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二)回归本心》
上回曾言,百丈怀海只因说出“野鸭子飞过去了”,便被马祖拧了鼻子,在鼻子疼痛的那一瞬,方才体悟到佛性于时时处处的妙用。原来,一切当下之呈现,不过皆为自心攀援外境所致罢了,又有哪一样不是因自心的投射而显现出来的呢?
“野鸭子”、“飞过去了”,看似皆为事实,然而倘若脱离自心,这所有皆不复存在。不论野鸭子于此如何飞过,居于寮房之中的那位心地良善的师兄却浑然不知。此刻此处的一切,对于彼时彼处的他而言乃是“不存在”的。
从唯物观的视角审视,此等言论简直荒诞至极,“活生生的野鸭子居然就不存在了”。然而对于那位师兄来讲,百丈怀海当下所历经的一切与他又有何关联?就算他如何刨根问底,也无法体会百丈怀海的“又哭又笑”。
这便是禅宗的迷人所在,其被称作“心性”宗,并非指心的创造之力,而是阐明心与当下呈现之间的关联,和所谓的“唯心”学说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
那山中的玫瑰绽放得这般绚烂,对于山外的你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呢?存于自心之外的花朵,既无色彩,亦无万千之姿。
王阳明曾论及此问题,实则他的学说已然融入了禅宗的“心性”观念。王阳明彼时所创立的“心学”,其核心要义为:心即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然而对于他的观点,当时众多人士皆难以理解。
仅仅依凭儒学、道学抑或当时“科学”的视角,定然会认为王阳明的“心学”匪夷所思,只因其中尚蕴含着禅宗的心性学说。
一次,他与朋友外出游玩,朋友遂指着山中的一树花,向他问道:“你言天下没有心外之物,那么此花树于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之心有何干系?其不就存于我心之外吗?”
王阳明说道:“你未见到这花之前,花与你的心彼此毫无关联;当你行至此处望见此花时,此花的颜色与姿态便在你的心中呈现而出。试想一下,你未曾来此之际,你知晓这树花的存在与否吗?”
对于这位朋友来讲,花之存在与否,关键在于其是否目睹而不在于花的客观存在,此不正表明“心外无物”吗?
禅宗并非否定花的客观实存,而仅仅是论及花的存在与观察者之间的关联,唯有当身为观察者的你“介入”其中之后,方才拥有了花的颜色与轮廓。
“观察者”乃是理解禅宗的一切基石。人人皆为观察者,人人皆具佛性存焉。皆在“用心”与外界交互,离了“心”则无交流,若无交互,便会内外隔绝,于观察者而言,外界纵有万般精彩皆与自身无交涉了。
(从这点出发,也即道明了禅宗的修行之路,何为“牧牛”!这个话题后面会再详细谈论。)
一切当下的呈现,即为心与外界交互所致的结果。实际上,皆为外境于自心中的投射,外界的千形万态,无非都是外境在自心这块幕布之上的演绎。既然是演绎,又岂有“真”的存在?既然是投影,当然是虚像!
人,自始至终皆在“演绎”自身的内心。自身以外的所有一切,皆在协助自己看清自身的本来面目。就这一点而言,万物皆为良善的、有用的,皆为前来“度”我们的。
你认为那个人颇为自私,乃是由于你原本就不够大方;你觉得现代的人与人之间人情寡淡,实因你本来就颇为孤僻;你觉得一切皆那般美好,是因为你心中盈满了爱……
在《妙法莲华经》当中,有如此一句言辞颇具意韵:“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度之”。
家人、同事、朋友、领导,乃至所养的宠物、所种的花草,所遇见的一切事与人,无一不是正在促使你觉醒的“菩萨”。只因他们在你心中所呈现出来的样子,便是你的本来面目。
所面临的一切外境本无颜色,老婆并非唠叨、儿子并非顽皮、同事并非挑刺……唯具颜色的乃是自心,这块幕布为投影于其上的一切赋予了色彩。人生的这副画卷如何精彩,关键还在于自己。
倘若能够觉察到当下所呈现的皆为自心的演绎,此即为觉悟;倘若能够时时处处与当下所呈现的相拥一处,时时处处皆能维持这种觉知,一刻亦不偏离,那便为“佛”。
前者乃“悟”所得,后者系“修”所致。然于这“悟”与“修”之间,实则毫无所获,前后并无本质之变,唯有的变化仅仅是自身的体验有所不同罢了。
人生除却体验,还能有何!而这体验又怎可与人言说哉?
需明了,拥抱当下的一切实则是拥抱自身,与自身达成和解,自然能够获大自在啊!于禅的世界里,自始至终仅存一人,你的世界乃是独属于自己的,无法与人共享,无人能与你感同身受。
百丈怀海体悟“当下即是”的那一瞬,他涕泗滂沱。不知是马祖出手过重,还是自身因觉醒而欣喜,总之,哭得同修的师兄皆为其伤怀,皆欲为其抱不平。
不论是苦亦好、笑也罢,于百丈怀海而言,今日注定是难以忘怀的一日,然而往后的岁月同样精彩纷呈。悟后仍需修,时时处处都能拥抱自己才得自在,不是吗?
