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永峰:过年

草堂文化 2024-09-16 03:12:34

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房子白了,大地白了,天空也白了。大树在寒风中冻得晃荡着脑袋,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风在呜咽。村前那条小河里不再流淌着记忆,时间冻结,定格在我的童年。娘在灶屋里做饭,娘在熬红薯稀饭。锅里放着竹篦子,竹篦子蒸的也是红薯,都是像小老鼠儿子一样的小红薯,细细地带着个长尾巴。围着锅圆圈贴着玉米饼子,黄色的饼子冒着白气儿,娘刚掀开锅盖拾玉米饼儿,白茫茫的蒸汽遮住了娘的眼,刚出锅玉米饼儿很烫手,娘烫地吁气,用手摆着热气儿,娘迅速地捉住一个饼子,没有掺白面的玉米饼散了几瓣儿,娘只能一个个地把它们捉进罩头子里,罩头子是这里人对馍筐子的叫法,是细高粱秆子编的用来盛馍的扁圆形器具。

黄黄的玉米儿躺满了罩头子,娘又嘘着一只只捉回那些躺在竹篦子上的小红薯,娘望着那些可爱的小红薯伃儿,仿佛望见了孩子们圆圆的小肚,娘是饿怕了,娘从六O年过来过,娘觉得在这世上活着最幸福的就是哄饱了肚皮。娘搅拌好了半碗面糊儿,又添了几碗凉水倒进锅里,娘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翻滚着白白的红薯块和红薯片子。娘蹲坐在锅灶门口,屁股下是一截磨得光光的檀头子,那是我家烧锅时坐的凳子。娘左手拾起一把柴火塞进灶膛,右手拉着风箱,风箱上有个舌头,娘向外拉杆,那舌头就张开,露出方形小黑洞,娘向里推杆,那舌头“啪叽”就盖上了。娘推着风箱,灶膛里火就旺了起来,红通通的火光下,娘的脸红红的,一股寒风裹着雪花飘了进来,娘没觉得冷。外面的鹅毛仍在飞舞着,老天爷阴着脸,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我光溜溜地在被窝里钻着,我蹶着屁股蛋子向二哥那头爬去,二哥用脚蹬我,不让我爬过去,我偏要爬,二哥腿胡乱踢着,嘴里嚷嚷着,尿床精,别过来。我俩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被子滚成了一团。

我又尿了床,褥子好多都是我尿的一圈圈尿印子,我尿湿了这边,娘就把我挪到她那边,娘用身子暖着我尿过的地方,大冬天,娘那时候一定觉得身子底下很凉,我每每尿湿了床,娘也不打我,娘疼我。娘说,我生下来时软绵绵的,娘捏捏我的头,一捏一稀呼,娘担心我难养活。娘说我是早产儿,娘怀我时,天天和我爹生气,我的爹脾气很凶,爹不是个好男人,动不动吵架,还打孩子。我二哥没少挨揍,爹倒没打过我,二哥总说他是皮儿子,是爹抱养来的,二哥是娘生的,娘舍不得打,娘怎么舍得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二哥挨打也不冤,二哥调皮捣蛋,常和别人打架还逃学,不是捅鸟窝就捅别人家的倭瓜,爹说二哥,踢死蛤蟆弄死猴。我姥爷说二哥,桑木棱子椽不成树。爹在西间喂骡子,爹把一梱麦秸放在石槽里,放进几瓢水,倒进几瓢料,用木棍拌来拌去。那是头青骡子,是生产队解散后分来的,我家七八亩地加我叔家的地差不多十几亩,全靠我家这头青骡。犁地、耙地、造场、拉麦秧子,全靠它了。我姐睡在牡口屋里,被子蒙着头呼呼大睡,我爹不会叫醒她宝贝闺女。我娘和爹结婚没几年就生了我姐,我爹喜欢女儿,接下来生了我大哥、二哥,娘和爹想着再捞个闺女,结果捞了个带把儿的小子,就是我。儿子多了,就不稀罕了,闺女就一个,自然疼爱点了。娘做好饭,进堂屋喊吃饭,爹说知道了。爹就叫闺女,慧珍,慧珍,起床了,吃饭了。姐哽叽几声,不想起床,一会儿又睡着了。爹没办法,爹就去东间叫二哥,二哥麻溜地穿着衣服,我钻进被窝里不肯露头,娘进来,从被窝里把我拽出来,照我屁股上轻轻拍了拍,小懒蛋,快起来,娘拿着我的棉袄棉裤帮我穿了起来。

