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辖制宝玉,最先是由史湘云说出来的:
“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制你的人听去!”
湘云真是直率得可爱,一句话骂了两个人。先是骂宝玉爱发誓,但发的是恶誓;爱说散话,歪话。
散话的意思是闲话或无关紧要的话,歪话则是指不合情理的话。
总体来说,湘云的意思是宝玉爱胡说八道。
再看骂黛玉的话,同样是三个词:“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制。”
“小性儿、行动爱恼”是公认的黛玉的性格上的缺陷,也被读者们多方分析过。只有“辖制”很少被提及。
辖制的意思是管束,湘云是说宝玉受黛玉的管束。也难怪读者们忽略这个词,以黛玉的柔弱,她哪有能量来管束宝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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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湘云说的不无道理,别看她年纪小,用词还是很精准的。宝玉不就是爱发恶誓、爱说散话、歪话吗?
至于黛玉对宝玉的辖制,靠的正是她的“小性儿”、“行动爱恼”,再加上眼泪。
所以,我们总是看到宝玉给黛玉赔小心、道歉、发誓。
辖制并不一定是像王熙凤对贾琏那样强硬,还有像黛玉这样以柔克刚。
只不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湘云也是只看到表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看到的是黛玉用眼泪辖制宝玉,其实,在二人的关系中,真正起主导作用的是宝玉,是他不断对黛玉PUA,从而使得黛玉一步步失去自我,精神完全被宝玉控制。
当然,这种现象的形成,是由他们不对等的关系造成的。
所以,要深入了解到真相,还得从根源上去挖掘。
宝玉和黛玉不对等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主客关系。
我们知道,虽然贾母是以收养的方式把黛玉接来,而且把黛玉当自家人看待,但黛玉始终还是客居,这是不可抹灭的事实。
宝玉呢,他是荣国公的嫡孙,荣国府当家人贾政的嫡子,当然是名正言顺的荣国府的主人。
主人和客人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主人在自己家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但客人就没那么放得开了,毕竟不是自己家,凡事总会瞻前顾后。
比如,宝玉只要内心有不爽,随时随地想发脾气就可以发。黛玉进府的第一天,与宝玉第一次见面,当着全家女眷的面,宝玉说变脸就变脸,想摔玉就摔玉。幸亏黛玉患的是先天不足之症,而不是心脏病,否则可能当即领盒饭下线了。
黛玉呢,都说她真性情,想哭想笑随时发泄,无需隐忍,却忘了她在第二十六回有一次最突出的隐忍。而隐忍的原因就是因为客居:
“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想想看,宝玉除了在父亲面前有些畏惧,整个贾府,包括宁荣两府,哪个角落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但黛玉想进怡红院,却被一个丫头关在了门外,黛玉还不能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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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客居带来的困境,所以黛玉一腔悲戚,只能通过在无人处葬花发泄出来。
也就是说,受了委屈还不能说,“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说出来只会自讨没趣,被认为是不懂事,做客都这么不省心。
有这种主客关系的影响,在宝玉面前,黛玉自觉低人一等。
所以,她只能隐忍着内心的强烈不快,默默地看着宝玉有说有笑地把宝钗从怡红院送出来,任凭悲伤在心底流淌。
其二、双方地位的悬殊。
总有一些盲目喜爱黛玉的读者,拼命为黛玉挽尊,说她的出身比宝玉还高。
这些人要么是认知有限,要么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非常明显的一点,官和爵是无法同日而语的,所谓王公贵族,指的就是王室与公爵,再大的官都进不了这个阶层。
所以贾赦才会轻蔑地把拼命想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人的称之为“寒酸”。
虽然林家有过四代列侯的辉煌家史,但毕竟已成过去式。林如海想要继续在官场混,就必须靠自己奋斗。
所以,林黛玉的身份标签,就只是探花郎、巡盐御史之女了,和国公府相比,就是天上地下之别。
如果不是有联姻,林家想要和贾府攀上关系,就得像傅试那样努力攀附。
贾宝玉呢,他是有多重身份标签的。
