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怕
唐宝牛在方恨少发动攻击的剎瞬间,也同时发动。 他整个人扑向李安:“整个人”的意思系指: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胆色、气慨、豪勇、须发,乃至裹伤布和流着血的伤口! 他罩向李安。 ──因为他发现在这几人之间,就以李安最沉得住气,最不易给激怒,只怕武功也最沉实。 他决定攻坚。 ──攻坚就是往最难攻的地方攻进去,只要把最难攻克的所在攻破,那么,对方的防线就一定全然崩溃了。 他来势汹汹,好象把自己当作一块大石头,而李安就是一只抬钳冒泡的螃蟹。 但李安果然应对沉着。 他沉腰。 沉马。 甚至沉住了气。 他举起他那沉甸甸的铜鞍,双手一抬,手腕急转,向猱扑过来的唐宝牛反撑了过去。 铜鞍上刻着十几个甲骨铭文,就在他把铜鞍急旋之际,每一个甲骨文字,都好象变成活的暗器,脱离了鞍,向唐宝牛飞打过去。 唐宝牛怒吼一声,一拳打在鞍上。 蓬的一声,李安的身形,矮了一矮,可是,仍然撑住了,只脚下一阵脆响。 唐宝牛又怒叱一声,再打一拳。 李安的身子,又矮了一截,但双手举鞍,依然吃住了,只闻脚底一阵咇剥急响连声。 唐宝牛咆哮一声,一头撞进鞍上。 这一下,李安在鞍下,好象不见了一大截,原来足膝以下,全扎入破板、泥土里去了。 然而唐宝牛攻势没完。 他又一膝顶了过去。 他那一头两拳,只不过是在和身扑下的剎那间事,已攻出了三招,这一膝沉压下去,算是第四招,其间完全没有顿止、陡歇过──他显然才不让李安有任何歇息回气的机会。 可是,何吉和陈庆,也决不会让他有机会发动一连串的攻势。 他们一个守南、一个守北,而今,都一齐抄掠向西,一左一右,一戟一磬,一搠一砸,夹击唐宝牛! 就在这一剎,李安忽觉鞍上一轻:唐宝牛竟不见了! 李安大喝了一声:“紧守岗位──” 但没有用。 陈庆与何吉,为了要解李安之危,以及左右夹攻唐宝牛,已滑离了原先的位置。 李安首先警觉。 他一叫,何吉、陈庆立即意会,马上疾退回原来方位上──可是唐宝牛并不是往南边闯。 更不是向北方冲。 他只扑向东。 守东位的是张平。 ──正在跟方恨少展开近身肉搏、贴身殊死战的张平! 唐宝牛飞身扑去,吐气扬声,一膝就顶撞了过去! 他那一膝,变得向张平撞去! 但他开声叱喝,却不是向“瓶魔”张平而发的。 “快走!” 他叱向翡翠。 以及明珠。 ──他们已杀开了一条血路: 快快逃走! ──机会难逢。 时机稍纵即逝,不容错失。 像唐宝牛这种人,对敌之际,决不会等待时机。 一个真正的战士,绝对知道:时机如美人,要捉住她,不可以穷等待,只有引诱时机,追逐时机──要是没有,就创造出一个来。 唐宝牛那一膝,还击不倒张平。 但张平的防线已崩溃。 方恨少、唐宝牛二人使诈,联手攻破了他。 翡翠、明珠立即掠身赶至,闯出大门。 晨光满湖。 凉风送爽。 陈庆、何吉已一齐赶了过来──李安稍慢,因为他半截身子还陷入破板里、泥土中,正吃力、设法把双腿抽拔出来。 但何吉、陈庆、张平三人已结不成阵,也不及阻拦唐宝牛等四人。 唐、方一到了门外,掀翻桌子,往阁里一倒,夸啦花啦,百几十只竹牌,一桌“麻将”,全散向阁内四人疾射出去! 唐宝牛一面大笑道:“看我‘蜀中唐门’的‘麻麻烦烦密密麻麻千疮百孔十发百毒中毒’!” 这些麻将往屋内发射出去,当然不似唐宝牛所说那末厉害,但百几十张竹牌一齐激射,也决不是好应付的。 “平、安、吉、庆”就应付得极为狼狈。 唐宝牛、方恨少打算发出了这一大蓬麻将,转身就走。 ──逃离这儿再说。 他们是转了身。 但没有走。 因为他们发现: 翡翠明珠没有走。 她们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跑不动。 