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边的清静
和香港一样,澳门也是大陆母亲的孩子,却一度过继给人,让普通人觉得有些生疏。比起香港式的大片,澳门总像一个隐秘的传说。身边有人去过澳门,却没像到过香港那么张扬,而像先一晚打过麻将的人,回来后对那里的事总是闭口不谈。那一年,在深圳罗湖海关打望过香港之后,从蛇口乘船,到了珠海,也曾到过拱北,却没有靠近她。
一分钟过关,几分钟到达巴黎人酒店,出租车还没坐热。下车,抬头看着飘然而至的巴黎铁塔,我努力在稳着心神,想确认身在何处。
酒店的大堂里,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有人欢天喜地,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则神情木然。我四下看着,从大厅中的华灯,到水池中的雕塑,到墙上的巨幅油画,还有带着陌生感的服务生,有点恍惚,就又走出大堂。
铁塔骄傲地伸向蓝色的天空,成了一方的主宰。各种肤色的人,围着它打卡拍照。绕过它的一只大脚,来到马路边上,看见它身后的大楼,像一个巍峨的城堡。更让人惊奇的是,伦敦的大本钟竟然也移步到此,威尼斯那个大桥横卧在跟前。我数着绿化带里的生肖雕塑,终于把自己拉回现实,明白这是资本重造的一个世界。
我决定一看究竟,便从连廊上走了过去。戏剧的舞台上可以一步百年,这里则能一步千里。几分钟后,我便到了威尼斯的天空下。对,真是海边那个稍显阴郁的天空,还有天幕下那个端坐水中的城市。一样尺寸的冈多拉停在河里,一样规模的桥架在水上,圣马可教堂前的一切应有俱有,连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叹息桥也没缺位。只是街道要宽敞许多,店铺要更加宏大,而没有那种钻在擦肩的小街,伸头WINDOW SHOPPING的感觉。
我一直看着头顶,想看清天顶,看它是如何悬在空中。广场上,一个欧洲女子在唱歌,跟前没有讨钱的小罐子,她也没有那种古城特有的中世纪遗风。我在街边走着,像一个专门挑人家破绽的孩子,一直走到了伦敦街口,走过英式电话亭前,步入伦敦巴士红色的车厢,感觉像走进电影之中。
这种梦一样的穿越还在进行。从葡京酒店里那个真正的金山和龙船,到永利酒店那个魔幻的发财树,到美高梅大楼外流淌的玫瑰金,每一处、每一眼都带着恍若天上的不真实。
回到酒店,从店铺门前走过,明知屏风后就是人头攒动的赌博场,却仍像当年一样,不敢靠近半步,唯恐避之不及。站在高处的窗口,吹着海风,看着夜空如水,我清醒了许多。弹丸之地,发展不易,澳门得和摩纳哥一样另辟蹊径,玩出奇招。不许赌博是传统的道德要求,束缚着人性中的疯狂因子。发展博彩在合法合规,成了一门庞大的产业,发展成全球少有的博彩中心。因为稀缺,才有这么大的吸引,才能引来这么多的资本极尽奢华,满足人性中的某些欲望,让传说中的纸醉金迷迅速附身,冲进那些贵得要死的大牌店里一掷千金,再到那些吸金的牌桌上冒险挑战。对一些人来讲,这里是天堂;对很多人来讲,这里是地狱。
目光从眼前闪烁的霓虹,移向远处平静的墨蓝。我想起这里还有几十万居民,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家园。“赌王”何鸿燊在这里崛起,自己却一生不赌。身处遍地赌场的花花世界,当地居民又如何保持安生?
早晨9点多,明净的阳光和清朗的风,一起扫过官也街的小巷。有了年岁的石板被踩得发亮,一片一片映着光,享受难得的轻松。从丁字路口的小坡下来,踩着仅容一人的木楼梯,坐在一个叫旺仔的小店,吃着当地著名的早点。这个火爆氹仔岛的小店,通过楼下的窗口,卖出了千万份的当地小吃,才在寸土寸金的地方,奢侈地有了十几平米的雅间。六七张小桌子放在里面,转身都需特别小心。楼梯口,竟然还“多余”地放了一个旧物存储展示柜,里面放着一些旧物,老式的电壶、录音机、搪瓷缸等。
很快,里面挤满了和我们一样起早的游客,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楼,到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水泥连廊边有一圈很小的花坛,一拃高的小围挡,竟然设计成龙身的模样。它匍匐在地,在大树的台基边盘旋后,抬起了龙头。这么饶有兴致地细看时,从公共厕所的白墙上看到了一组介绍。
一百多年前,氹仔岛还没有开发,山脚下的海边形成了连片的居住区,当局在此建了一个菜市场。西式的设计图样,与今天的形制别无二致,经历了多次变故后,建造的材质和相应的细节有所不同。一丛胳膊粗的藤缠着大树,看它们的根脉如何相连时,我觉得这个小广场也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避开人群,来到更偏僻的嘉模斜巷。十几棵合抱粗的榕树,分列路的两边,看着青石台阶一步步登高。风从高处淌了下来,人从低处走了上去,我们在中间来了一个满怀的拥抱。高处的台地上,又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是某个教堂的广场。走近教堂门口,看到一个牌子,“非礼拜,勿步入”。大榕树下,一只猫安静地躺在微风中,似乎在劝告游客,此处居之不易,尽量给我们留出一些生活的空间。
高台下,是小岛唯一的湿地公园。边上,龙环葡韵的几栋房子,静静地展示着特殊时期外来者的日常生活。一段时光成了过去,廊下的岁月空明恬静。抬头四望,满目田园,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碧辉煌,一阵风吹过似的,从我心头消失了。
乘坐一辆老旧的出租车,快速赶往大牌坊,正式向老澳门报到。街上被游人塞得水泄不通,头顶充斥着各种的商业招牌,我只好低头看着脚下。小石子铺就的道路上,细密中透着岁月的耐心,深藏着百年的印迹。大牌坊一步步逼近我,越来越高,遮挡了我面前的天空。残存的门廊上,写着不屈的倔强,刻着老去的时光。身后那个想象中的教堂,曾是百代之驿站,早已淹没在时光的缝隙里。
绕过大牌坊,侧身经常利玛窦的雕像,缓步走上古炮台,好像真在走近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铁铸的炮筒,架在长着绿色苔藓的墙垛上,对着空荡荡的天空。环炮台走了一圈,可以看到,从海边绵延过来的绿丛,像一片片相接的荷叶。从中零散伸出的高楼,如同一个个彩色的令箭荷花。这么看时,感觉这里也是一个平常无奇的山海之地。为了生活,选择了一种特殊方式,在原本静谧的蓝绿之中,夸张地制造出那么多的金银殿堂。还好,它们和跑马地一样,被圈在金丝笼里。
澳门博物馆向下伸进高台的泥土中。往下走时,楼梯间里有来自大地深处的清凉。大陆边缘的濠江,两岸没有早期的历史遗迹,只有一段奇异的漂泊生涯。尘埃落地,一切都成了历史,留下日常生活的琐碎。走到生活化的陈设跟前,从一件件老旧的物件中,可以看到光阴用它无形的脚,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无缘走进澳门人家今日的屋里,看历史长河里的一切,会衍生出怎样的新光景。我却相信,在当地居民的眼里,那些豪华的大楼,以及大楼里豪奢的一切,与我一样感到陌生。只是,他们多了司空见惯的淡定。
从高台上下来,从大牌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时,看着满街的日常生意,我想起澳门的莲花。无论它绽放的金色有多么妖冶,花底仍有天下一样的清露,在悄悄滋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