首先,他是荣国公的嫡孙。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公是排在首位的,即爵位中的第一等。加上贾府先祖是开国功臣,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人脉很广。
比如贾史王薛四家,就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家有难,大家都来支援。
对于宝玉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一出生就在一个高端圈子里,所以轻易就结识了年轻的北静王,并成为北静王府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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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是老封君贾母的独宠。
很多读者都忽略了贾母在朝廷中的地位。她不仅是荣国公的遗孀,她还是老封君,有独立的封号。
所以,她不属于“夫死从子”的范畴,不需要依赖儿子生存。
这也是她有权将长子移到偏院,让次子住正房当家的原因。
归根结底,荣国府是她当家,不是爵位继承人贾赦当家。
贾赦想当家,必须等贾母百年之后。
所以,贾府八十大寿,南安太妃即使身体不舒服,也得来应个景贺个寿,就是因为贾母的地位高。
地位高的优势就是,大家都得卖她面子。所以贾母的八十大寿办得极为隆重,凡能来的王公贵族都来了。
还有“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在贾母面前也需要低声下气,看她的脸色。
可见贾母的地位之高,所以她才能口出狂言“砸了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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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的身份加持,宝玉作为贾母的独宠,当然是贵不可言的,是黛玉跳起来都够不着的。
当然,黛玉也深知这一点。虽然她敢私下辖制宝玉,却不敢当着贾母的面放肆。
一个极为明显的区别:当宝钗建议黛玉吃燕窝,黛玉不敢向贾母要,宝玉却只是在贾母面前稍微露了意,贾母就吩咐王熙凤去办了。
那些说贾母同样宠爱黛玉的人,实在是又被作者骗了。我专文分析过,贾母宠爱黛玉,是因为宝玉。宝玉喜欢黛玉,贾母便满足宝玉的欲望,安排黛玉和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其实,在贾母心里,黛玉不过是宝玉的一个玩具,是用来哄宝玉开心的。
这是宝玉与黛玉第二个地位上的差异
最后是他们心理状态上的差异。
我们应该还记得,黛玉原本有个弟弟。
很多读者因为林如海把黛玉当儿子养,就以为林如海很宠爱黛玉。
事实恰恰相反,书中写得很明确:
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因为林如海夫妻俩没有儿子,所以才对黛玉爱如珍宝。而且看到黛玉聪明清秀,也就教她读书认字,就是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用以抚慰无子的落寞。
没有儿子才对女儿爱如珍宝,说明儿子在的时候,对女儿是忽略的。假装儿子来养,其实对黛玉是一种伤害,她失去了做自己的自由,必须像个男孩子一样活着。
这才有了后来请贾雨村当家教,教黛玉读四书。
从后来黛玉的喜好可知,读四书这样枯燥的事,黛玉是非常不喜欢做的。她喜欢的是充满情感的诗,而不是理性的说教。
所以,在林家,黛玉是没多少存在感的,她不过是弟弟的一个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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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缺乏安全感的主要原因,也决定了她极度自卑。
宝玉则与黛玉正相反。
宝玉不但不缺爱,而且他得到的爱太多了。
因为一出生就被贾母爱如珍宝,从此就成了贾府的大熊猫。整个贾府,包括宁荣两府,好几百人,无不捧着他,哄着他,爱着他。
当然,也因为他长得神采飞扬,招人喜爱,就连邢夫人都忍不住想要把他搂进怀里摩挲。
不过,他的神采飞扬,不是因为长相俊美。贾府不缺帅男,宝玉的神采飞扬,来自他的自信,永远是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让人看着就舒服。
自信的人永远抬着头,自卑的人则总是低着头,这正是宝玉和黛玉的区别。
自信的人总想去爱别人,自卑的人总想得到别人的爱。
这就是宝玉与黛玉在爱这件事上的巨大差异,是由他们的心理状态决定的。
所以呢,非常明显,宝玉总愿意低下头去俯就黛玉,而黛玉则“孤高自许”,总想表现得很高傲。
这就好比什么呢?好比一个真正的大富豪,敢于穿粗布鞋,不担心有人取笑他。但一个穷人,却硬撑着穿奢侈品去社交,还要时刻担心被人看穿他是真穷。
越想努力去表现什么,越是缺少什么。
