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立敏:杨树院子|『华北风物』

草堂文化 2024-09-15 03:35:54

我村北老家的院子,最初种的是杨树。

一个春天的午后,四舅背来一捆小杨树苗,我们一家人齐动手,挖坑,插苗,浇水,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全部种下了。种得很满,不远不近一棵,横看竖线都是一条直线。杨树泼辣,不几天就吐出了芽孢,芽孢绽成叶子,院里有了摇曳的树影。

笔直的杨树商量好了似的,长得一般般高,一般般粗,两三年就超过了房顶,没有侵占院子的空间,进进出出,感觉还是那么空旷。

近了麦收,母亲要捞麦子磨面准备过麦收吃。晴好的日子,天湛蓝,绿绿的杨树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一朵朵树影在地上忽闪,爽快的风儿从过道吹来,母亲开开心心哼着小曲儿捞麦子。把大铁锅支在树坑边的三块砖头上,捞米筐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倒半锅水,把略有微尘的麦子倒进锅里,用笊篱搅拌一下,等麦糠浮到水面,就迅速地把麦糠捞出,把麦子捞进筐里。水珠儿就从筐的缝隙渗出来,等不滴水了,就把麦子倒进笸箩里晾晒。母亲捞麦子时指点我们搬布袋,抬笸箩。一群小鸡也来帮忙,它们啄食撒在地上的带糠皮儿的小麦粒儿,吃饱了就喝树坑的水,喝一口仰头看看天。好蓝的天啊,小鸡一定惊奇,蓝天与杨树照在水面上,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鸡喝饱了,树坑也喝饱了。

麦子不能直接在阳光下晾晒,晒得太干了磨出的面黑。我们把笸箩放在杨树叶子椭圆的影子里,树影一闪一闪像是水面粼粼的波纹,麦子和阳光捉着迷藏,风儿也来凑热闹,那样晾晒出的麦子干巴里带着潮润。多是午后,母亲拿起一粒麦子咬一下感受晾晒的程度,麦子发出轻微的嘎嘣声,却不脆,还要在唇齿间打个滑,很羞怯很卑微的样子,母亲的表情就欣喜,像是和麦子对上了暗号。之后把麦子装进布袋,把布袋背到木车上,再放上笸箩,不慌不忙去磨坊。现在想起捞麦子的情节总是把记忆停泊在杨树下。

天一暖,一家人就在杨树下吃饭。一块薄石板做饭桌,吃完饭麻雀就落到石板上,它们吃饭粒的样子像是在满意地点头,像是在夸赞母亲做的饭好吃。有个风雨天我们在屋里吃饭,听见有节奏的叩门声,比雨声泼辣,比手指的声音纤细,猜着是不是一片片的杨树叶子打在门上了,开门一看,是理直气壮的小鸡,一定是鸡想吃饭粒了。

母亲喜欢竹子,期盼院里种满竹子,后来种了杨树母亲也很满意,源于杨村耿直吧,不屈不挠的身姿与竹子相近,再就是杨树是四舅背来的树苗,在母亲心里,她与杨树有着共同的故乡。

杨树长得比我快,长到碗口大时我还干不动家务。有一次母亲去地里劳作,吩咐我把床单洗干净,我觉得委屈得很,感觉根本揉搓不动那么大的布。姥娘那时正好在我家住,赶紧把床单放到大盆里洗,用棒槌打,不多会儿就晒到绳子上了。我蹲在杨树坑边看姥娘利利索索干活,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院子宽敞明朗,阳光照得满满的,想晒被褥了拉几根绳子绑到杨树上就行,晒完了把绳子解下来。母亲舍不得拴铁丝儿,怕时间长了铁丝儿镶嵌进杨树里。冬天晒白菜,绳子很松地绑到墙边的两棵杨树上,挂满满一绳白菜,白菜晒干了会发出杨树叶子一样的声音,风一吹,哗啦啦响。听着那声音入梦,仿佛看见了旺盛的翠绿翠绿的杨树叶子在风中摇摆。

姥爷在我家住过几天,姥爷没牙咬不动硬东西,喜欢吃根大馅儿的包子。母亲去劳作,我陪着姥爷择根大。初夏的根大茎很粗壮,姥爷用一根棉线圈在拇指与食指上,让棉线从根大茎中间穿过后就像是细溜溜的韭菜了。姥爷坐在杨树下,脸朝西,我坐在姥爷对面看姥爷择菜。姥爷住了几天要走,表哥推着木车来接,我舍不得姥爷走,就跑到家外的林子里哭,再回家看不见姥爷了,母亲也劳作去了,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我和杨树了。

爷爷来,一进院子就拿起扫帚扫院子,扫院子的声音与杨树叶子的声音差不多,每次我都分辨是起风了还是爷爷来了。爷爷走到屋里问我有没有卷烟纸,我把用完的作业本送给爷爷。有一次想把纸裁成现成的长条条,想着爷爷拿起来就可以卷烟,可惜裁的方向不对,爷爷说一卷烟纸就裂了。给爷爷洗过一次脚,爷爷坐在大板凳上,我坐在小板凳上。洗完了脚给爷爷剪脚趾甲。爷爷的脚趾甲很厚,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剪动。

奶奶很少来,有一个黄昏来了,我在墙外砍草,听见奶奶和母亲说话。从她们的声音可猜着母亲束着围腰在厨房擀面,奶奶是站在厨房门口的。从声音的速度可猜出奶奶没有坐下来的时间,说完两句话就急着回家去。果然,我背起筐子回家,到家时余晖把杨树树冠染得金黄,母亲刚擀好面条已准备拉风箱了,而奶奶也挪着小脚回老家了。

父亲辞去村支书后,想着另起一番事业。内向的父亲过了一个多月沉静的生活,不怎么出门,就天天坐在院里的杨树下想着以后的发展,没事了就给两张新桌子上一遍漆。多遍之后,桌面的漆如紫砂壶的包浆,里面偶尔存留的小小气泡如同琥珀。

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光秃秃,不遮拦阳光,也不截留月色,像水墨画一样简单而美。忘记哪一年把杨树都刨去了,应该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吧。刚上大学时班里让交篇作品,我写的是家门前刚种下的梧桐树,说梧桐树是有感情的树,用手一掐就流泪。后来的作品中有很多母亲站在梧桐树下等我回家的情节,陪伴我整个少年与青年时代的杨树就悄悄隐退了。

乡亲们都说家里种杨树不好,都说梧桐招凤凰是吉祥的树种。种梧桐树后我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都不知道自家的梧桐是开紫色的花还是白色的花。为了确定花的颜色,清明时节还特别回去看了看,老远看见了紫色的梧桐花映着门口,像是等着我们回来。村里修电线时,因那树妨碍电线,就刨掉了。那护着墙的最后一棵杨树,也刨掉了。

因故乡风俗的缘故,杨树很少走进院子,我却在长着杨树的院子长大,那段时间正好是难忘的八十年代。想想就幸福啊,在杨树呵护的时光里,姥爷姥娘与爷爷奶奶健在,父母年轻,光阴像杨树叶子一样是唱着歌的。

*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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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立敏,网名小陈,河北元氏人,著作品集二十二本,荣获第三届吴伯萧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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