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征:父女俩的故事|清明专刊

草堂文化 2024-09-18 03:58:58

幼年时,有大人逗我,说我是父母从大街上捡来的。奈何我却越长越像父亲,捡来的,这说得过去吗?临近清明节,让我不自觉地想起父母,母亲爱我,母女俩一直是和谐的。只有父亲,我和他就像跳交谊舞的蹩脚舞者,总是踩不到一个重音上。

记得,我和父亲之间最大的一次矛盾冲突,是在我的公司里,他骂我是资本家,是资产阶级。我很无语,他是父亲,我能和他对骂吗?我能从此不理他吗?当然,他有时候也会骂公司里的其他人,当被骂的人在我面前诉苦时,我就告诉他:我父亲都八十多岁了,他连我都骂,骂你两句,你就受着吧,我不也照样受着吗?当然,父亲是不会用脏话骂人的,他骂,都是出于拥护者的立场,我曾经送给他一个外号,叫“党外布尔什维克”。后来,在他人生最后的半年时间里,我请了两个保姆照顾他一个人,两个保姆是一对夫妻,因为父亲已经需要抱上抱下,女人抱不动他,男人才行。姐姐那时对父亲说:爸,没有你资本家的女儿,你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吗?父亲沉默,不回答姐姐的话。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情是:到最后,我也没能从法律上证明,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那是父亲走后,富顺老家的一套房子,是父亲的名字,政府要征用赔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也没能证明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从户口本上迁出户口后,就再没有迁回去过。几十年过去了,我的户口几经迁徙,父母的户口也几经迁徙,已经找不到原始档案,曾经的街坊邻居,也都走了,连个证明人也找不到。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认了一个不是我父亲的人做我的父亲,并为其养老送终。

父亲是我文学爱好的启蒙老师,小时候背诵的许多诗文,几乎都是他和我之间口口相传的。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是他讲给我听的,《木兰辞》是他教我背的;孔尚任的《桃花扇》的故事,也是他讲给我听的,里面的一段北曲《哀江南》,从小我就会背诵。我像念顺口溜一样念着:“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尽管背得顺溜,但那时年纪太小,父亲虽然讲解过,还是不懂。

父亲是1948年华西协和大学中文系的肄业生,他的古文功底深厚,是八股文的践行者,他在工作单位的外号,就叫“程八股”。我有一个哥哥,在艰难年代,半岁的时候就走了,所以,家里才有了我。从小,我就是家里的“男孩子”,所有刽子手干的活,都是我上。曾经,只要父亲在家,杀鸡的活就是父亲的,后来,母亲说我的手艺比父亲好,于是,不管他在不在家,这样的活都是我上。母亲在家里,经常批评父亲笨,不如我这个女儿能干。我什么都会干,也什么都敢干,杀鸡、杀鸭、杀鹅,刮兔子、青蛙,还有鳝鱼、泥鳅,就没有吃的东西我不会杀的。而父亲,也就乐享其成,退居二线。

(图片来源:程征)

我十八岁那年,在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词送给我。我用一张卡片,画好格子,他用毛笔书写在上面,就是这首词——《虞美人•示征》:

投身革命从今起,壮矣远游矣。千秋艺术事非空,莫嗟白驹过隙太匆匆。铁砚磨穿情难禁,刻苦勿太甚。学贵致用非学痴,健美身心锡尔幸福时。

词的第一句,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革命化思维,里面写的艺术,是指文学艺术。我在学校时,就有才女的名头,在同学给我的毕业留言里,就有这样的留言:真诚地祝愿你成为一个文学家。没有祝愿我成为金融家的,说明我那时不务正业到了什么程度。他知道我热爱文学,这也算是他的杰作吧,但还是心疼女儿的,所以叫我不要太刻苦。这一点,我后来是真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游手好闲了许多年,以至于后来结识的朋友们,都只知道我是一个商人,和文学写作八竿子打不着。

但是,童年时父亲的熏陶,是深入骨髓的,白白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回到原点后,我重新捡起笔,开始尝试着写作。人生没有毫无收获的旅程,尽管走了许多的弯路,但我还是有不少收获的,至少,我的个人经历,就是不可复制的。高人们给我引领,商人们给我策略,好人们给我善意,坏人们给我教训。当我坐下来,清理自己的菜篮子的时候,才发现,真好,酸的,甜的,苦的,麻的,辣的,什么都有,可以做一桌好菜了。

只有一点,我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他说“学贵致用”,但是,我把最有用的金融业的饭碗砸了,却捡起一个没有保障的个体户的陶碗来吃饭;而且,文学,是真正的无用之用,假如我是靠文学写作为生,那我早就饿死了。后来,我又仔细地想了想,发现还是有点用处:写作需要用脑,而这一点,恰好可以有效地防止老年痴呆。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我读书太少,这是真的。但少也有少的好处啊!这样的话,我写作的时候,就没有能力去“吊书袋”,我就会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语言,老老实实地写。虽然这样写出来的作品,缺乏花枝招展的动词,也没有眼花缭乱的形容词,但好在情真意切,不以无病呻吟为目的。表扬我的话,可以说我朴实无华,批评我的话,可以说我胸无点墨。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沉默是金。表扬我固然是好的,但批评我却是更好的,好事不出门,臭名天下扬嘛!

曾经,父亲想去他的侄儿家里终老,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儿子,而终老,又最好在儿子那里。但这样的麻烦事,最终没有成,还是我这个女儿,给他送了终。父亲很羡慕他的兄弟,他的兄弟有两个儿子,他说:他的兄弟有福气,两个儿子可以用滑竿来抬他,而我和姐姐,两个女儿,抬不动滑竿。后来,姐姐说:爸,妹妹用车来接你,比坐滑竿是不是要舒服一点。父亲就笑了。

马上又到清明节了,父亲,我该来看看你了。在另一个花园里,你和母亲都还好吧!

2024年3月11日星期一初稿

2024年3月20日星期三修改

*往期文章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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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征,笔名蜀坤侠。文化自媒体人,文学和摄影爱好者。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女散文作家创作中心作家,四川省女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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