跑不动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怕。 ──害怕。 甚至已到了骇怕的地步。 她们怕,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原来一直就在她们背后,如影附身,不即不离。 此际,方恨少也看到了这个人: 他的心也凉了大半截。 原来蔡青山已经来了。 他现在就坐在栏杆之上,摇着双脚,好象在欣赏晨色,陶醉在晨光之中,徜徉在晨风里。 他的神情很悠闲。 他的眼色很淡漠,白多黑少,瞳孔有点绿,脸上似笑非笑,神色间似有点不屑。 他还在端视自己的指甲。 唐宝牛这时候也看到这个人了。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家怕的,正是这个人。 他却一向天下怕、地不怕,不知怎的,从见到这个人开始,他也有一种感觉: 怕的感觉。 几乎是说不出原由的,一向号称不知“怕”字怎么个写法的唐宝牛,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害怕起来。 怕这种感觉,一向是会滋生、蔓延、茁壮、传染的。 唐宝牛决心不让“害怕”坐大、巩固、稳定下来。 所以他率先招呼: “嗨。” 还向那眼白多眼珠只一点的人说声: “早。” 并且热情的伸出了大手: “我叫唐宝牛,唐太宗的唐,珠光宝气的宝,对牛弹琴的牛,你叫我唐巨侠便可。” 然后他问: “你贵姓?” “盟主有令,”那人只怪眼一翻,淡淡地道:“四个人都留下来,押回青山总盟里去。要是反抗,先杀书生和明珠,留下这莽汉和翡翠的狗命有用。” 他不是回答唐宝牛。 而是向张平、李安、何吉、陈庆吩咐。 下令。 他说话全不带感情。 唐宝牛却充满感情、十分熟络地作了回应: “狗先生,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第十七章:狗姑娘
这一句招呼,不光“平”、“安”、“吉”、“庆”全变了脸色,连翡翠、明珠、方恨少也脸色大变,就是冷漠得有点残酷的蔡五,也沉下了脸。 “你叫我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唐宝牛天真活泼,热情如火的道,“那么长的一番话,我听不及,只听到最后是‘狗命有用’四个字──我正在问你贵姓啊?不叫你‘狗先生’,难道要叫你‘狗姑娘’不成?你的外号总不会叫‘狗命有用’吧?” 大家都觉得这唐宝牛真活不耐烦了。 只方恨少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技重施。 他已知道来人不好惹。 ──所以他才要激怒对方。 唯有可以给激怒的,才可以去对付。 唐宝牛便是在半癫佯狂里找出对方的来路与破绽。 就算那是座防守森严的碉堡,他也先扔块石头,看看有什么反应,那里涌出卫兵,什么地方有狗吠,那儿没有回音,那么,他就可以试探出、研判到,如果发动攻击,他应该怎样攻,攻那里,会有什么成效。 “七大寇”的成员向以游戏的心情,应付战争,那是为了可以在战场中打得更强、更灿烂、更成功,但他们决不是以戏谑的态度去对待残酷的战争──因为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战争的首要目的就是求胜,唐宝牛只是选择了笑着去赢,当然,有些人是暴跳如雷的、可歌可泣的、严肃庄穆的、滑稽突梯的求胜利──方式人人不同,但战争就是为了打胜仗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唐宝牛的惯技是先去激怒对方。 然后他才以最强的一面去打击对方最弱的一面,最突然的方式去攻袭对手最疏于防守的一寰。 事实上,他也怕这个人。 ──越是怕,他越是要找他的碴。 所以他才说这段话。 听了之后,蔡五却点点头,道:“我姓蔡,字青山,在‘五泽盟’里排行第五。” 他没动怒。 他没生气。 他只回答。 说话。 甚至完全不介意唐宝牛那段充满挑衅的话。 唐宝牛道:“原来不是狗先生、狗姑娘,我以为只有狗才会无故乱吠,狗眼看人低,无端咬人,原来连菜先生、肉先生也一样喜欢吠人、咬人,跟疯狗无异。” 蔡五道:“我不咬人,也不吠人,我只抓人、杀人。”说完了,他黑的白的眼看着唐宝牛,就像一对死人的眼,也似在看的是死了的人。 蔡五依然没有给激怒,反而是唐宝牛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 ──现在已不只是“怕”,而是“畏”了。 就在唐宝牛打算用话“吃”住蔡五,但却反而给对方“击沉”了似的,慌晃晃的很不好受之际,翡翠却悄悄的跟明珠咬耳朵的说: “我看今晚的事非生死不能了。” 明珠也细声疾道:“怎么‘五泽盟’一下子变得那么吃紧不饶人?” 翡翠沉重的说:“我看是他们已达成了协议。” 明珠听不懂:“协议?” 翡翠静静地在明珠手心里塞了一物:“如果不妙,立即就走,快快通知沈虎禅和将军,大概只有他们两人才可以制得住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明珠呆了一呆,但手心已抓住那物:“什么东西?我该到那儿去找他们?” 翡翠压低声音,道:“你别问,记得交沈虎禅,他就会明白的了。沈虎禅现在理应在‘将军府’,你只要先赴‘菊晚小筑’,四公子的人就会接应你。” 明珠记住了,却道:“要去,咱们一齐去。” 翡翠脸色凝重:“他们只怕志在必得,我知道了一些他们想知道的,而他们又不想我知道的事。” 明珠有点情急,“你不是已通知四公子来这儿了吗?他可不会让五少爷一意孤行。” 翡翠眉心紧皱,明珠知道这姊姊一向乐天,但而今重逢,却未见她真正开心过:“我就怕四公子真的来了。” 说完了,她忍不住叹气。 然后,她忽然长身,对蔡五幅了一幅,诚恳的道:“五少爷你要的是我,我跟你回去,你放他们走,在江湖上,何必多结仇怨?” 蔡五皮不笑、肉也不笑,端详他的表情,绝对看不出个详情来,道:“刚才你不是已经要求过了吗?今晚,不管活的死的,每一个都早有了安排,我心里有数,谁也放不得行。” 翡翠放软了声调,试着求情:“就没有例外?” 蔡五瞄了她怀里的婴儿一眼:“小孩子的事,我是不管的。” “五少爷,你要是连这也不管了,”翡翠像快要哭出来了:“这外间的江湖风大雨大,你叫他怎活?你不是一句坑杀了他吗?” 蔡五的眼里一边空白:“那可不关我事。要你不听话,这孩子少不得也在一道。” 唐宝牛忍不住咆哮了起来:“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这一回,到他沉不住气,冒上了火。 蔡五爱理不理的说:“你不是叫我做狗姑娘的吗?牛兄。” 唐宝牛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去你妈的,姓蔡的,你──” 方恨少干咳了一声:“蔡少爷,咱们昨天儿还见过面,怎么说也算是朋友,本来还说相见恨晚、相识嫌迟哩,没想到才过一夜,阁下可变得不讲理、耍流氓了。” 蔡五淡淡地道:“我跟你不是朋友。” 方恨少哼道:“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我看梁四确是风流倜傥,但蔡五就名不符实,快要疯狂了。神明要人灭亡,先让他疯狂──你可别应合了这句话。” 蔡五翻了翻眼:“大凡是伟大天才都给凡人说是疯子。” 方恨少一时为之气结。 明珠忽然步出,柔声委婉的道:“少爷就抓我们姊妹回去惩戒,其他的人,原不关事,少爷又何必──” 蔡五脸色一沉,疾叱:“我没功夫闲情听你们这些说了又说的废话!” 