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冬天,22岁的我从部队退伍回了老家永安县。过完春节,在亲戚的介绍下,我进了县里的国营汽修厂工作。
劳资科副科长带我到车间,介绍了师傅李德山。“这是李师傅,技术是咱们厂里数一数二的。你小子是当兵出来的,跟着李师傅好好学。”
李德山穿着一身沾满机油的工作服,头发有些乱,但眼睛里露出精光。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行,看着机灵,以后就跟着我吧!”
李师傅1949年生人,是远近闻名的修车能手。那时候,而且他不但懂修汽车,甚至是拖拉机、农机也能来几下,就连县农机站都经常来“借”他。
“修得了车就是有本事,比当个小干部都强。”这是当时周边人常说的话。
确实,那会儿修车师傅可吃香了,好烟好酒少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给面子。
刚开始学手艺那阵子,我可没少挨骂。
李师傅脾气急,看到我笨手笨脚的,就拿扳手敲我脑袋:“你这驴脑子,怎么记不住呢?”
可骂归骂,他教得特别仔细。从最基本的保养、换机油,到大修发动机,事无巨细都手把手教我。
每次修完车,他都会让我把工具擦得锃亮才准下班。
“修车要用心,每个螺丝都要拧得妥妥的。”他总爱叨叨这句话,“咱们修车的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修不好的活儿不能接,接了的活儿就得修到位。”
两年后,1992年3月,我正式出师了,特意请师傅在外边小饭馆喝酒。
他红着脸拍我肩膀,说道:“你小子有天分,比我当年强多了。那时候我学手艺,师傅常常抓起东西就打,常被骂得狗血淋头。”
师傅说他是在1965年当的学徒,那时候学手艺特别难,没那么多车让人上手,没有七八年功夫,根本不敢说自己会修车。
我这时才明白,之前师傅一直骂我笨,实际上心里对我的进度还是蛮欣慰的。
但谁又能想到,这段其乐融融的师徒时光,会在两年后戛然而止呢?
1994年春天,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改变了我和李师傅的关系。
那天,县粮站的解放车送完粮食回来,半路上散了档。
司机打电话来求援,李师傅正在修另一台车,就让我一个人去了。
到了现场,我很快发现是离合器的问题,这问题并不难,不到一小时就修好了。
粮站司机连声道谢,还给了我两包“大前门”。
这事传到厂里,李师傅当着众人夸我:“小黄现在是真出息了,一个人都能拿下这样的大活。”
可我总觉得,他眼神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时候,改革的春风已经吹到了我们这较为偏僻的县城。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县里开始给机修行业发营业执照,李师傅坐不住了。
那年夏天,下班后,他突然问我:“小黄,你有没有想过单干?”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我看中了东门口那个院子,准备盘下来开修车店。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干。工资比厂里多一倍。”
我一听就动心了。那时候,我们厂的效益一般,每月工资才115块,各种补贴加起来也不到150块。
而个体户的收入就不一样了,我们厂就有人去了隔壁县的修车铺,一个月至少能挣两三百。
我笑着说:“成,那您筹备好了,随时叫我。”
李师傅很快就办好了手续。他租了个破旧院子,收拾了半个月,挂上了“德山汽修”的牌子。
我也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到师傅那上班了。刚开始那阵子,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那时候私人汽车还不多,主要修理单位的车辆。
渐渐地,汽修厂的名气越来越大,连邻县的客户都专门找上门来。
生意越来越好,我的手艺也越来越纯熟。有时客户遇到疑难杂症,我总能想出些土办法来解决。慢慢地,居然有人专门点名要我修车。
记得有一次,县建筑公司的斯太尔自卸车坏了。因为是进口车,连厂里的老师傅都没见过。我琢磨了一整天,发现是变速箱里一个小齿轮坏了。
可是采购配件要等待大半个月,而建筑公司那边又不想让车停,便让想想办法。
我想了想,用自行车轴承的外圈做了个临时替代,居然让车子又跑了起来。
这事在修车行里传开了,汽修厂的名气更是如日中天。
1998年春节刚过,师傅提出让我出去开分厂,老厂这边提供技术支持和资质以及渠道,但投资的钱我得出,每年还得向老厂这边交10%的管理费。
这让我又惊又喜,心想这是师傅看好我,认为我有这个能力。对于交管理费,我没有异议,毕竟技术都是师傅教的,而且还得用他的一些资源。
可没想到,这却是我们关系改变的开始。
我将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借了一些钱,将分厂开在了西门外,那边是货运集散地,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我白天在那边修车,晚上回总厂向师傅汇报。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师傅看我的眼神变了。每次我汇报工作时,他总是皱着眉头,对我的管理方法挑三拣四。
有时候修车遇到难题,我打电话请教,他也总是说很忙,让我自己想办法。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殊不知,一切都已经改变。
2000年秋天,县运输公司的总经理陆明福找到我,说有辆进口的尼奥普兰大客车要做大保养。
因为县运输公司,和老厂合作多年,李师傅知道后,第一时间冲过来,脸都绿了。“运输公司可是老厂的大客户,你小子什么时候攀上的关系?”