黛玉缺少安全感,缺乏自信,所以她努力表现得孤高。
这就是他们心理状态上的巨大差异。
主客关系、地位悬殊、心理差异,三方面的因素,决定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主从关系:宝玉是主导者,黛玉是附属品,也极度依附着宝玉。
所以,看似是黛玉在辖制宝玉,其实是宝玉不断地对黛玉PUA。因为宝玉非常清楚,他是黛玉心中的唯一,是她的全世界。
一个非常典型的情节,也是感动无数读者的情节,第三十三回的“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段话看似是宝玉在向黛玉表白,但细看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宝玉在自说自话,而且对黛玉的PUA非常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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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宝玉毫无铺垫地说“你放心”,黛玉表示听不懂,不明白。
黛玉的反应是正常的,你莫名其妙突然冒这么一句话,我当然不明白啊。
黛玉不明白还有一个原因:这不是宝玉平时说话的风格。宝玉平时都是有话直说的,不会这样打哑谜。
但宝玉完全不理会黛玉的不明白,也不去想是自己没说明白,而是开始对黛玉PUA: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要是真的不明白,那我白对你好了。我一直以来都那么体贴你,你却意识不到,难怪你总是生气。
听懂宝玉的意思了吗?你不懂我,是你的错。你经常生我的气也是你的错。
有上帝视角的读者都知道,黛玉生宝玉的气,多是因为宝玉“见姐姐忘了妹妹”,还真很少能看到宝玉对黛玉的体贴。
宝玉自己刚说的那句话,他自己都忘了:
“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这话与体贴毫无关系,明明说是指明黛玉迁就宝玉:你认同我,我就跟你亲近。你要不认同我,我早就不跟你玩了。
黛玉还是表示不明白。
此时的她,估计搜肠刮肚地回忆宝玉是如何体贴自己的事,但啥都回忆不起来,于是继续表示不明白。
宝玉呢,还是不直说,开始道德绑架了:
你还不明白?你太让我失望了,完全辜负了我。你看,我都为你弄出一身病来了,你要是能体贴安慰我,我也不会一天比一天病得严重。
这话不应该是黛玉说的吗?
真正病得“一日重似一日”的正是黛玉啊!
但凡宝玉多在黛玉身上用点心,她也不会一天比一天病得严重。
这下,黛玉听懂了,而且是被惊到了:这不就是对我表白吗?
为什么黛玉突然懂了呢?
就因为她代入了自己,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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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宝玉怎么会突然发疯说这么一番疯话,因为我们实在看不出他为黛玉弄出了一身病。
最合理的解释是:他刚在湘云那里听到了关于“应酬世务”、“仕途经济”的劝告,心里不爽。加上马上要去见贾雨村,不爽加倍。正好见到了黛玉,想到只有黛玉不说这样的“混账话”,马上就为自己找心理支撑:
林妹妹,只有你支持我不去承担做男人的责任,只有你愿意陪我一直在内惟厮混。如果我将来一事无成被人指责,你是有责任的。你可千万不要中途抛下我,一定要陪我到底。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宝玉现在的行为逻辑。
我经常说,宝玉喜欢装糊涂,他并非不知道自己身为男儿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但他依仗着贾母的庇护,一直在逃避责任。
然而,他毕竟是个天资聪颖之人,逃避责任之时,内心也会有不安。比如后来黛玉说到后手不接时,宝玉真是看不出来吗?
不是,他更加知道贾府的经济状况,但他想的却是“管他怎么后手不接,反正短不了咱们两个的”。自己“混账”,还要拉着黛玉陪着她。
所以,他此时的表现,只是因为需要为自己找一个人来分担内心的不安:都是因为你啊,林妹妹,我是为了陪你才不务正业的。你要是不明白,不懂我,就太忘恩负义了。
这就类似于理学家喜欢把亡国的责任强加给女人,说是“红颜祸水”。
可惜聪明过人的黛玉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完全听不出宝玉真实的意图,还以为宝玉是在对她进行爱的表白。
所以作者的回目名是“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向黛玉倾诉衷肠,说出肺腑之言,迷的却不是黛玉,而是自己,属于自我陶醉。
而他敢于把不务正业的责任强加给黛玉,正是因为他知道黛玉对他有着极度的依赖,可以任由他PUA而无处可逃。
当然,他想不到的是,终有一天,黛玉会逃出他的控制,被宝钗点醒而渐渐远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