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继续宝玉成长这条主线,他的人生也将迎来一个重要节点。
承上回,湘云专程来给袭人送戒指,让我们看到了最为温馨的主仆情。
经常有人说黛玉和紫鹃情同姐妹,但80回文本中,完全看不到黛玉对紫鹃的情感,只有紫鹃单方面的付出。
总有人说作者偏爱黛玉,我倒觉得他更偏爱袭人,所以不遗余力全方位地展示袭人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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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云与袭人的这段互动中,我们不但知道了袭人曾经侍候过湘云,而且建立了姐妹般的感情,还一起憧憬过未来的夫君。
这种女孩子之间的秘密话题,只有心理上处于平等状态,才能聊得起来。
也只有亲密到一定程度,袭人才能如此不避嫌疑地打趣湘云。
也只有在湘云面前,袭人才恢复了一个女孩的常态,而不是大姐姐的形象。
可见她们的关系真不是外人可以想象和比拟的,由此也可以看出,袭人与宝玉私下的关系,确实也超越了主仆的界限,更像是情侣或夫妻。
此时的宝玉,成了一个被冷落的旁观者,插不上两个女孩的话题。直到湘云捧一踩一,把宝钗捧到云端里,宝玉才出言想要换个话题。
湘云为什么会以为袭人的戒指是黛玉送的呢?这句话值得回味。
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湘云的这种想法很正常。
按照正常的思维,袭人是宝玉最贴身的丫头,而他又与黛玉几乎形影不离,最为亲密。那么,黛玉自然与袭人的关系也非常好,袭人的戒指自然也该是由黛玉来送才对。
宝钗呢,她恰恰是与宝玉关系比较远的,当然也就和袭人关系远,怎么也想不到袭人的戒指是宝钗送的。
由此,湘云在最亲近的袭人面前真情流露,说出对宝钗的感激和信赖:
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我常说,作者对宝钗的赞美,总在不经意之间。作为孤女的湘云,并不像表面那样活得潇洒,其实内心有很多痛楚无法跟外人说,但她在宝钗那里得到了抚慰,像被爸爸妈妈搂在怀里般温暖,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她心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姓姐姐,已经弥补了她无父无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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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来自身边人的真实感受,比作者直接赞美来得更有冲击力。宝钗这个大姐姐,兼具慈母的功能,而且有大爱,明察秋毫,精准地看出湘云内心不为人知的痛楚并予以抚慰。
听到林妹妹被宝姐姐比了下去,宝玉不乐意了,提出转换话题,却被心直口快的湘云怼了回去。
这又是作者的巧思,明确表示湘云对黛玉有意见,并毫不顾忌在宝玉面前说出来。
还是袭人在乎宝玉的感受,主动换话题,说到想要湘云帮忙给宝玉做鞋子。
没想到,还在对黛玉气不顺的湘云,马上就想到自己辛苦为宝玉做的扇套子被黛玉铰了。估计她早就在心里藏着抱怨,此时正好发泄出来。
湘云的这股怨气,其实很容易理解。黛玉一天到晚沉浸于风花雪月,啥正事都不干,湘云却要每天做针线活到三晚半夜,其中的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
那一针一线可都是心血,却被黛玉拿来当出气的工具,换谁都会扎心。就像农民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却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拿来践踏。
作者对黛玉的批判,也就在这样看似不经意的文字之中。
正在这时,有人传报说贾雨村来了,要见宝玉。宝玉一边换衣服,一边发牢骚。被逼着去应酬最不想应酬的人,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宝玉来说,确实很难不抱怨。
就像黛玉无法共情湘云,湘云也无法共情宝玉,顺嘴就教训起宝玉来。
湘云的这番话,听在宝玉耳朵里,厌恶程度就和要去见雨村一样,于是也顾不得湘云的自尊心,直接下逐客令了。
袭人怕湘云受不了,马上说宝玉也曾这样对宝钗,意思是他不是针对你,只是不爱听这样的话。
也怪不得书外的读者总爱拿黛玉宝钗来一较高下,就是书中的湘云和袭人,总难免拿二人来比较,说黛玉时总要带出宝钗,说宝钗时总提一嘴黛玉。
此时的袭人也一样,赞叹宝钗豁达之时,顺嘴就又说了一句黛玉小气,意思是如果宝玉对黛玉说同样的话,黛玉早就生气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这一次,宝玉的关注点还是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注意到袭人说黛玉小气,所以他顺口说出来的是这句话: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我常说宝玉和黛玉都是极度自私的人,他们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感受,这里又是一个例证。如果没有涉及到自己,宝玉则会维护黛玉:他怎么小气了?他哪里小气了?
但现在的话题是劝宝玉应酬世务,宝玉顾不上黛玉是不是小气,只在乎自己对应酬世务的感受:你们说的是混账话,林妹妹不说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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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这话被追踪而来的黛玉偷听到了。
很多读者对作者的这段描述极为感动,认为是宝黛坚贞爱情的体现:只因偷听到了宝玉林妹妹不说混账话,黛玉便大为感动,认定自己和宝玉互为知己。
只能说,读者太容易自我感动了,选择性无视作者对黛玉偷听的描述: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一定宝玉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不觉得黛玉的心思很龌龊吗?
