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主要写林家的两个少女是如何怀春的。
少男少女怀春,属于自然现象,而且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
所以,孔老夫子把代表怀春的《关雎》,编为诗经的第一首,并评之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思是怀春的情绪恰到好处,既没有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又没有感伤难过影响正常生活。
用席慕容的话来说,就是“心有所属,是一种幸福”。怀春,是因为内心有一个确定的对象,但没有达成共识成为情侣,只能偷偷地怀想。
回到红楼,第二十六回,曹公分别通过林红玉和林黛玉两个少女怀春,来进行对比。
对比,是曹公惯常的写法,这种写法的妙处在于,同类型的人,或者同类型的事,是可以有多种选择的。
所以,当一个人命运不济时,不能怪别人,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这里用林红玉与林黛玉做对比,也是颇具匠心的:都是林家女儿,都是玉质少女,都在同一时段怀春,但她们的表现截然不同,从而影响了她们的命运也有了完全不同的走向。
我们先来看林红玉是如何怀春的。
自从无意中见了贾芸一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红玉就把贾芸放心上了。
当然,作者没有明写,而是通过一场梦来体现的。
红玉想要攀高,在宝玉面前显弄,却遭到秋纹等人的打击,因此心灰意冷,“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应该就是这样吧。
就在恍惚之间,红玉做了一个短暂的白日梦,梦见贾芸捡到了她遗失的手帕,主动过来拉她。
这个梦做得很大胆,说明林红玉也不是个扭扭捏捏的人。
所谓无巧不成书,凑巧宝玉病了,养了三十三天,贾芸以干儿子的名义,带着小厮们昼夜守护,因此有机会与红玉经常碰面,由陌生人变成了熟人。
所以我曾说过,宝玉认贾芸当儿子,最大的功德就是成就了贾芸和红玉。
更凑巧的是,林红玉的白日梦竟然是真的,她遗失的手帕,果然被贾芸捡到了。
这不正是天意吗?
从此,红玉就害上病了,传说中的相思病。
相思病的主要症状就是茶饭不思、精神萎靡。不知内情的小丫头佳蕙,以为她真生病了,建议她找黛玉要药吃。
小丫头真是单纯得可爱!
老天有意成全贾芸和红玉,正在红玉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相思时,贾芸来了!
来得还是如此凑巧。
“巧”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旨之一:一切的主观算计都终将落空,只有顺从天意,才能成其好事。
贾芸是来拜访宝玉的,宝玉突然记起认了个干儿子,便命人将贾芸叫进来。
又一个凑巧,凑巧红玉临时接到工作任务,要描花样子,但笔被莺儿借走了,只好往蘅芜院去取笔。
正是在这个当口,听说了贾芸要来。
对于怀春之人来说,当然不肯错过这个见上一面的机会。
于是,磨磨蹭蹭中,她终于得以与贾芸擦身而过。四目相对之间,电光火石,彼此都心领神会。
作者将之定性为“传密意”,二人秘密地完成了传情达意,从此不再是单相思了。
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是:贾芸和红玉的相思,是融合在日常工作中的,而不是为相思而相思,让相思的情绪无限漫延,正是孔子所形容的“乐而不淫”。
这是个种树的季节,似乎这个季节是专属于林家女儿的相思季。
所以,写完了林红玉的相思,作者的笔都不带拐弯的,直接就跳到了林黛玉的相思。
宝玉主动约贾芸见面聊天,但他聊的那些风花雪月,对于贾芸来说,犹如鸡同鸭讲,完全无法共鸣。
所以,二人的聊天索然无味,贾芸也只是出于礼貌硬撑着听宝玉吹牛。
等贾芸走后,聊兴没有起来的宝玉便显得懒懒的,于是被袭人赶出了门,怕他睡觉影响养生。
宝玉信步来到了潇湘馆,恰巧碰到黛玉正在思春。
这里有一个细节: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大观园属于女儿国,透过纱窗可以直接看到床上的情景也属正常。我一直觉得奇怪的是,身为诗礼之家的公子小姐,为什么喜欢悄悄地从窗户往房间偷看?就不怕床上的人此时衣着暴露吗?
贾宝玉是如此,林黛玉也是如此。
第三十六回,也就是被广大读者诟病的宝钗绣鸳鸯那一回,黛玉也是“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
也就是说,宝玉睡在床上,被在窗外偷看的黛玉一览无余。
这种透过窗户偷看对方睡态的做法,是二人共同的恶趣味吗?
跑题了,说回黛玉相思。
黛玉的相思与红玉不同,她不是因人而思,而是受了杂书的影响,把自己代入到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当中。
因此,她大白天在床上辗转反侧,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西厢记》中表达相思的句子:“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这是一句精准表达相思的台词,读书人的通病,就是拿书中的话来代替自己的语言,即所谓“借用”。
黛玉没想到,这句自言自语,被窗外的宝玉偷听到了。
偷听到了人家的秘密,宝玉本应装没听见,然而他却反过来取笑黛玉“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不是傻子,他不会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能如此取笑黛玉,恰恰说明他并不知道黛玉是在怀春,以为她只是喜欢西厢中的句子而已。
所以,二人接下来并没有柔情蜜意地表现,宝玉反而拿紫鹃开起了玩笑:“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这同样是《西厢记》里的句子,最直白的意思是:你们主仆两个,我都要睡。
第五回警幻替宝玉给读者做过保证,说他不是“皮肤滥淫”之人,所以,他此时说出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想调戏黛玉紫鹃主仆。他完全是受黛玉念台词的影响,跟着念起来,就是一种日常的玩笑。
这进一步证明,此时黛玉已经怀春了,宝玉却毫无此念,不像贾芸和红玉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
正因为宝玉所念的这句台词过于直白,实在是不堪入耳,是对黛玉和紫鹃的亵渎。所以,黛玉马上翻了脸。
非常能理解此时黛玉的心情:我在这里暗地里相思,风雅得很,你却生出如此粗俗龌龊的想法,把我当什么人了?
所以,黛玉的情绪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宝玉吓了一跳,内心的潜台词:啥混账书,你不也看了吗?啥取笑,不是你自己先说出来的吗?
我经常说,宝黛二人,其实就像宝玉面对贾芸,他们的心思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经常阴错阳差。
这就是黛玉怀春的结果:乐而淫,哀而伤。
她和红玉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闲得无聊,一个永远有事要忙。
闲得无聊的黛玉,因相思而辗转反侧,让她本就睡眠不好的病体,雪上加霜。
一句表达相思的句子,被宝玉误解,导致又哭了一场,离泪尽而逝又近了一步,可谓既哀且伤。
太闲的人,容易让情绪漫延,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这正是黛玉的主要问题。如果她有事可做,有别的事来分一分心,不要总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她的病也许能一天天好起来。
对比红玉,本来她也在闲中相思,整个人懒懒的。但因为要描花样子,要去莺儿那里取笔,有正事要做,相思的情绪自然被打断,也就无暇顾及相思了。
相思之所以成灾成疾,皆因心太闲了,让整个心思都沉浸在相思里。
忙着做正事的红玉,再次偶遇了意中人,从而确定了彼此的心意,让相思有了着落。试想,她如果不是因为要取笔而走出去,而是一直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又怎么有机会遇到贾芸“传蜜意”呢?
闲得无聊的黛玉,被同样“无事忙”的宝玉取乐,不但相思得不到回应,反而被相思所伤。
同样是林家女儿,同样是怀春,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
原因就在于,一个太闲,把相思当主业;另一个则忙忙碌碌,相思只占据了一点业余的时间和空间。
总有人说黛玉是为情而生,我觉得这不是对她的褒扬,而是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