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选择了跳楼自杀。
可在她跳下的那一瞬间,却莫名地回到了自杀的那天早上。
“叮——”
放学铃响,江稚如往常一般走出了教室。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熟悉的人群。
她双手握拳,缩进校服袖子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相较于早上突然在课桌上醒来的惊恐,她现在已经冷静许多。
明明坠楼时耳旁飒飒的风声还记忆犹新,但此刻在拥挤人群里的触感却提醒她,这也是真实的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直到程昭言带着同样警惕又困惑的眼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与她并排走着,迟疑着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跳楼?”
这问题如同惊雷一样在她头顶炸开。
她兀地转头看向他,他秀气干净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瞳仁微微颤抖着。
程昭言随着她停下脚步,好看的眉眼皱作一团,似乎在斟酌用词,修长的手指抓紧了肩膀处的书包带子。
“你……落下的时候,我正好从黄桷(jué)树下经过。”
程昭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已经困扰他一整天的那一幕。
五月九日下午六点二十,距离放学还有十分钟,因发烧刚从校医院出来的程昭言,走到了靠近教学楼转角那一侧的花坛。
落在身上的阳光太温暖,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他便是在那个时候看见的江稚。
六层高教学楼转角的最后一间,那个废旧的美术教室,总是半拉着的蓝色玻璃窗边上,坐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
那个身影他很熟悉,是班上那个总是偷偷观察他的江稚。
江稚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她抬头看了看薄云淡淡的天空,微风吹动着她及肩的长发,侧脸被橙色的夕阳模糊成了淡淡的影子。
她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腿在虚空里轻轻摇晃。
程昭言的心快跳出来,在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江稚双手撑离了窗框。
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地,她跳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他下意识向前狂奔,想要接住她。
但随着江稚坠落半空而来的,还有突然模糊掉的整个世界。
他惊醒在五月九日的早自习上,正对着他的圆盘钟刚好走到八点。
他以为那是梦。
但他摸到了放在兜里的退烧药,以及顺路买好准备当晚饭的三明治。
他带着强烈的自我怀疑度过了一整日,终于还是决定在放学时冒着被当成神经病的风险去问江稚。
直到她听完他所有疑问,也没有任何反驳,他才真的确定,他确实穿越了时空。
并且是和江稚一起。
“不要你管。”
可江稚生硬地拒绝了他的关心,并且毫不理会他继续询问的意图,快步离开了学校。
柏油路蒸腾着初夏最后的余温,晚高峰的车流像发光的沙丁鱼群,江稚精神恍惚地面对这一切。
在绿灯变成红灯的下一秒,她踏上斑马线,急刹车的啸叫刺穿了她的耳膜——
江稚被人拉回了道路旁。
她回头,是程昭言。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汗滴打湿了他的鬓角。
还没等他开口,江稚扭头就冲进了车流,一辆SUV朝她飞速开来,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直到下一秒,她又在五月九日的早自习课桌上醒来。
五月九日,还是这一天。
还没等江稚细细思索,坐在她斜前方的程昭言“唰”地站起身来。
他在全班同学的注视里沉默着与江稚对视,眼里全是不解和震惊。
只有他们俩心知肚明。
下课铃一响,江稚就照着想好的路线,不顾一切地往天台冲,程昭言快一步在楼梯拦住了她。
周围所有的同学都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可他却不管不顾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无人的转角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稚缩在墙角,他身量高大,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中。
“啪。”
江稚不耐烦地甩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趁他不注意,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跑到天台。
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里任何会让自己有情绪波动的东西。
那会动摇她想死的决心。
“三、二、一。”
可就在她踏上天台的一瞬间,身后强大的拉力使她跌倒在地。
江稚仰躺着摔倒,背部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磨破了皮。
与此同时,她也被迫与一起摔倒在地的程昭言四目相对。
他双手握住江稚的手腕,愤怒且不解地注视着她。
江稚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却又因他眼下熟悉的淡棕色胎记而出神。
“不要跳。”他说。
“凭什么?”江稚回神。
她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提起膝盖毫不示弱地撞向他压住自己的大腿,可他却没有丝毫的松动。
程昭言更紧地将江稚禁锢住。
面对江稚的质问,显然他毫无头绪,有一瞬而逝的迷惑,但他依旧坚定:“活着不好吗?”
“当然不好。”
上课铃的声音响起,惊动隔壁家属住宅区养的鸽群。
“可如果你是想死,跳了也不会死。”他还在试图劝解她。
这才是症结所在。
也同样令江稚头疼。
为什么会这样。
程昭言似乎是察觉到了江稚的松动,松开了她,他站起身,弯腰,朝她伸出手。
江稚借力站了起来,然后趁他不注意,转身跑到天台边一跃而下——
直到她再次在五月九日的早自习课桌上醒来。
江稚有些好笑地抬头。
果然,程昭言这次没有冲动地站起身吓全班一大跳了,他只是扭头,颇有些无奈且认命地注视着她。
于是,在此刻,江稚深知,自己的命运,因为完全未知的原因,和程昭言又莫名地纠缠在了一起。
因为和程昭言毫不停歇地重生三次,江稚难得冷静了下来,在他一刻不放松的注视下度过了这个上午后,她如往常一样在食堂吃完饭,准备回寝室,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程昭言在食堂门口拦住了她。
“江稚,我们谈谈。”
他面色凝重,似乎觉得她会反驳,没等她说话,就拽着她的手腕,走到了食堂后面的小花园里。
“江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自杀?”