方恨少也给激怒:“你这家伙,枉读诗书,这就翻面不认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蔡五突叱了一声:“说对了!”人就动了! 一动,就攻! 攻击得比唐宝牛、方恨少合作惯了、配合成习的攻势更突然! 他整个身子,陡然升起,然后斜飞向方恨少! 他的人飞扑方恨少,方恨少一面疾退,一面展开折扇,准备还击,翡翠、明珠、唐宝牛一齐疾喝:“小心!”并且一起出手、抢救、截击! 蔡五身子往前直掠,左手往后一伸,右指向后一弹,“噗噗”二声,指劲破空,激射起两只麻将,竹牌急弹,已凌空击中翡翠、明珠。 明珠、翡翠只觉身子一麻,已然受制,甚至连给人制住弹中的是什么穴道,也来不及知道。
第十八章:忘八
翡翠的穴道,一旦受制,身子一麻,手里一松,孩子便要落地。 方恨少本来在退。 一面退一面抵抗。 此际,他乍见掠来救他的翡翠忽然给点倒了,而孩子正在哭声中坠落下来,他反应奇快,轻功极高,立即一矮身、抢步飞掠,低马伸手,一扇子恰好承托住那婴孩。 这下真是快到绝伦,方恨少本在飞退中,为了救那婴儿,从疾退中强扭为急进,还及时俯身拾起了小孩,也拾回了一条小命,那小孩恍似在生死关头打了一个转回来,可是他自己当然不晓得。 可是,方恨少要救那婴孩,就非得要前趋伏低不可。 要凑前,而且还要沉马俯身。 就在他的折扇接着小孩的剎那,他与蔡五的身子交错而过。 婴孩已接着了。 他的肩也给点了一点。 ──一指戳中。 他给定住了: 动弹不得。 他的确已救了小孩。 但却给废了在当堂。 ──他本来是可以一战的锐将,而今,顶多,只成了一个全身发麻的废将。 蔡五只出过三指。 三指均得手。 ──一人一指。 他已制住了三个人。 他陡然止住身形。 唐宝牛几乎猛地撞了上去。 蔡五霍然回身。 唐宝牛及时停住了,他看见蔡五向他伸出了手指: 中指。 他也看见了蔡五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三个字: “你完了。” 然而蔡五其实并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他只是说:“我要点你的‘膻中穴’,你不必挡了。” ──“不必挡了”的意思是:你挡也没有用,挡不住的。 ──“不必挡”也同样可以引申为:也不必避/闪/躲,甚至不必挣扎了。 因为他已经动手。 ──他一旦动手,敌手就一定没有反抗的机会,只有束手待毙。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些意思。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出指。 疾取唐宝牛的“膻中穴”。 这一剎间,从知道蔡五说明会向他“膻中穴”出手起,唐宝牛用了许多方法:包括闪、躲、避、挡,乃至招架与反击。 他决不甘心闭目待死。 他甚至不只防守“膻中穴”,他连大大小小、正正反反、前前后后、左右旁侧的天突、鸠尾、神阙、廉泉、云门、侠白、中府、天溪、大包、关元乃至天容、承浆、巨骹、神庭等大穴、要害,无一处不防。 他生怕蔡五言而无信。 声东击西。 可惜,到头来,他还是抵挡不住。 蔡五的确出手只一招: 一指。 攻的是“膻中穴”。 这指也没啥特别。 但唐宝牛就是挡不住。 他中了指。 他只觉全身发麻,轰然倒下。 他倒地的时候,还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骂: “忘八……” “旦”字还没有出口,蔡五连他哑穴一齐封了。 同时还点了方恨少、翡翠、明珠三人的哑穴。 然后他吩咐何吉: “把这孩子先送走,交给张供奉,然后马上赶回来。” 何吉马上带走那未足岁的孩子。 