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在新途
我们永远只能走在昨日走出的路上。离开岗位,起床不知要干什么、出门不知要到哪里去,曾经的各种以为一一试过后,人生搁浅在一头雾水里。多少个寒夜,往昔那些曾在书中邂逅过的山水,神交已久的文人,宛如晶莹的明星,在召唤着我。于是,随着内心的感觉,追着他们的影子,一次又一次,走在了出门看景的路上。
2020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站在徐闻的码头上。明月高悬,看着层层海浪轻摇微光,我想起东坡北归时,憋屈、期待和欣喜中所爆发的激愤。“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中国的读书人大概都不会错过东坡,我读他的诗文,听他的故事,看他的传记,常常感觉他还行走在山河的某个角落。于是,南下儋州,正式拜过之后,开始系统的“追苏之旅”。断断续续,从广西、广东,到江西、湖北,到浙江、四川,到陕西、河南,到江苏、山东,走遍大半个中国。
前往眉州的路上,走过他吟咏的“蜀道难”,在江油拜过李白,到都江堰看过水坝,到青神看过苏母,然后顺道南下,在乐山瞻仰过大佛,在李庄邂逅林徽因,在自贡看过盐井和灯展;东出潼关,过渑池后斜插东南,郏县、淮阳、黄州,越来越接近更生活化的他;过九江,经南昌、抚州、吉安到赣州,顺便拜访了他的前辈和同代,王勃、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和曾巩等;在杭州,反复地从白堤走到苏堤,再从山上走到湖边;在广东沿海,拜过葛洪和韩愈,认真地到朝云的墓前去凭吊。有他相伴的旅途,山水都化成诗篇。
在他走过的路上,还遇到一位用双脚丈量天下的徐霞客。跟着徐公,过了金沙江,到达丽江、大理、腾冲;从华山脚下,经商洛、武当、襄阳,一直追到黄山。可是,到了黄山,拿着他两次登山的线路图,我却没有勇气和气力徒步登山,甚至坐缆车上到山肩后,也没有登过一个顶。他是真正的行者,是探险家,是博物学家,是文化使者,我就是一股“人来风”,仅仅是人到而已的风。
这样的风,又从珠江流域北上。带着两次错过灵渠的遗憾,沿湘江入长江,顺汉江进入秦巴山中,通过引汉济渭的隧道,飘过渭河与黄河,飘到北国,与松花江、乌苏里江一起,汇入黑龙江。这么从南到北走过之后,才体会到百川到海的境界。于是,又从渤海湾的小岛开始,从山东半岛、连云港、崇明岛、舟山群岛、洞头岛,穿过台湾海峡,到福建的大嵛山岛、广东的南澳岛,再次回到海南岛。我已经记不清其间几下海南,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河伯看到大海,才知道世界很大。幸亏手中有书本,心中有先贤,他们带领我,走出熟悉的地方,走出池边小萤帐,变得越来越谦卑,也越来越踏实。
出门见山见水,最终还是在见人。除了那些活在我心里的先贤,还有机会见到生活之外,看似普通实则精彩的同道。在岱山岛上,遇到了一群快乐如仙的文化人。他们长期生活在岛上,面对大海,看天看云,无论从事什么行业,个个都保留着诗心。在边城秀山,遇到一群热情似火的创业者。他们要把秀山带出大山,也要把世界带进秀山,一边开辟陆海新通道,一边构筑绿色创新地,在大山之中支起了迎接八方的“桌山”。在连云港遇到玩转舞蹈、编剧、散文、艺术的“四度超人”,在深圳遇到一个白天干工程、晚上写随笔的文艺青年,在丽江遇到一个避雨都能避出一个院子、整天笑对生活的达观者,在丹凤遇到一个白白净净、风风火火的中年漫画家。每一次这样的相遇都是一次刷新,也是让我反思对照的契机。
在丽江徐霞客纪念馆里,认真地研读了徐公的旅行日记。他独行天下,一路狼狈,但刚毅温润的字迹里,只有对山水、对人生、对使命的敬重,没有半点潦草,没有一丝抱怨。于是,我在反思自己,经常千里赶来,总是匆匆只看一眼,缺少对文化的敬重;兴奋赶到,却没有耐心地看一场日出日落、看一次潮涨潮退;偶尔也记一些零碎笔记,写一点游记见闻,却没有静下心来,沉淀发酵,让所见慢慢生发,形成更深的感悟。
惯常的生活中,我们被生活的琐碎淹没,被固定的圈子设限,也被一些外在的东西定义,变得认不清自己、说不清自我。在广阔天地里,面对大自然的神奇和壮观,回想先辈们创业的艰苦与卓绝,见识四方朋友的平凡又不凡,心头的浮尘一点点被扫开,习惯的禁锢一点点被打破,内心深处的情感被一一唤醒,那些潜藏的喜好、未曾察觉的兴趣逐渐浮现,那些被隐藏的虚荣、不易发现的脆弱完全呈现。以山河为背景,以先贤为参照,这样一点一滴的发现,逐渐从浑浊的生活中显现,拼凑出一个更清晰、更真实的自我。我开始明白了,自己真正有什么、缺什么,热爱什么、能靠什么。旅行之于我,不仅是对外在世界的探索,也是精神的再雕琢。
我把这五年行走所经历的,用文字描绘成 60个片段。其中,不仅有自然的浮光掠影,也有心头的波光潋滟。把它们编辑成册,是另类成长的小结,也是一段心路的呈现。人生的路是一段一段走过的。经过了转型的这一段,有了摸索出的一点经验和体会,以后的路,大概会走得更认真、更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