那是娘做的花棉裤,裤裆下面补了几块补丁,那是我尿糙了,棉布烂了洞,娘就补补还让我穿,我不穿,我要穿新棉裤。马上快过年了,娘用爹的一条破腈纶裤子给我做了条新棉裤,娘说,娃儿,你穿上新棉裤可别尿湿了,尿尿要蹲下来尿,知道吗?我说娘,我知道蹲下来尿,像娘那样蹲下来尿,娘笑了,娘又拍拍我的屁股蛋子,刮了刮我的小鼻子。娘在我的袄鼻子上拴了个白手绢,娘让我抹鼻涕就用手绢,我总记不住,就用袄袖子一抹,两只袖子抹得黑黑的,油亮油亮。爹去了最东头偏房,爹叫着,大,穿起来吃饭吧。我的爷爷得了偏瘫,只能扶着墙慢慢挪动,爹帮着爷爷穿衣服。我大哥十岁了,睡在爷爷那头,负责给爷爷暖脚。大哥自己穿上棉衣棉裤,下床拖着一双大油鞋,像拖车一样在雪上拖拉着两腿,大哥手上提着尿罐子,拉开栅栏门,走向院子外面粪窑子。一罐黄汤浇下,浇在白白的雪上,露出黄褐色的洞,瞪着窟窿望着天,大哥揉揉惺忪的眼,站着迷瞪一会儿,又对着那黄褐色的洞滋上一泡尿。我的姐仍在睡着,叫不起来,娘让我们先吃饭,大哥二哥和我都趴在灶屋娘捍面条的案板上,像三个燕子崽儿一样,等着燕妈妈衔来虫儿喂饱肚皮。娘用小木碗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我面前,我伸着头去喝,烫得咧嘴想哭。二哥拍着我的头说,饿死鬼托生,大哥手里抓着个玉米饼子,往嘴里使劲塞着。爹端着红薯去了爷爷房间,爷爷坐在床上,手里捏着个玉米饼子,屋外窗台子上放着两碗稀饭在外面冷着。我抬着头看大哥二哥啃玉米饼子,啃得那么香,大哥掰一小块饼子塞进我的小手里,我在案板上抪拉着那块小饼子,我不想吃这玩意,一点都不好吃,玉米饼子看着黄黄的,挺诱人,吃起来刺喉咙眼。二哥说,你想吃啥,我噘着嘴不说话,我想吃白馍,邻居家孩子都啃白馍,我没吭声,就噘着嘴。娘过来哄我吃饭,娘用勺子一勺一勺喂我吃稀饭。娘说,吃过饭,让你大上街赶集,赶集割肉过年。是呀,快过年了,过两天就祭灶了,过年就能吃上肉吃上白馍了。我们小孩子,谁不想过年呐,过年好玩的太多了,能拾炮打灯笼,还能吃上好吃的。村南头传来了猪叫声,猪叫得很惨很响很长,有人家杀猪了。大哥二哥都向村南头跑去,我在后面跟不上,急得想哭。那是头肥壮的大白猪,捆住了腿躺在架子车上惨叫着。以前大队粪窑子如今干干的,成了一个大号土坑,坑边挖了个土灶,生产队那口大号铁锅正架在上边,有人在用柴火烧着那口大锅,大锅里盛满了水,水开始沸腾了,冒着白汽。堂叔胳膊窝里夹着把长尖刀,刀尖很尖,闪着寒光,堂叔嘴里噙着烟卷,两个耳朵上别着洋烟,主家手里还在拿着烟盒让堂叔抽烟,堂叔摆着手说,不吸了,不吸了,赶紧干活吧。几个年轻小伙子,把猪拉到大锅前的一个长案板上,猪使劲蹬着腿,不停哀嚎着,主家搬来一个大红瓦盆,瓦盆里几舀子清水,又加了点盐,堂叔上前拍拍猪脖子,猪望着堂叔手里的刀,叫的更响了。杀猪刀慢慢地攮入猪脖子深处,一点一点直至没过刀柄处,血红的利箭射出,一个围的比较近的孩子被滋了一脸,用手一糊拉,成了个画叉眉,大伙哄地笑了起来,那孩子也咧着嘴笑了起来。那猪慢慢地不再哀嚎了,哼哼唧唧地呻吟着,我望着那瞪圆的猪眼,有点害怕,我怯怯地藏在大人的腿后面,又忍不住偷偷瞅瞅,那猪眼渗出了红色的血,我突然想到了这猪的爸爸妈妈和它的孩子们,我想哭,我捂住眼不敢再看。雪地里猪血画出的小红花朵,不一会就被人踩踏得不成样子了,脚踩过的白白雪地变成了黄褐色,露出黄泥巴来。天很冷,大地冻得很硬。