之后,他就开始部署。 但并不是他动手。 他只是吩咐人做。 他找了一张翻倒的石櫈,挨着桌子,徐徐坐下,然后,叫人把推倒的门栓好,散落的麻将收拾好,踢翻的桌椅扶正,还摆了几张椅子,接着,烧水、砌茶、斟水、点灯,大家都忙着张罗,他却自自在在、悠悠闲闲的在茗茶、寻思,不时,他用手抓抓头发,发上散落了很多头皮,皮屑纷纷落在肩上、桌上,在晨光渐亮的光线中,甚至可以看得见随风飞扬的头屑。 他一点也不急。 但他明显在等。 ──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人还是等事? 翡翠和明珠最怕的就是他在等人。 唐宝牛和方恨少却完全不明白: 蔡五在闹什么玄虚? 他们只发现一件事: 李安、陈庆、张平,跟蔡五配合无间,他们仿佛还很怕他。 ──甚至,他共事已久的属下怕他,恐怕不在他们之下! 布置好之后,蔡五点点头,道:“快到了。” 话未说完,何吉便已回来。 他额上有汗。 手上已没了那孩子。 翡翠的眼眶漾满了泪光,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何吉看了,拿眼睛瞄了瞄蔡五,不知要不要当众交待几句。 蔡五仿佛注意到了,他只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孩子在我们手里,翡翠便跑不了。翡翠走不了,唐宝牛也一样不会蹓。” 他待笑不笑的又加了一句: “世上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全是对个人心志与前程的一种伤害,唯独大英雄才能超脱凌驾一切。” 他示意四名手下摆布。 于是,何吉、李安、张平、陈庆,一人服侍一个的,把唐宝牛、方恨少、翡翠、明珠全弄上座。蔡五甚至还亲自用襟里的怀巾,替他们坐落的石櫈抹拭干净。 每人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翡翠、明珠就在蔡五左右侧,唐宝牛、方恨少各在翡翠、明珠一边。 他们的枱上,各有茶杯、筷子、甜点、小食。 除了不能动弹,他们真的好象就聚在这儿浅酌低茗似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蔡五仿佛觉得颇为满意,他打开了那壸冒着烟的茶壸端详了一会,然后,迅速而熟练的掏出一小包裹,打开纸包,把淡绿色的粉末全都倒了进去。 然后,他好象颇感满意,又坐了下来,呷了呷他那一杯一早斟好的茶。 ──他在干什么?难道要下毒毒死他们? 但他们不是早已失去抵抗能耐了吗?这岂不多此一举? 他们围着大半弧形的坐着。 桌子是圆的。 空出来的,还有两座石櫈。 “平安吉庆”并没有坐下来。 他们只站着。 ──这儿并不设他们的座位。 为什么要这样布置? ──他们在等谁来? 他们满腹疑团,却不能问。 因为问不出。 他们只看见翡翠越来越忧愁,愈来愈忧郁。 唐宝牛、方恨少也想破口大骂,但也骂不成。 因为哑穴受制。 要是可以开口…… 如果可以开骂── 他们一定会齐声破口大骂: “忘八旦,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长夜已过,来的决不会是鬼。 当然,他们也决计想不到: 来的虽然不是鬼,但也跟鬼差不多,至少,是与鬼切切相关的事物: 棺材。
第十九章:请饮茶