次日,日常如旧,只是体验有所殊异。悟与未悟并无标准、亦无标志,从外在观之,实无任何差别。而悟与未悟是对未悟者而言的,对于悟者来说,哪里又一个什么悟呢!
马祖道一座下的弟子们皆携着各自的席子趋至法堂,预备聆听马祖教诲。百丈怀海身为马祖的侍者,自然亦坐在一张草席之上。
彼时的僧人相较如今要清苦甚多,打坐并无蒲团,皆坐在自身编织的草席抑或竹席之上。清晨师父上堂开示,弟子们便先将各自的席子铺陈妥当坐好,静候师父。
今日稍显殊异,马祖刚登上堂来,尚未来得及开口陈言,怀海便急不可耐地收起席子。尚未“开饭”便要“下席”?观之怀海已然“不饥”了,他再也不会“饥饿”了。既然弟子都喊“下席”了,看来师父也就无需“开饭”了。
马祖上堂“说法”并非真正要言说些什么,亦非自身欲言说些什么,只因在他的世界里,已无“禅”、已无“法”、已无任何可讲之物,其之所以上堂,皆为了弟子们。如果大家都是明白人,还上什么堂啊!
见百丈怀海收起了席子,马祖缄口不言,便从法堂下来径直朝自己的居处行去,百丈怀海则随马祖来到了方丈室。
马祖发话道:“方才我尚且未言,什么都未讲,你缘何就收起席子预备下课了呢?”
百丈怀海答非所云:“昨日鼻子被您扭得甚痛。”
马祖亦未去计较怀海的答非所云,追问道:“看来你对昨日之事仍记忆清晰啊,你昨日有何感受?”
百丈怀海仍旧未正面回应此问题,东拉西扯地道:“今日鼻子又不痛了。”
马祖并没有责怪百丈怀海的顾左右而言其他,还甚是认可:“嗯,看来你于昨日之事体悟甚深啊!”
“你既然收起席子不听课了,想必已然明白通透了”,那马祖自然是要加以考验一番了。故而,这一段对话实则就是马祖就“昨日之事”在勘验百丈怀海的收获。
“说法”乃是相对于未悟之人而言的,盖因原本实无佛法,佛陀亦无法可说。然为何代代相传说法达数千年之久呢?缘由在于众生未悟啊!
倘若皆为过来人,言说便是多此一举之事了,故而不用讲也不用听!百丈怀海收起席子,其言下之意为:你来了,我便走,不听!因而,百丈怀海见师父上堂要说点什么,便收起席子准备下课了。
马祖见百丈怀海的行为有别于日常,或许是真的悟了,就准备勘验一下。既然你不听,我亦无需再讲,实则对于明理之人亦无甚可讲的,只是有些话我们二人断不能于堂上随便说,否则很可能让别人陷入烦恼 。
比如:昨天看见百丈怀海哭得伤心的师兄就被“牵连”进来了。需知,无价珍宝的成交,无需不识宝之人在场,否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故而,马祖赶忙离座朝着方丈室行去,至此咱们两个慢慢探讨探讨。怀海乃明理之人,即刻便跟来了。
见怀海跟来,马祖正式着手勘验怀海的悟证。方才毕竟只是马祖对于怀海收席子的揣测,尚未问询于他,故而马祖于此方问:“我未开讲,你缘何收席子?”
怀海道:“昨天的鼻子被您扭得好痛。”仿若在言:我知晓痛便是自心呈现了,知晓已与自心融为一体了,不再滞留于外境而不自知了。
这也是我这好事者多言,然此话语不可明言,明言则非矣,便成了学问、思维、道理。禅,非此,非彼。
对于当下一切的阐释皆非真相,皆为个人的认知。譬如:问你,国庆节过得如何?无论回复:无趣抑或很充实,皆非真实之答案。
其一,人皆可言不由衷,所言或真或假。其二,即便你自视为所言为真,然“无趣”于不同之人,其感受标准各异,“充实”亦是这般,究竟何为充实?无人能说得明白。
这种问答恰似马祖问怀海:“你开悟了吗?”怀海答:“我开悟了。”此般毫无意义!
故而马祖所问乃“为何收席子”,怀海所答为“昨天鼻子被您扭痛了”。他们仅言现象,盖因唯有现象方为真实。至于现象背后“意味着”何物、“代表了”何物,莫要去、亦无需去解读、揣测,盖无论获取何种结果,皆为自心之解读,不是真相。
马祖接着的问:“看来你对昨日之事仍记忆清晰啊,你昨日有何感受?”言外之意:看来你体悟佛法了哦,那你说说什么是佛法?