猪被放在了滚着水的大锅,几个人用撅斗铲子搂猪毛,他们说着笑着,开着玩笑,没人在意猪的生命,谁会怜悯一头被宰杀的猪呢?养猪就是为了杀了吃肉,人总要吃肉,不吃猪的肉,吃鸡的肉,吃狗的肉,吃羊的肉。过年最高兴的就是有肉吃,我望着那白白的猪皮,像是看着一堆煮熟了的肉,我也想吃肉。想着吃肉的时候,就忘了猪被杀时的可怜。褪光了毛的猪趴在案板上,长长的刀尖从猪的背上正中间划过,露出厚厚的肥膘子,有人说了句,这猪好肥呀,一人接了句,恐有三百斤吧,堂叔说,二百八十斤。那时候乡下人都馋得很,猪越肥越大,肉才越好卖,买肉的人,都先看看肥肉膘子厚不厚。村里买肉的人都陆续来了,我爹也来了。猪下水掏了出来,心肺连肝被一家有结婚宴的人家取了去,二哥要堂叔把猪尿脬给他,堂叔割下猪尿脬扔给了二哥,二哥捡起来就跑了,一大群孩子后面跟着玩去了。猪尿脬用苇子插进去,用嘴吹起来就可以当球踢。猪肉被分割成一块块,村民们你要三斤他要五斤,大块割成小块,堂叔称好后,主家记下账,肉就被村民们提留着带回了各家各户。堂叔问我爹要几斤,爹说要三斤,堂叔说这块带骨头的肋条给你吧,骨头除半斤,爹提着那块肉,问主家,猪板油卖不卖,主家说卖,爹又买了几斤板油,一块儿提着回家去了。

我跟着爹回家,娘说你买猪油干啥,爹说猪油烤出来油,油渣子做包子,娘没说话,娘心疼又多花了钱。娘说,卖一百个鸡蛋,才割二斤肉,一斤猪油都要三毛钱,爹说,猪油不贵,才二毛。猪肉和猪油都被爹吊在了堂屋二檩子上,用一根铁丝吊着,我只能望着那吊着的猪肉吧唧嘴,娘牵着我的手,用手指着那高高吊着的肉,娃儿,过年咱就吃肉

我眼巴巴地望了几眼吊着的肉,还是跑出去玩猪尿脬去了。二哥和一群孩子踢着那猪尿脬,猪尿脬圆滚滚的,如皮球一样在孩子们脚下滚来滚去。我张着手,跟着跑来跑去,我看着猪尿脬向河岸滚去,我也跟着追。猪尿脬滚进了河里,在浮冰上翻滚着,孩子们站在河坡,有人去找竹竿去了,有人找来苇子,二哥拿着苇子去捞那猪尿脬,我小心下着河坡,不想溜进了河里。二哥扔掉苇子,慌忙拉我上来,我的两条腿都湿了,还好那时候水很浅,我湿了新棉裤,二哥担心他会挨打,不敢让家长知道。我被二哥和几个孩子带到杀猪用的大锅那儿,大锅下还有火星,孩子们捧来一堆玉米秆。玉米秆引燃了,火苗串了起来,二哥让我站在那儿烤棉裤。

