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寇之沈虎禅大传·将军的剑法之悍将·二

丑丑说小说 2024-04-14 00:23:55
第五章:你是枭雄,我不是   一转入了中堂,眼前的光线登时幽黯下来。  这已是酉末时分了。  只有中堂四个角落还有四盏八角瑠璃灯,灯火似有点故意的不大明亮。  将军负手踱到堂中,并不言语。  微火把他照成四个淡影,分别投映在四个方向的地面上。  王龙溪站在将军的身后,一反常态,完全的缄默。  两人都未说话,静得连隔着瑠璃的火焰吞吐,都历历可闻。  良久,将军才徐徐抬头,依然没有回头。  “龙溪。”  “在。”  “你有什么看法。”  “万人敌的实力,确不可轻视。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已轻易格杀革动地、省无名、江方寸三大高手,连公羽敬、古锦藏、万古烧这等人物,也一一死在他刀下。他杀任笑玉、雷唇、东天青帝的时候,何等轻松自如。但一旦对上万人敌,他就显得吃力了。直至如今,万人敌还没有现身,但沈虎禅已接二连三的挂了彩。”  “你的意思……”  “如果目前的形势没有太重大和突然的变更的话,以将军府的实力,要对付万人敌,只有三条路。”  “第一:”  “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第二:”  “出奇不意,攻其无备。”  “第三……”  “暂时言和,不惜结盟,把战局拖延得一个月是一个月,一天是一天,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万人敌有这么厉害?”  “万人敌最厉害的是让你根本不知道谁是万人敌。”王龙溪冷峻地道,“连你和他作对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不被人了解的人才是最难应付的敌人。”将军同意,“任何人都有他的弱点,但你不了解他,便无从知道他的弱点。”  “就算你以为已了解他,说不定那只是他故意显露出来的弱点。”  “一旦你去攻击这个弱点,这弱点马上变成他的长处,所谓破绽,有时侯就等于埋伏。”  “不过,万人敌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说:我们派去的卧底?”  “杜圆、狄丽君和侯小周。”  “只是,我们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指:我们不知道杜圆、侯小周和狄丽君,究竟是我们派去的卧底,还是万人敌派来的卧底?”  “一个敌人如果要真的害你,总会让你毫无防备才动手,”将军忧虑的道,“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容易知道谁是敌人?谁才是朋友。”  “就像你的敌人。”  “燕赵?”  “燕赵。”  将军笑了。  “谁都不敢肯定:燕赵到底跟你是敌是友;”王龙溪道,“如果是你的敌人,您已背腹受敌,有他这么一个敌人,谁都寝食难安、不易应付。”  “假如是友呢?”  “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王龙溪断然道,“不论‘五泽盟’、‘南天王’还是‘万人敌’,只要他们不联手一起,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撂倒将军府。”  “也许……”将军顿了一顿,道,“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说实在的,”王龙溪居然笑了,他的笑意居然狡猾如狐狸。一头老狐狸。一头让人被人吞了食了连骨头都不吐后还感谢他大恩大德的老狐狸。”连我也不大看得出来。”  “也许,”将军的笑意里也蕴含了慧黠和狡猾,“就像你一样:人人都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其实你在外面,常常替我说了不便由我说的话,而且人人都不会防范一个莽撞的人,因而,你可以更加留心的观察、更加正确的下判断、更加审慎的卫护将军府的安全。”  “我只维护你的安全。一切能威胁到你安全的事,就是威胁我的生存;”王龙溪这才似略有一丝微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  “或许,”将军微喟:“没有你,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不,没有你,就没有我;”王龙溪截然道,“但没有我,却一样有你。”  他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说:“因为你是枭雄我不是。”  “只是,”将军深邃的双目望入他的眼里,“这太委曲你了。”  “在这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他的位份,和他的义务职责,以及他所扮演的角色;”王龙溪平静地道,“只有蠢人,才什么人都想当,什么事都想掺一把,自己能力所未逮的事,也要逞强,陡惹烦恼,自取其辱。”  他眼里充满荣幸地道:“我适合当这个角色。”  “你是一个时时在外面被我苛责,”将军用一种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实却常常予我意见的人。”  “要不是将军知遇,”王龙溪道,“我的意见只是意见,无人见用,便不会实行。”  “能看到别人采纳我的意见,”王龙溪的语气里洋溢着奋悦,“那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将军含笑,望着他:“江湖上有谁晓得:我的脑子已交了给王龙溪,而我却在人前大骂他没长脑袋。”  “太聪明的人看不见太多的东西,因为人们不信任他,不给他看;”王龙溪笑道:“我这个笨人,倒是占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将军正色道,“你对沈虎禅,有什么看法?”  “就算你现在要杀他,恐怕杏儿也舍不得;”王龙溪说话一反他在大堂时的声宏气盛,而今出语轻而清晰:“沈虎禅这人是武林中一大战将。万人敌手上还有李商一的一天,我们便不能没有沈虎禅。”  “不过,李商一会为万人敌所用,沈虎禅却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将军你,就没有什么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龙溪意犹未尽的道,“这种人,留着太可怕了,始终是祸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杀敌,或是给敌人杀了,这样才一了百了。”  将军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连我都用不了他,不过怕伤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听得懂。”他这样一说,倒把杀不杀沈虎禅一事略过不提。  王龙溪也不迫问。  ——一个人,身为别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问时竭尽所能的献计,而不是反过来,探问别人的决策。  这是绝不能反客为主的事。  王龙溪这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这个道理。  “你对梁四又有什么看法?”将军问。  “我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多。钟诗牛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派他北上,独战武林,自必有他非寻常处。”王龙溪谨慎地答,“不过,此人太好造作,这要不是他强处,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认为‘南天王’会不会跟‘万人敌’结盟?”  “这问题在于钟诗牛敢不敢违抗蔡京的意旨。”  “你说呢?”  “以‘南天王’一脉的作风,自是不屑与蔡京一伙为伍,但形势比人强,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为难说。”  “譬如”  “譬如高唐镜已落入万人敌手里,万人敌以此要胁……”  “还有?”  “又如‘五泽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行加入了蔡京一党……”  “这样的话,‘南天王’就只有对抗或屈服这两条路了?”  “现在的局势,我们跟‘五泽盟’、‘南天王’、‘万人敌’都处于最微妙的形势中,牵一发动全身。设若钟诗牛与万人敌联成一气,蔡般若则与我们结成一伙也不一定;同理,如果万人敌能同时拉拢到南天王和五泽盟,我们则必一败涂地无疑。”  “可是,我们却不似万人敌,有招揽这两大势力的能力。”  “所以,咱们是处于完全被动、全面捱打的状态;”王龙溪坚定地道:“要赢这一场仗,除非咱们能转化被动为主动。”  “例如夺得高唐镜?”  “这也是事小。”  “何事为大?”  “对万人敌主动出击;”王龙溪坚决地道,“并且杀了他。”  “只有万人敌死了,万人敌的势力冰消瓦解,我们才不必担心,南天王和五泽盟的势力才不会投向他;”王龙溪全身仿似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悸的不死不休的斗志战意:  “杀了他。”  “杀了他?”将军沉吟:“杀了万人敌?”  “杀了万人敌。”王龙溪沉声道。“你知道在哪里及可能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才可取他的性命。”  “杀万人敌是件危险的事,”将军忽然奇诡的笑了起来,“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险?”王龙溪道:“天下间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险的?世间的小事在你我眼里却又没意思得很。”  “杀万人敌这种事,就算在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几个人能进行,”将军盘算:“譬如:我和你……”  “将军,”王龙溪忽然跪了下来,鲁直的脸上恢复了那一种深挚的热诚,“让我去,为您战死,还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这一役。”  将军扶起了他。  第一次,这百战沙场、铁衣不碎的大将军,感到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杀万人敌。”  这是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没有人敢做的事。  也许有人想做,但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杀  死  万  人  敌  将军想到这个意念的时候,彷佛见到自己手起剑落、万人敌倒下地去。  ——可是万人敌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像。  ——谁才是万人敌呢?  ——不知道谁是万人敌,如何谋杀万人敌? 第六章:太美丽绝对是一场灾祸   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离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了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看不起但却不得不请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也是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劝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应该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述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间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金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睁睁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  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  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文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曾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次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以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旦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没写诗,并不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要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  “太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沉,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沉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吧?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  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吗?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深绿化不开,郁红羁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些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落叶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上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能向蔡可饥)叫道:  “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第七章: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  “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  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死。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鲜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沫。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回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替我俩多砍他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  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死就杀,杀不死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  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跳跃,被亢奋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哪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该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饥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红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  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覆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饥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人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自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颈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因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上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新,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簇簇沁人的黄,一簇簇醉人的红,一簇簇明媚的绿,一簇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采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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