棺材当然不会自己走过来的。 当然也不是自己飞来的。 棺材是由人抬进来的。 抬棺材的四个人,方恨少见过: “棺棺相卫,四大名棺”,在今忘寺前遇上的日官、月官、星官、云官。 四人还负了点伤。 除了这四个人,以及还有一副棺材,还有一个人: “如是我闻”冷不防。 本来,明珠便是要找这个人来报仇的。 而今,这个人来了。 不过,大家都动弹不得,甚至,还有口难言,连话也说不出来。 方恨少现在只希望:是明珠对冷不防有深仇,冷不防对明珠并无怨恨,否则,只怕仇报不成,还得任仇人渔肉哩! 此际,引领这“抬棺大队”进入“观鱼阁”的,正是这冷不防。 冷不防这个人,却人不如其名,他外型四四方方的,脸容也方方正正的,走路更四平八稳的,说话也稳重持正,只是皮肤黑黝了一点,像一尊铁馒头,一点也不让人冷不防。 他一进入“观鱼阁”,就有点冷不防:他显然没防着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外人! 他只瞥了一眼。 只一眼。 然后就马上退了出去,把嘴巴贴近那棺木,口里念念有词的说了一阵。 这时候,棺材就停在阁外,就是刚才“平安吉庆”开枱打麻将的地方──现在桌子仍在,麻将牌子亦在枱上,只不过,枱櫈已全移进“观鱼阁”来。 蔡五笑了。 他的笑容很友善。 他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很好客、很好奇、也很好玩的样子。 还带点殷勤。 “梁兄,咱们又见面了。”他笑着招呼,“怎么,咱每天见上一遭,还要隔着鬼域人间,对着棺板喊话么?” “咱们可真有缘。” 棺材盖徐徐打开,棺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连在这儿也见到你。” “我们都在等你,”蔡五仍然热烈招呼:“上座,请上座,咱们好好谈谈。” 棺里的人已跨步出来。 “我昨晚还跟令尊大人见过面,他的指劲好厉害,”梁四的脸色的确不太好,而且还明显有倦容: “你们父子的指劲好厉害,你看我,给你们两回折腾,虽说已手下留情,指下留命,但我已七残八废,残花败柳,惨过害上一场大病了……” 这人居然用“残花败柳”来形容自己。 “梁兄若不是言重了,那就是开我的玩笑了。”蔡五请“平安吉庆”引领梁四入座,又亲给他斟了杯茶。 茶还热,冒着烟,浮着几片茶叶。 梁四手指敲桌,以致谢意。 他低首看茶,仿佛要吸取茶叶香味。 “家父和你的大计,已飞鹰传书,与我说了;”蔡五正色道,“两派联盟的事,我一向都很赞同……” 梁四一听,这可是他的毕生大志,兴致儿立即便来了。“五少海量汪涵,能包容万物,知兴废,辨是非,明得失,那就太好了。”梁四坐定,拱手道:“那实在是武林之幸……这江湖再乱下去,就只有自取灭亡的份儿了。” 他望了望身边还有一只无人坐的石櫈,奇道:“怎么?还有贵客吗?” “是的,的确是贵宾,”蔡五含笑道,“顷刻便要来了。” 梁四目光一巡,看见唐宝牛、方恨少、明珠、翡翠等全都端坐不动,脸色各异,招呼道:“你们都来了,人可齐呢!” 蔡五道:“他们也在等你。我们昨夜议事到天明,便是为了你跟家父所提的大计,商榷可行之法。” “诸位真辛苦了。”梁四歉然道,“但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莫非一夜未眠,就像我们门内的总护法舒钊一般,见不得晨光,见光便似死了一样?” 他在说笑。 蔡五举杯:“一言难尽,他们神色凝重,是因为知道此事若成,犹如千钧重担,各负在身。请用茶吧。” 梁四也举杯,“请,请。” 忽然向方恨少等四人傕问:“你们也喝茶呀!别客气。” 蔡五已将杯里的茶一口干尽,“这是大清早,只好劝饮茶,要是已日落黄昏,还是要与梁兄共谋一醉尽兴。” 梁四道:“共谋一醉,还是先得共商大事,才醉得有意思。” 蔡五用手一伸,道:“请茶,请。” 梁四举起了杯子。 外面旭日正亮。 湖光滟潋。 秋色连波。 波上寒光漾。
——七大寇之沈虎禅大传·将军的剑法·全系列完结—— 稿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份:连害病三场,夫妻同病,目疾再犯,“狮鹫”推出“天下有敌”二集与“猛鬼庙”。 校于二零零零年十二月初:决意把香港版“少年名捕“交“超人鱼”推出,并成功取消Corporate之合约。