我在第二十九回导读里分析过,宝玉黛玉因为一起读了邪书,受到了影响,都有了一些歪心思。这个歪心思,并不是爱情,而是肌肤之亲,作者更是直接说是“下流痴病”。
当然,作者只说宝玉有“下流痴病”,没有说黛玉,这也是他的狡猾之处。黛玉有没有,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到了这里,黛玉的心思就非常明显了。她来追踪偷听,目的就是担心宝玉和湘云因为麒麟“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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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风流佳事”是什么事?就是偷偷摸摸做出来的不可描述之事,比如《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做的事,还有《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所做之事。
黛玉惯会以己度人,她自己是这么想的,所以也会这么去想别人。
当然,她会这么想,还是因为他知道宝玉就是这样的人,并不是一心一意都在自己身上。
但她担心湘云也会和自己一样顺着宝玉的意胡来,就太龌龊了,完全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大家闺秀。
可见她并不把自己当闺秀,反而以与宝玉厮混为荣。
说白了,她是完全失去了自我,把宝玉的言行当成了行为准则,把配合宝玉当成她的使命。
所以,当听到宝玉那句“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时,她大为感动:啊,原来我在宝玉心中这么重要,我是她唯一的知己。
黛玉此时的心思,就和上面分析的宝玉的心思是一样的,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并不在意宝玉所说的混账话是什么话,只在意宝玉在外人面前认同自己。
所以,此时的她有一句非常重要的心理活动:
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没想到的是,你对我的心思,已经到了可以在外人面前直接说出来的地步,完全不避嫌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这就是黛玉的特点,喜欢胡思乱想,把别人的一句话无限放大。
宝玉说这句话,只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但在黛玉听来,宝玉这是在外人面前表白对自己的心思,是爱的表白。
所以,善于联想的黛玉,由这一句话,联想到了终身大事,以为宝玉是想和自己白头偕老、共结连理。
这足以说明,她完全不了解宝玉,因为宝玉除了不喜欢仕途经济,还不喜欢结婚。因为仕途经济和结婚是同样的性质,都意味着长大,意味着承担责任。
黛玉在自我感动中默默离开,恰好宝玉换了衣服出去准备去见贾雨村。宝玉当然不知道黛玉是来偷听的,自然也不知道黛玉那些心理活动,只是见黛玉哭过,所以关心起来。
接下来,二人都情不自禁地互诉衷肠,看起来很像爱的盟誓。
然而,细究起来,却又是一次阴错阳差,而且作者给出了提醒。
在这段对话中,主要是宝玉在表白,黛玉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爱的表露,而且宝玉的表白还把袭人“吓得魄消魂散”。
但是,作者在回目名里写的却是“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如此深情而直接地表白,不应该是让黛玉心迷吗?为什么是“心迷活宝玉”?黛玉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让宝玉心迷了呢?
作者这是明确告诉我们:宝玉这是自我感动,他还沉浸在“林妹妹不说混账话”里。
宝玉在这里的潜台词是这样的:林妹妹,只有你最懂我,从不说那样的混账话,证明我在你身上的心思没有白花。你放心,你懂我,我也绝不会同你生分。
作者也很促狭,故意让宝玉最后的表白让袭人听到,黛玉却没有听到。
所以,原本是宝黛二人互为感动的增进感情的话,却变成隐私暴露,为袭人日后向王夫人进言埋下伏笔。
当然,比起作者的促狭,他的残忍更让读者触目惊心,正如脂批所言:秉刀斧笔,具菩萨心。
正当宝玉自我感动到极致之时,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了跳井自尽的金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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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钏自尽,宝玉正是始作蛹者。
这是上天对宝玉胡闹一次最严厉的警告!
其实也是提醒读者注意:如果宝玉继续这样下去,黛玉也会是受害者。
关于金钏之死,读者都把矛头指向王夫人,却忽略了一个细节:
“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儿找她不见了。”
注意这句话中的信息量:金钏被撵出去后过了几天才跳井,并不是一时气愤就想不开了。她在家里哭了几天,但没得到家人的正面回应。“也都不理会她”,说明家人也觉得是她自己的问题,然后她就跳井了。
都说红楼无闲笔,作者写这一笔当然是有用意的,否则这一句完全可以省去。
作者这也是告诉我们,金钏也是和黛玉一样,心太窄了,太想不开,正如宝钗所说,“不过是个糊涂人”。
贾府处罚人的方式很多,撵出去是其中之一。比如茜雪因一杯枫露茶被撵,坠儿因偷镯被撵,迎春的奶妈因聚赌被撵等。
当然,被撵不是最严重的处罚,最严重的是迎春的奶妈:“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
注意这个“永不许再入”,意思是永远都不能再进贾府谋差事了。所以说这是最严重的处罚,职业生涯完全断送了。
这也正是金钏哭天哭地家人都不理她的原因:多大点事啊,以后还有机会复职的,实在复不了职,也还可以去别的部门,没必要这么想不开。
作者在回目名里用“情烈”来形容金钏之死。“烈”这个字,通常是褒义的,是用来赞颂人的,比如“烈女”。
但在这里,作者恰恰不是赞美,而是批评。
为什么呢?作者在第一回中就用一僧一道来引出全文,而且通过僧道之口,说明书中的人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结风流孽债的。
所谓风流孽债,并非全是指男女之事,而是俗世一切愁绪,其中就包括佛家所说的贪嗔痴,以及道家所反对的刚直。
佛家说要去执,放下,道家说要圆融,金钏恰恰是执念太深放不下,做不到圆融,这才以一腔烈性了结了自己。
这是不可取的,作者借宝钗之口给予了批判:“不过是个糊涂人。”
而此时此刻,更糊涂的是宝玉和黛玉,他们正陷入执念不可自拔,所以还有一段修行之路需要走。这也是作者将宝黛互诉肺腑与金钏跳井写在一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