他似乎很着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盖处的校服裤子。
江稚没有立刻回答他,相反,看着他陷入这样迷惑又痛苦的状态,多年来心里的恨意突然得到了某种莫名的疏解。
他见江稚不语,片刻沉默后又开口劝道:“可以和我说说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帮到你。”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面对江稚突如其来的问题,程昭言有些莫名,却还是看着她回答道:“我还不错。”
“你呢?你怎么样?”他有些试探着问,江稚却有些恍惚。
很多时候,是说很多时候,江稚都想要把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告诉程昭言。
可她却一直没说。
江稚家境普通,成绩一般,父母在她转学之后也彻底撕破脸离婚,是所有人眼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怪同学。
而程昭言,在她的观察里,他好看的长相,优异的成绩,家长会上总是成双成对出现的父母,全都是旁人艳羡的存在。
江稚怀揣着一个秘密,她想,即使自己真的告诉他,能换来的,说不定也是和当年一样的嘲讽。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而江稚,也从来都没得到过救赎。
但如果说自己的生命只是因为他,就走到了当下一定要结束的结局,对程昭言而言,未免也有些不公平。
江稚这些年病情的反复和加重,非要找到罪魁祸首,其实应该是那个人贩子。
凉亭外时不时有吃完饭消食的同学走过,看着气氛怪异的两人,不免窃窃私语。
两人在亭子里对坐着,蝉鸣扰人,没一会儿汗水就打湿了后背。
“江稚……”程昭言以为她在出神,倾身向前,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再来一次,如果明早我还能再次醒来。”江稚抬头,他离她很近,江稚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告诉你。”
“不行。”程昭言脸上全是困惑和不解,“如果你真的死了怎么办?江稚,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那你陪我去天台,程昭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活不过今天下午的六点二十。”
六点二十,江稚跳楼前往学校钟楼看的最后一眼。
“好。”他答道。
下午的下课铃响了,江稚看着斜前方的程昭言走出教室门,江稚跟上,他靠在门边等她。
两人一路沉默着往天台走去,他走在江稚前面,快到天台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递出了他的手。
他怕江稚再跳。
江稚微微侧着伸出自己的手,将手腕内侧的伤痕藏起来,然后握住了他干燥温暖的手掌。
天台依旧空无一人,他拉着江稚走到通风口旁边,从兜里掏出两张叠起来的试卷,扔到地上展开,又拉着江稚蹲下,拍了拍那块地面,示意她坐。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长满青苔的水泥地上纠结成了解不开的结,天台积雨的水坑倒映着漫天霞光。
江稚扭头看了看学校即将敲响的钟楼,秒针前进,却是在倒数着她的生命。
还有五分钟。
他们挨得很近,肩膀和手臂都贴在一起,程昭言宽大的手与江稚交叉,时不时收紧。
后来程昭言想,可能就是最开始江稚那飞速下坠的一瞬,她淡淡的身影就变成了迁徙时力竭落单的候鸟。
但降落的地方,却是他此刻狂跳的心脏。
江稚扭头看他,刘海被晚风吹开,露出额头三角形的伤疤,不想被他发现,江稚慌忙低头。
“不要怕。”
他以为她在害怕。
江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开始看着钟楼倒数。
还有一分钟。
不远处橙紫色的天空有飞鸟飞过,江稚看着它们,想象着它们会到达的自由的边界。
在秒针快走到十二的时候,江稚突然转身抱住了程昭言。
其实她真的很害怕,比起结束生命迎来或死或重生的结局,突然面对这样完全的未知,反而更会让她的心狂跳。
程昭言出人意料地紧紧回抱住了她。
在感受到他怀抱温暖的瞬间,如江稚所料,不远处学校的钟楼突然开始疯狂回转,树叶从地上飘回枝头,世界开始变成模糊的漩涡,江稚闭上眼睛。
江稚在十二岁那年救过一个差点被拐卖的小男孩。
人贩子把小男孩藏匿在江稚家旁边的麻将馆里,被碰巧和同伴在麻将馆里躲猫猫的她看见。
那个昏迷的小男孩被人贩子手忙脚乱地塞到了麻将馆前台的柜子里,因为里面空间狭小,小男孩的头无力地后仰在柜门外,江稚看清了他的脸。
她就蹲在柜子正对的不到一米远的厕所里。
老居民楼里还用着带木质隔断的厕所门,江稚捂着嘴,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到人贩子关上柜门,转身离去。
不到三十秒,就有一大群成年人吵闹着挨家挨户地询问,江稚从厕所出来,听见他们在找小孩。
“那个柜子里就有一个小男生。”
江稚站在人群外,有些邀功似地大声道。
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她看来。
一个满脸慌张的女人则迅速地从人群里冲出来,冲向那个矮柜。