孩子们不再玩猪尿脬,玩起了火,拿着火的玉米秆打仗,他们又捧来好多玉米秆,点了好几堆火。我骑拉着,对着火堆烤裤裆,棉裤烤得冒着白汽,调皮的孩子们叉着两腿跳火堆,你跳过来我跳过去,一个个嘻嘻笑着说,这裤裆烤得真得劲。孩子们一个一个都叉着腿对火苗子烤裤裆,我为了烤干棉裤腿,就一直站着烤。我的棉裤是腈纶裤子布,里子没烤干,那腈纶倒是烤焦了,火星子引燃了棉裤里面的棉花,一股子焦煳味。有个孩子先叫了起来,噫,咋有股烤焦了什么东西的味,有人发现了我的棉裤上冒着火星子,喊叫了起来,你棉裤起火了。那天我裤裆下两腿间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哭着跑回了家,娘那天打了我,打红了我屁股。娘说,没了新棉裤,过年就让你穿这。那天晚上,煤油灯下,娘在我的新棉裤上又补上两块黑布头,二哥也没挨打。祭灶了,娘在灶屋里打扫着,熏黑的泥巴墙面上挂着蜘蛛网和烟灰。爹在院外面铲锅,锅扣在地面上,铲下的灰烬留下圆圆的圈,村里各家院门外地面上差不多都有两个黑圆圈,一大一小,大锅蒸馍,小锅熬肉。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贼祭六,这里人差不多都是腊月二十四祭灶。祭完灶,离年就近了,祭社那天,小孩子们能吃上祭灶糖,一大块砸成小块,扔进嘴里咀嚼着,粘得牙痛,掉牙的孩子嚼着嚼着就吐出一颗牙来,牙粘掉了。比起祭灶糖,我更想吃肉,挂在二檩子上的肉还在吊着,爹没有取下来的意思。吃过祭灶糖,接下来蒸年馍、炸麻花炸鱼、熬肉,这里人还蒸枣山。枣山就是蒸一个大面块,上面有面做的麻雀、石榴花、麦穗等,都插满了红枣,这个习俗据说是因为这里人都是从枣庄迁过来的,过年蒸枣山寓意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故土。炸麻花用的是棉籽油,家家承包地里种的都有棉花和红薯,棉花弹好卖了换钱,棉籽就炸成了油。棉籽油平时也不舍得炒菜吃,就是存到年关炸面食炸鱼肉。

盼着盼着,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大门都在贴红的绿的春联,爹找人写好了春联,大哥二哥姐姐都在忙着贴春联。我拿着几张红的绿的方纸签子,贴哪儿呢?我想贴在大红公鸡的身上,大红公鸡笑呵呵地拍着翅膀飞跑了,我撵不上。青骡儿咧着大嘴笑我,我手里高高举着红签儿,蹦跳着贴到它的脑门上,青骡笑得更欢实了。院里桐树,屋里坛坛罐罐,被我贴上了红的绿的纸签儿。灶屋里烟雾缭绕,飘出阵阵肉香,我的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咕噜声。一阵一阵鞭炮声传来,我没跑出去拾炮,我想吃肉。案板上盛好了一碗碗饺子,娘端上来一盘萝卜炒肉,四个小馋虫眼里都是那白红肉片儿。娘在香炉里插好了燃着的香,爹放了一小挂鞭炮,娘说,吃吧。娘一转身,三下五除二,孩子们已扫光了盘子里的肉片儿。娘望着孩子们油光光的嘴巴,鼓鼓的腮帮子,娘的眼里闪着水花,娘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娘说,我的眼,烟熏着了,烟熏的。是啊,过年了,该高兴,娘怎么会流泪呢,娘的眼被烟熏着了。娘的眼里流了泪,我的眼里也流了泪,娘在我的回忆里,我的回忆在泪水里,回忆成了黑白照,童年是彩色的,我这素描的语言却绘不出画了。雪花在飞,灰白的天空下,车子在灰白的空间里蠕动着,爬行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里流淌着盼望,回家过年。天很冷,我胸膛里的血在沸腾,回忆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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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孟永峰,河南沈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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