我如实相告:“上个月他们的车半路抛锚,是我去修的。修好后,陆经理说我手艺不错。”
李师傅的眼睛有些发红,“小黄啊,这些年,我可是把所有本事都教给你了。但你要记住,这是我的老本行,我的老客户。”
我一听就明白了:“师傅,我知道分寸。以后运输公司的活,我不会接了,都由您那边负责。”
他冷笑一声:“那倒不必。你不是挺能干的吗?那就你来!”
从那以后,李师傅再没来过分厂。倒是有客户告诉我,他经常在总厂说我坏话,说我年轻毛躁,修车不讲究,存在安全隐患。
2001年春节前,分厂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少老客户都喜欢我的修车方法,说我不但认真,还能想办法省钱。
2002年年底,陆经理找到我:“老黄,我们县运输公司明年打算跟你签合同,由你这边来负责公司所有车的维护,怎么样?”
我想要推辞,陆经理却说,“你不用推辞,你师傅那边态度不好,收费又贵,就算你不接招,我们也不会再找他了。”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就答应了下来,但签合同之前,我还是去找了李师傅,要跟他知会一声。
没想到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分!这些年白教你了,你就是来挖我墙角的!”
“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端起茶杯就要砸我:“滚!从今天起,你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傅!分厂的牌子明天就给我撤了!”
第二天一早,李师傅亲自到了分厂,逼着我把原本的牌子“德山汽修”拆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去工商局变更了登记信息,挂出了“永安汽修”的牌子。
虽然换了牌子,但好多老客户还是知道我的人品和技术,依然支持我的生意。我也从不跟别人比收费高低,生意也越来越好,添置了不少新设备。
反观师傅那边,因为生意下滑,加上厂里的好多老技师纷纷出走创业,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好多老主顾都不去了。
2006年的一个下午,外边下着雨,厂里的一个师傅跟我说,“黄厂长,咱们县里的德山汽修歇业了,院子正在拆。”
我大吃一惊,那个院子是师傅买下来的,就算他生意不做了,也不用拆院子啊!
我开车到了老厂,看到一台挖掘机,正在冒雨拆除那些老房子,李师傅孤零零地撑着伞,一个人站在路边,看着设备拆除。
我探出头去,喊道:“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啊?到我厂里坐坐吧!”
他倔强地说:“不去!我李德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用你可怜!”
后来我才知道,李师傅后期厂里生意不好,心情郁闷,被人设了套,打牌说了一大笔钱。实在没办法,只能卖厂子卖房抵债。
我托人带话,说愿意接收他的债务,请他来我店里做技术顾问。他没答应,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来我厂门口看了看。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看看当年他的徒弟,是不是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2008年,我的汽修厂已经发展成了全县最大的。那时不光修车,还代理各种汽配,生意做到了全市。
2012年的一天,县医院的人来电话,说李师傅住院了,是肝硬化,已经没救了。
我立刻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瘦得脱了形。
“师傅……”我刚开口,他就摆摆手。
“小黄,是我对不起你。”他虚弱地说,“这些年,我总在想,如果当初能放下面子,和你好好说话,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依然感慨万分。在那个大潮涌动的年代,多少人和人的关系被利益冲散。可我始终觉得,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是机遇,更是对人性的考验。
看着现在店里的年轻徒弟们,我总会想起李师傅的话:“修车要用心,每个螺丝都要拧得妥妥的。”可惜啊,人心这道坎,有时候比修车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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