绳端的球忽然脱飞而出,摔到哪里可都是极凌厉的。  可是司寇小豆飞出去的身子虽然急,但司寇小豆飞窜出去的身子,一上、一下,一沉、一升,像飘送着一般,然后滴溜溜的一个转身,不但把大力都消掉了,而且掠到了沈太公背后。  沈太公顿觉胡子上扯力一轻,知司寇小豆飞了出去,他立即将旋动的身子硬生生地止住。  但就在这时,他忽觉背后一道急风。若换在平时,他可以回身硬接。但此际小雪在他背后,他转动时的身法,已不及平常灵动。  司寇小豆十只手指,直刺沈太公背后左右胁——小雪在沈太公背后,但左右胁并没有给小雪纤小的身躯遮挡——她十指指甲涂满丹寇似的鲜红,长及半尺,直似十片刀锋般利落!  她这指甲,却不是用来杀人的。如果沈太公给她刺着了一下,虽不会死,但比死还难受。因为敌人已被她下了蛊。  这蛊毒可足令任何男人为她效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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