江稚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大人们向那个方位移动。
直到下一秒,江稚看见那个将小男孩藏进柜台的男人就站在楼梯转角处,恶狠狠地盯住了自己。
他的眼神怨毒而恐怖,三白眼死命将她盯着,江稚吓到失神,可还没来得及哭,男人就转身下了楼。
江稚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从那一天起,开始坠入深渊。
那群大人叫来警察并且询问江稚,可她却沉浸在刚才的恐惧里,哭得说不出来话。
如果不是那个人贩子在她十六岁那年,在公交车站猥亵她的话,实话说,到今天,江稚应该已经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
他那种淫恶又下流的眼神,成为了江稚一生的噩梦。
那时她浑身颤抖着往家的方向逃跑,边跑边回头看,他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那里大笑。
那是他的报复,江稚知道。
可比起他的报复,他在四年后还能准确出现在自己身边,才是最让她恐惧的地方。
江稚疯狂地逃跑,却脚步虚浮地摔倒,额头磕到一旁的铁皮垃圾桶,手里的蛋糕摔了出去,一阵剧痛,热流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可她丝毫不敢停留,爬起来继续逃,直到遇到同校的两个女孩,被她们搀扶着坐上出租车。
车开到学校,她们担忧着将她送到教室,江稚的精神还在恍惚着,哭肿的眼睛在教室里搜寻着可以信赖的人。
可江稚信错了人。
被猥亵的经历被人添油加醋地在校园里传播,江稚精神崩溃,她坐上了五楼教室外面的空调外机,被老师拦下后,交给了父母。
父母因她极速下滑的成绩和日渐恍惚的精神而焦头烂额。
原来伪善的老师为了逃避责任,并未将江稚遭遇的一切告诉他们,而幼时窥见父母彼此间的背叛,也导致她对父母无任何信任可言。
她在父母渐渐暴躁的问询里捂着耳朵不停摇头,直到他们失望离去。
她开始服用药物,并且在老师的建议下办理了转校手续。
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是高一上学期,一个平凡的夏日。
这个破旧的高中离江稚原来的学校很远,在这座城市的两端,江稚在这里不会遇见任何熟人。
她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转校生的身份和陌生的脸,在走进教室的时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被善意的同学领到了靠窗边的空座位,江稚放下书包,坐下,开始看着窗外出神。
这个教室在三楼,刚好到黄桷树树冠的高度,油绿的叶子在潮热的熏风里摇动,太阳的光影闪动在江稚一无所有的淡黄色木质课桌上。
旁边过道有人经过。
江稚下意识朝他看去。
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高挑少年,剪着利落的短发,侧脸线条明朗干净又漂亮。
他应该是有些诧异江稚这个新面孔的出现,也扭头看她。
他的眼瞳被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照到,呈现出淡淡的棕色,下一秒,江稚就看到了他眼角那块指尖大小的浅色胎记。
世界的荒诞在那一刻变成巨大而嘈杂的喧嚣,在江稚耳旁轰鸣。
她想要逃,却又在想要起身的瞬间被这种可笑的缘分击倒,她无力地抓住桌角,才稳住了自己不因震惊而大叫。
江稚说过,十二岁那年自己看清的,不止人贩子。
还有那个小男孩闭着眼睛,仰靠在地板上的侧脸。
那张脸的轮廓现在变得更清晰,那个胎记也还在那里。
是的,江稚小时候救下的那个男孩。
就是此刻从她眼前走过的程昭言。
他们没能再次回到五月九日的早晨。
他们回到了那个公交车站台。
三十五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江稚因恐惧而睁大了双眼,她看着前方不远处背着书包的自己,因为想要再等等朋友没有登上这班公交。
五月九日是她的生日,她手上还提着要给朋友分享的生日蛋糕。
可惜她却没有等到朋友,只等到了那个变态。
公交车因无人招停而直直开过,偌大的公交站台只有十六岁的江稚一人在张望。
几乎是下一秒,江稚就看见那个噩梦一样的身影出现在了公交车站台的转角处。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让她双腿发软,在她几乎要跌倒的瞬间,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撑起了她,熟悉的气味将她环绕。
她抬头,程昭言站在她身后,面色担忧而困惑,但他还是稳稳地将她扶住。
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猥琐身影在站台后面移动,而十六岁的江稚还一无所知,踮着脚朝同学即将到来的方向张望。
为什么会这样!
江稚无措地想要做些什么,可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张脸,她只好转身,紧紧抓住了程昭言,疯狂摇晃着他的肩膀。
"求求你,程昭言,求求你,你救救她,救救她......"
江稚无力地恳求着眼前明显还搞不清状况的程昭言,她浑身颤抖着,脱力滑倒在地,程昭言跟着她蹲下。
江稚鼓起勇气再次转身望向站台方向,变态已经快要走到女孩身后。