后记:江湖不过方格子
有段时候,大家都在追问“江湖”的意义,如何诠释这两个字,仿佛它只是武侠世界里虚构的背景,只在中国人思维里才独有的名词。 其实,“江湖”是共相,只不过,各有不同的看法与称读而已。在荷里活电影里,“教父”、“义薄云天”、“棉花俱乐部”的电影背景全都是美式“江湖”,再早一些,奇连伊士活的西部片、阿伦狄龙的杀手电影也是不同形态的江湖,零零七占士邦更是历久不衰的江湖片──不要问他们为何可以这样开火、如此以寡敌众、这般打不死。 这样的“江湖”,还承先启后,历久常新。史泰龙从“洛奇”系列到“蓝保”系列都在玩这把式,只不过从擂台拳击转到越南战场而已。阿诺舒华辛力加只不过将之未来化一些,依旧换汤不换药。“星球大战”更建立了科幻式的“江湖”,一集一集的演化下去,自建体系,没完没了。就连希腊神话也是一个武林大体系,而“圣经”故事更是江湖大本营:摩西以他的超能力带领信仰他的群众跨海逃亡,挪亚挑选各类雌雄体进入方舟劫后余生,魔鬼撒旦及其666之符号,乃至十字架和圣水,全都成为恐怖电影、惊栗戏、科幻片的经典法宝,其功用有时就像武林秘笈、神兵利器宝剑一样,好使好用。 所以,过去的尊荣、奇连伊士活、阿伦狄龙,只不过改为现代的“堕落花”的女杀手、“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男杀手或“极速Taxi”的司机而已。吴宇森的“喋血双雄”,不止可以很“英雄本色”的喋血九龙货柜码头,也一样可以变成“夺面双雄”,喋血美国街头甚至家庭──难道你认为“神探俏娇娃”的“江湖”是现实?它跟九十年代初的香港未来式武侠片“东方三侠”又有什么不同? 对我而言,都一样,江湖,不过是笔下的方格子,是依情据理“创造”出来的“象征世界”,就跟上一度大上海时期的“上海滩”同义,只怕跟下一度的“上海滩”也同声同气。中国人的“江湖”,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大千世界共相中的殊接。现在最流行畅销的“哈里波特”,不也是把一般凡夫俗子“麻瓜”们隔离之后,才能尽情发挥想象力的去描写童话世界里的“江湖”吗? 只不过,近日一口气写完三部:“铁布衫”、“勇将”、“麻将”,一向自以为继续操练得身体甚棒的温巨侠,居然在一个月内连病了三次,连妻一向少有生病也害病了两次,并且前后做了两个小手术(还须得再做一次),便不敢再“充”下去,还是多保养保养,除了照料“自成一派”之外,并全力成立了“一点堂”。 ──什么是“一点堂”? 那就是:一,肚量大一点。二,身体壮一点。三,行动快一点。四,效率高一点。五,脑筋活一点。六,借口少一点。七,做事多一点。八,脾气少一点。九,骂人轻一点。十,微笑露一点。十一,坚持久一点。还有一点补充,希望运气好一点。另外还不介意美女露三点。 ──同志同好,同党同人,加入参与,无任欢迎。若不成功,不必成仁。 特别一提的是:从“天下有敌”、“天下无敌”,到“破阵”、“猛鬼庙”、“走龙蛇”,至“侠道相逢”、“白骨精”、“鬼关门”,直到近日的“将军剑法”故事,全是爱妻一起与我拚搏出来,熬夜熬出来的,捱病捱出来的。另外还有舒展超、叶浩、何包旦,都在不同层次和方式上协助我把作品逐一、渐次、一步步的完成、写好,尽管其中也走了些曲折崎岖路,但一旦完成、推出,那种快乐和成就感,绝对、完全、肯定不是可以用金钱或其他任何事物可以换取的。 刀要石磨,人要事磨。 那儿都是江湖,不是江湖人,那儿都不是江湖。 天下无处不江湖,若非江湖心,世间无处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