佛法怎能言说?一旦说出便不是其原本之态了啊!脱离现象之外的种种皆为自心之解读,唯有自身方能体悟到那种感觉。
就仿若有人问:这杯茶是何味道?香醇、厚重、回甘……即便穷尽一切词汇,亦无法全然表达出此刻的感受。只因“是何味道”唯有在品尝时方能尽览无遗,然而若要言说则并非如此。
禅宗闻名遐迩的“赵州茶”,所指乃是赵州从谂每逢他人问及“何为佛法”之时,他便唤别人“喝茶”。实则此话语背后之意已然不言而喻,“喝茶,喝茶!自行去体味,无需多问、不必多言。”
此刻,倘若怀海回答:“佛法即为当下即是、心法不二、相性如一、时时处处与自心在一起”,他的鼻子即刻又会被马祖扭,或许会被扭得更为凄惨。
然而怀海的悟证甚是稳固,不言知见,仅言现实:“当下鼻子不痛了。”
言外之意为:昨日知晓痛,现今知晓不痛,无一不是真实之展现,盖因那个本体如如不动,故而才有这般分明之展现。此处仍是以实言虚。
于是马祖认可他道:“汝深谙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既可指“鼻子被扭痛”之事,亦可指“回归本心”之事,还可指“佛法佛理”之事,如何理解皆可,自身所获无论为何皆为“对”的,然而一旦阐明便不再是了。
因此阐明便是“住相”、“住于外境”上了。
禅,永远皆将自身置于首位,亦可言时时处处觉知自身之状态即为佛法。然而,众人便是不将注意力投放于内心,便是喜好随着外在事物而起伏不定。
昨日怀海言“野鸭子飞过去了”之际,马祖狠狠地扭了他的鼻子,就差问出那句:野鸭子飞过去了,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能觉知“野鸭子飞过来飞过去”的那个难道不正是佛性吗?无论野鸭子是飞过来,亦或是飞过去,此觉知毫无半分改变啊!它不会因野鸭子飞过去了,便一同过去,它岂不仍在此处吗?
倘若它果真随着野鸭子飞过去了,你缘何还知晓鼻子痛?亦可言,正因觉知始终如一,方能分辨飞过来与飞过去有所差异。此乃怀海昨日之收获。
人们的注意力常常聚焦于在时间和空间中穿梭往返的事物之上,极少关注能够觉知这一切的那个本体,权且称作“佛性”吧!
故而人们的感受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伴随外界起起伏伏,仿若人生的沉沉浮浮,飘忽不定。
实际上,此皆为错觉,缘由在于未觉知到那个认知世界的本体,乃是岿然不动的觉性。时时刻刻皆存于那里,伴随人的一生。
倘若能够将注意力由外转内,认识到正在“兴风作浪”的那个本真模样,那么对于人生的一切感受便会焕然一新。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悟”,未曾改变外在的任何事物,仅仅是看清了内在的某样事物罢了。
白云守端乃是马祖、怀海的法嗣子孙,作了一首偈,于当下而言算是适宜:
“昨日东风偶然恶,桃花乱落红如雨。昨夜东风又发狂,满地不知何处去。”
风吹桃花落,实乃再自然不过之事了,恰如那群野鸭子飞来飞去一般。人们往往仅知为当下之物的消逝而伤感、为世事的无常变迁而慨叹,却忽视了那个正在觉知“风吹花落”“飞过来飞过去”的本体觉性。
倘若能够觉知那个“始终如一”的存在,一切当下的精彩皆由它在演绎,那么你还会执着于此或执着于彼吗?这与那皆为同样的真实,于这一刻、这一处便是唯一,不存在好与不好,该与不该。
需知晓,一切皆无如果,存在即属合理,当下便是(唯一答案,唯一真实,唯一应该的存在)!
“当”,意为此时;“下”,意指此处;“即是”:即为真实。于佛学的天地里,不存在对错、好坏、高低之类的分别,唯有“真实”存焉。
切莫着力于“真相”,禅的世界不存在真相,唯存真实。只因真相难以触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倘若将精力用于追寻真相而漠视了当下存在的真实,那便是“睁眼瞎”、“痴心迷失”的自了汉。
为何不存在绝对的真相?缘由在于真实恰在那个“时空点”之上,于一刹那间,一旦时空变换,物事皆非,皆化作相对的认知。人的认知向来处于变换、更新之中,自然不存在绝对一说。
“当下即是”,意即:于每一个时空点,所呈现出来的现象即为真实。倘若脱离“当下”,将会产生何种结果?那必然是不真实的。
但切不可将“当下”狭隘地理解作“现在”。当下乃“同时”之含义,正在此际。而现在相对于过去、未来而言,表示一种时间跨度,无论多小多大,都是具有时间长度的。
比如:过去一年怎么怎么样,未来一月怎么怎么样,是这样的概念。
而“当下”不存在时间长度,表达“同时”的状态。故而,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盖因一切事物皆为连续变化的曲线,当微分出一个“变量”之后,便不再是变量了,而成了有为的假相了。
百丈怀海或许真的“悟”了,但悟只是起点,修则无止境。在马祖那里,怀海还有更大的难关需要过呢!
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三)勘验百丈
未完待续......
此生故彼生,没有两边,中道又从何说起呢?你说当下即是意即于每一个时空点所呈现出来的现象即为真实,又说当下不存在时间长度;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